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年的老皱纹像是活了过来似的,在脸上拧了一个“结”字。他本来是准备随口问问,顺便炫耀自己的工作,全然没想到会有这个答案,只得继续问:“两篇论文,发表到哪里了?”
“还是之前的两个期刊,一篇在国内,一篇在国外。”
“那你怎么看着,像是不太高兴?”
“进步比较小,就现在的实验条件,最多再发表两三篇文章,就该炒冷饭了。”杨锐的心情的确不怎么样。作为一名小新人,杨锐很清楚自己的背景单薄,论文的实力也不够雄厚,所以,他新发表的两篇论文,都选择了相对熟悉的期刊,希望能因此增加中签率。国外的《生物化学系统生态》本身就是SCI检索的期刊,影响因子虽然偏低,却也符合文章的水平,《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学报》目前虽然未能被SCI检索,却也算是很有潜力的国内期刊,用于提高著作者的声望很有用处。
但是,不能发表更有分量的文章到更有分量的期刊上的主要原因,是锐学组的实验室基础太差,而且,目前的环境缺少杨锐熟悉的网络论文检索功能。
在这种情况下,杨锐就是想抄一些厉害的文章也很困难高质量的论文往往需要高质量的引用,一篇论文引用二三十个条目都是很正常的,而要找到这些条目,杨锐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查找二三十篇论文。哪怕图书馆里有着充足的国内外期刊,允许杨锐自由的翻阅,写一篇够分量的文章,估计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更别说河东省的图书馆是如此的落后了。
另一方面,高质量的生物类论文,通常也需要高质量的实验室。以80年代的标准来看,想克隆羊都可以,只要先建设一个数亿美元的实验室,想做人类基因图谱也可以,只要先建设一个数亿美元的实验室……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样的故事在科学界,其实更适合理论物理学和数学。比如80年代的新英雄陈景润,就不需要多少实验器材,写出一本书,交给别人去读即可。霍金只有一个手指头能动,想做实验也做不成,但他大脑清楚,仍然能继续研究。
做生物研究就没有这样的便利了,实验室里少一台设备,关键步骤就无法进行,而每次实验的具体数据都可能是不同的。用断档的数据去发表论文,也就是糊弄一下国内期刊,碰上较真的大牛们,这样的论文是很难通过的。
赵丹年却无法理解杨锐的不快,掐着指头道:“你已经发表了两篇文章,现在又发表了两篇,接下来还能继续发表两三篇?你哪里觉得不舒服了?”
要不是校长和学生的关系,赵丹年现在就准备摸摸这个青年的脑袋,莫非用的太多,烧焦掉了?
杨锐被校长这么一问,也觉得有点怪,遂解释道:“我原本想着发在国外的论文能有点别的收获,最近一直没消息,也就没钱更新实验设备,对了,您去找老师,找到了吗?”
“暂时先确定了一名语文老师,明天就能来学校。”赵丹年对杨锐所言的“收获”还是有点兴趣的,不过,他对炫耀成就更有兴趣,于是重新拿捏起校长的“莫测高深”的笑容,道:“你知道我发表的通讯,送到哪里去了?”
“《河东教育报》,您说过的。”
“在《河东教育报》上的通讯已经发表了,另外,经过我一位老朋友的帮忙,这篇通讯里涉及的人和事,会被重新采访,发表在《中国教育报》上,有名有姓。”赵丹年迫不及待的炫耀,皱巴巴的脸颊都泛着光。中国教育报是国家级报刊,且是教育系统唯一的国家级报刊,作为一家镇级中学,登上这种报刊的几率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可以说,赵丹年能得偿所愿,是天时地利人和,不仅仅是一个老同学,一名特殊的学生就能达到此目标的。
杨锐却没有赵丹年意料之中的喜色,特意问道:“有名有姓的意思是?”
“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还有西堡中学的名字,都会登上《中国教育报》,以后,你就是咱们河东省……至少是南湖地区的教育典型。”赵丹年爽气的道:“你得准备一下,《中国教育报》的记者这两天就到了。”
杨锐苦笑:“咱们不是说好了不树典型的吗?”
赵丹年不解的问:“你怕什么?”
杨锐回忆着自己所知的典型工作,道:“做了典型就得四处演讲,还有无数人参观,浪费时间的很,要是再写什么报告材料……”
不等杨锐说完,赵丹年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喘气:“你这个典型,要四处演讲,还差得远呐,再说,咱们西堡中学也没钱让你四处去演讲,车费我都拿不出来。你知道全国一年有多少个典型吗?”
“多少?”
“几万个总少不了,就咱们河东省,从劳动模范到三八红旗手,还有这种十佳青年等等,仅省级的就要上百人,南湖地区还要照原样评一遍,那你有没有见过这几百人,有一个到西堡中学来的?”
“好像……是没有。”
“所以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赵丹年颇为感慨,道:“咱们西堡中学到地委,开车要四五个小时,到平江要一天,你说有几个人愿意来参观学习的?”
