不过,白给贺海川是因为大舅在西堡肉联厂,又与韩森不对付,白给夏侯欢是不可能的。
搞学术研究的人都知道,一个人的研究成果是有价的,究竟多高的价值,既与成果的价值有关,又与研究者有关。一个博士生主持研究出一套抗癌靶向药,打包出售兴许只要几十万,换成一个大,同样的东西人家都不好意思开价百万。
杨锐今天要是把图纸给便宜卖了,明天就有人敢开更低的价格。
相反,他现在开价几千块,日后再有人要价几百块的时候,总得配个厚脸皮才行吧。
夏侯欢对再敲一个恒温结晶器没意见,心里还想着买一送一的好事,浑不知杨锐有无数种技术保密的法子,点头道:“那咱们签个书面合同?”
“不签,签了有什么用?”杨锐不想这个使用了国外专利的图纸交易细节落在纸面上。
夏侯欢意外的道:“您得保证独家授权给我啊。”
“我独家给你,但我不签字。”
“为啥?”
“不愿意。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下次来,请带仪器过来,否则就别来了。”杨锐再次让人把夏侯欢给架了出去。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卖给另一人?”
“我说不会就不会,要不是怕麻烦,我自己建厂都生产了。”杨锐挥挥手,算作告别。
夏侯欢没爆发,默默的忍受了杨锐的不平等合同。
在80年代的中国做生意,你就得忍受各种奇怪的人和事。
可以说,80年代的生意人,除了赚到钱以外,收获的快乐和幸福并不多。因此,许多商人赚到了钱以后,都想尽办法的转行了,不少富二代选择做官和移民,也往往来自于父辈的熏陶。
夏侯欢见过比杨锐更苛刻的客户和官员,在确定自己处于劣势以后,他总算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再怎么说,这都是一个百万级的市场,只要前期付出一两万的成本,再过三五年,就有可能变成百万富翁。
这种诱惑,夏侯欢是无法拒绝的。
接下来的一周,夏侯欢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从平江金属研究所,给杨锐弄了一台八成新的日本产紫外分光光度计,一共花了六千八百元,外带400元的红包。
接着,他又找了一名相熟的研究员,和厂里的技术员一起,去听杨锐讲解图纸。
杨锐却没有立刻给他们讲解,让三人先在西堡镇住下来,说自己要算一段时间,才能整理出东西来。
其实东西是在脑子里呢,他却不愿意立刻说出来,免得对方觉得亏本。
而在夏侯欢着急上火的日子里,杨锐认认真真的把这台紫外分光光度计安置在了实验室的东南角,然后兴致勃勃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实验,做了起来。
三天后,他的“整理”工作尚未完成,期刊《生物化学系统生态》的样书却寄了回来。
出乎杨锐意料的是,这本来自外国,写着英文字母的信封,却在整个西堡镇引起了轰动。
84.第84章 海外关系
在80年代,有海外关系是比有官员关系更令人羡慕的东西。
家里有一个当官的亲戚,也就是方便一点,实惠一点。有个海外亲戚却是截然不同了,那是立刻就能抖起来的赫赫威风。别的不说,在82年弄一笔外汇买一台彩色电视,整个大院都要被震动,农村里要一笔钱来,盖房子办养猪场都能瞬间改变生活。要是稍微富裕一点的,无论是借还是换,用外汇插队买辆大几千的东风车,那全家奔小康也就是一两年的事。
80年代初,票房过亿的片子里面,《庐山恋》的女主角是侨居美国的国民党后代,全片讲述了一个爱学习的傻小子与华侨“公主”的爱情故事。《牧马人》的男主角有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美国老华侨父亲,两人在纠结父子情的同时,还有一位不羡慕外国生活,甘愿留在贫苦的草原的农村姑娘,姑娘的扮演者因此得到了法国政府的奖学金,幸福的出国去了。
可以说,海外关系就代表着美好生活。
此时的人们,对外国了解的极少,但从有限的资源可知,人家外国人到中国来玩一趟,花的钱就比我们一辈子赚的多。国外亲戚寄一封信过来,里面只要夹一张外国钱,不管是美钞、钢笔还是日元,其面值都比三口之家一年的收入多。若是能有幸出国,即使在国外洗盘子,也能积攒下一笔丰厚的财产……
“这个杨家,不是本地人吗?有出去的亲戚?”从溪县送信过来的邮递员干脆就没走,留在邮政所里,要等杨锐来了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强烈的好奇心和不存在的责任心是时代赋予的特权,送信这种事儿,到南湖地区还有个准点,到了乡镇就很随便了。
西堡镇的邮政所也无所谓,人家爱看就看呗,只有本地的邮递员骑车骑的飞快,带着一把平信和包裹的消息,去做通知。
第二天一早,杨锐才下山来取包裹,而溪县的邮递员,也就等了一天一夜,人家还不着急,巴的从柜台侧面伸着头,说:“拆开看看吧,有什么问题当场说明,离柜概不负责啊。”
“谁说离柜不负责的?你先检查包裹是否完好,完好的话,不用在这里打开的。”小美女吴倩向着杨锐,瞪了溪县来的邮递员一眼,又对杨锐道:“他就是想回县里去吹牛,见过国外寄过来的什么东西。”
邮递员一点都不恼,呵呵的道:“你不好奇?”
吴倩一顿,道:“那也不能叫人家在柜面开包裹。”
邮递员把乱糟糟的头发一拢,却是扭头问杨锐:“你们这亲戚,什么时候出国的?这多年都没个消息?怎么寄信还寄给你,不寄给你爸?你说他们的名字也够怪的,这么长一串,怎么出国就不用中文了?”
这一堆问题,算是让杨锐弄明白了情况,顿时笑了起来。《生物化学系统生态》用英语说,可不得一长串吗?
“我们家没海外亲戚,里面装的应该是书。”尽管对面是个小人物,杨锐也得把话说清楚了。
杨家在市里也算不得大家族,一点儿闲话,说不定就会惹出多少麻烦。
对方自然是不信的,却也不说,就看着。
杨锐摇摇头,还就在柜台上,把包裹给撕开了。
寄给杨锐的样刊共有三本,除此以外,还有厚厚的30本单行本,鼓囊囊的装了一个纸箱,给人以极大的遐想空间。
所谓单行本,是国外期刊正规化的产物,就是将该论文作者的文章单独列出印刷,从而让论文作者能够向同事和朋友分发自己的论文。对于整天埋首于实验室的研究者来说,这是最令人迷醉的一刻了,多巴胺的分泌能比做*爱还多。
首印30本单行本是免费的,再要多印的话,杂志社会收取不菲的费用。比如印刷250本,就可能收费500美元,印2500本兴许要1500美元,对于那些需要参加学术会议,或者过于兴奋的研究者来说,他们很愿意支付这笔钱。
与普通杂志的发表不同,绝大多数的国外期刊都是没有稿费的,或者说,是稿费和版面费相抵。发行量较大的杂志多印几个单行本,就算是对作者的优惠了。等到再过十几二十年,网络发展的好了,订阅杂志的人更少,连赠送单行本的期刊都会变少。
纸箱很快被掏了个一干二净,剩下一封信,杨锐毫不顾忌的打开来看,却是一封制式的机打信件,大致是欢迎杨锐再次投稿云云,没什么意思。《生物化学系统生态》是SCI检索的期刊,全世界的研究者都往这里投稿,稿件从来都不缺的,毕竟,外国研究员也是要评职称的。
邮政所的人都眼巴巴的看着杨锐掏纸箱,结果一个汇款单都没看到,一张美钞都没见到,最后的信封里还真的是一封信,等了一天的溪县邮递员受不了了,不爽的道:“你们这个亲戚真没意思,寄一堆书过来,又不是古董什么的,有啥意思?”
“古董不能寄的。”吴倩小声说了一声,她最近在准备邮政所内部的考试,规章条例记的烂熟。
邮递员“哼”的一声,说:“谁知道外国人让不让寄。这些究竟是啥?”
他这是问杨锐了。
杨锐笑了笑,将单行本放回了纸箱,打开一本样刊,翻到中间部分,找到了自己的文章,指着标题下的署名,道:“看见这个没有?”
“鬼画符一样的……”邮递员嘟囔了一声。
“这是拼音拼的,吴倩会吗?”杨锐将样刊转了一个方向。
“会一点。”吴倩迟疑的回答。她的拼音是最近才捡回来,为了参加邮政局的统一考试而自学的。她读书那会,学校里教语文的是一个头扎白毛巾的老农民,纯纯的贫下中农,天天拿着一个鞭子给学生娃讲捡粪的重要性,常说自己为了当一个车把式,付出了多少的汗水和努力,为此感谢了一圈人,还经常带着孩子们去附近搞实践,孩子们玩的很开心,也很喜欢这个敢打老师的老爷爷,就是到了毕业,才发现什么都没学会。
带着一抹羞涩,吴倩盯着杨锐指尖的拼音,用了十几秒,才将声母韵母分开读了:“yang……r……ui……”
“杨锐?”吴倩突然惊喜的叫了出来,也不知道是为自己拼出了拼音,还是拼出了杨锐。
杨锐微微点头,道:“我写的文章发表在了外国期刊上,这是人家寄给我的样刊。”
这个答案可是比海外亲戚还让人惊诧了。
所里年纪最大的李大姐“呦”的叫了出来,问:“你以前在咱中国的报纸上写文章,现在弄到外国去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咋没稿费呢?”李大姐的声音更大了,忽然在柜台上低头寻了起来,道:“是不是有汇款单没见到?”
“这种期刊没稿费。”杨锐无奈阻止对方的好心,又把单行本拿出来,道:“这种期刊会把我的文章单独印刷成册,但是不给稿费。”
“外国人比咱还省啊,稿费都不给……”
“外国的杂志给,期刊不给。”杨锐焦头烂额的普及期刊和杂志的区别。
柜面上的人左耳进右耳出,只顾着双手捧着单行本传看,不停的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不一会儿,镇里来办事的人,也拥到了柜台,争着看外国人的杂志书。
西堡镇是个小镇,西头有人放个屁,东头立马都能知道。外国杂志这种东西,不用十分钟,就能传遍整个镇子。
邮政所的人多了,有做买卖的,把摊子给旁人,自己就跑来看热闹了。
还有些抠脚大汉,耳中听到的是外国杂志,脑子里想的是县城放的外国人不穿衣服的录像带,心想“镇里都有这东西了”,然后快奔而来,一个劲的往里挤。
杨锐倒是挺高兴自己的名声传播的,杨乡长的儿子在外国发表了文章的名声,总比杨乡长的儿子又带民兵欺负人了好。
不过,为了保护数量稀少的样刊,杨锐首先将之收归手头,然后将两个单行本放在柜面,自己顺着后门走了。
单行本就是用来做这种事的,大家有看到杨锐的拼音,也就满足了,至于没有外国娘们不穿衣服的照片,这种事还是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翌日。
夏侯欢被杨锐叫到了学校,拿到了“整理”好的算式本,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尽管超过了实际需求,却让夏侯欢安心许多。
“靠这个,就能把蒸发结晶器做出来了吧?”夏侯欢多问了一句,他投入的太多,已经不能回头了。
“你还得找专门的技术人员,按照册子上的要求,组织生产……如果再遇到问题,你就再来找我,但我说了,普通的生产问题我不管也不懂,你得有专人来做这方面的工作。”杨锐说完,拿了一本簇新的单行本,递给夏侯欢道:“这是我最新写的论文,也算是证明一下我自己。”
单行本也是有封面的,而且有《生物化学系统生态》期刊的名称和介绍,杨锐的介绍以及他的论文全文,最后还有审稿人的鉴定评价等等,其内容比正式的期刊内容要详细一些。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用英文写的。
夏侯欢听明白了杨锐的话,再拿到手里一翻,满肚子的疑问都消失了。
“我一定认真拜读。”夏侯欢再三拜谢杨锐,方才离开西堡中学。
……
85.第85章 鸿睿班
杨锐在外国杂志上发表了文章的消息,传播的远比他自己预想的要远。
西堡镇里都在讨论此事,接着就是溪县和附近的乡镇,随后的两天,南湖地区和平江也都有人知道了。
不过,作为省会的平江人有他们的矜持,他们可不会像是溪县人那样寻根问底,只有煤科院和生研所等机构才知道“yangrui”是谁。但大家各有自己的事,一时间也无人八卦。
赵丹年却是变的兴奋许多。再怎么说,这都是自己学校里出来的学生啊。再三确认了这篇文章的确是杨锐所做,赵丹年征得杨锐的同意,发表了一篇通讯在《河东教育报》上。
通讯短而凝练,其中包含了三层含义:第一,西堡中学的教育卓有成效,新成立的鸿睿班的成绩提高极快。第二,西堡中学重视学生实践,有学生依托新建成的实验室向国外发表了论文并被录用。第三,西堡中学的校办工厂支撑作用明显,为同学们解决了后顾之忧。
整个通讯放在30年后,那是妥妥的反面教材。鸿睿班等于是快慢班,不允许;实验室未向全体学生开放,不允许;校办工厂等于是三产公司,不允许。
看完校长的草稿,杨锐佩服的道:“感觉像是身边的事,又像是完全没接触过似的,连我的名字都没有。”
“想把名字登上《河东教育报》,至少得教育局长批准,等这篇通讯出去了,看看效果再说,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对了,今年的三好学生给你了。”赵丹年眯着眼笑着,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冒领“军功”丢人,还“大度”的安慰杨锐,说:“教育水平提高,再怎么样也不能归功给学生,上面要是看了这个通讯,觉得好,拨了钱下来,我全部用在鸿睿班身上。上面要是没注意到这个通讯,该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
83年以前是没有高考加分一说的,最公平不过了,赵丹年也只能说荣誉了。
杨锐不关心这些,问:“校办工厂是什么意思?”
“这个你要听我的,有名义比没名义强,校办工厂总比组织学生自行油印试卷的名声好。”赵丹年是个固执又有开拓性的校长,被杨锐逼问也不着恼,眉毛眼睛都笑着,说:“等通讯发表了,我就去市里运作,争取给你多要几个名义,说不定能树典型,到别的学校去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