“好像,是远了点。”
“所以说,你别担心那些,认真把记者采访的环节做好。另外……”赵丹年话锋一转又道:“《中国教育报》来人,省市县三级的教育局肯定都要派人来陪同的,再加上其他单位的随同人员,估计也有不少人,你最近得好好表现。”
“您刚还说穷在闹市无人问……”
“做的好了,咱们也能富一下子。”赵丹年因为荣誉而振奋的心情是杨锐无法理解的,倒是通过荣誉来获取好处的心情,比较贴近杨锐的思维模式。
西堡中学富一点也好,锐学组如今每月补贴学校数百元的水电费,新建房屋和教师补贴之类的事儿也是锐学组掏钱,算起来总有一两千元了,学校要是能因此承担一部分费用,锐学组自然更加宽裕。
另一方面,杨锐的锐学组除了回炉班和应届生,也少量招募了几名高一学生,等待杨锐毕业,这些学生仍然会留在西堡中学的锐学组分部里,杨锐虽然不会撒手不管,但他们若是能得到更好的教学条件,总不是坏事。
“我一周最多只拿四个小时来接待这些人。”杨锐给了一个数字。
“没问题,没问题。”赵丹年嘿嘿的笑了两声,双手背在身后,唱着沙家浜的词儿穿过的操场: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杨锐摇摇头,心想:这老男人还真是不靠谱,一边口口声声说不愿意费劲树典型,一边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树起典型了。
这里他是猜对了也猜错了。赵丹年要不是知道老同学黄卫平给教育系大佬做秘书,而且该教育系大佬已经因为杨锐前期发表的一系列赚稿费的文章知道了此人,他的确不愿意费劲,也无处使劲去。
偏偏黄卫平或他背后的人物对此事也有兴趣,与赵丹年是一拍即合。赵校长不想办法利用此事才是怪了。
回过头来,杨锐检视了一遍自己的实验室,又将做实验助手的何成叫了进来,再加上休息中的魏振学,三人一起奋力搞卫生。在杨锐想来,校长所谓的好好表现,也就是搞卫生了吧。
魏振学把何成等学生培训的差不多了,最近也开始做自己的实验了。不过,杨锐遇到一个人比较难做,或者要等待数据的实验,还是要喊魏振学帮忙。后者一个人忙活两个人的事,累的够呛,清洁了几台重要仪器,就趴在实验台上睡着了,一会儿,连鼾声都有了。
杨锐诧异的盯着面色红润的魏振学看了片刻,叹口气,过去将实验台上翘起的无水乙醇的盖子给扣上了。
魏振学砸吧砸吧嘴,一副我还没到量的酒鬼模样。
88.第88章 整饬环境
杨锐自认为将实验室收拾停当,就回教室当监督去了。
第二天一早,锐学组刚刚完成跑步的项目,就见七八个人推着平板车,等在了实验室门口。
何成过去问了一声,回来报告:“他们说是来给实验室装潢的。”
杨锐拍拍脑门,丢下早读的锐学组成员,过去开门。
只见来人分成两队,一组拿出绿色的油漆,准备刷在地面和墙面上,另一组拿出红绒布和窗帘杆子,开始乒乒乓乓的敲钉子,最后剩下两个人,拿着尺子,一个量一个记,似乎是要做柜子的样。
杨锐一看,得了,看这架势,装潢的标准肯定是计算机实验室了,还好没给铺地毯,估计校长不是不想铺,而是太贵了。
紫外分光光度计、机械分析天平、显微镜、蒸馏机、干燥箱、恒温培养箱、高压灭菌器、电炉、水浴锅等看起来有点格调的仪器,都被红绒布给罩了起来,杨锐看着也挺得意,这些都是他花了不少心思置办出来的家当,像是高压灭菌锅,就是买了大高压锅改出来的,干燥箱和蒸馏机等等也多是如此,若是全部购买新货的话,怕得数万元之多。
至于现在,他总共也就花了几千元,却是初步建成了一个生物实验室。有了这些设备,他所做的研究,也就有了被证明的基础。
比起国内一些偏远地区的小型生物研究所,杨锐的实验室可以说是一点都不落后。即使他日后带着这些家伙什去大学,自己的实验室恐怕也比学生们用的实验室要高档许多。
这种优势,自然会一步步积累起来的。
有着数十个按钮,数个显示器,怎么瞅怎么高大上的紫外分光光度计得到了特殊照顾,被用具有纽扣的红绒布给整体包裹起来,保护好的像是再也不要用的样子。
杨锐任他们施为,除了味道难闻一点,实验室本身并不受影响,新打的柜子什么的,用来放试剂和容器也不错,再者说,这笔钱还不用他来出,也不知校长是从哪里弄来的经费。
在杨锐眼里,赵丹年还真有些赤卫游击队的架势,平时看着一推就倒,穷的叮当响的男人,到了要用的时候,他就总能从沟沟堑堑里找出一把麦子一把米,如今工农业剪刀差,工业品的价格比农产品高的多,光是这几十上百尺的红绒布扯下来,就得不少钱,漆料什么的亦不便宜,还真有点超出了乡镇中学的力度。
实验室一两天内是用不了了,杨锐也在等待前两篇论文的回馈,索性给自己放了假,也给忙了好些天的实验助手们放了假。
他对上一篇发表在国外的论文,《用皂化法提取辅酶Q10并提高其产量》抱有很高的期待。因为现在的辅酶Q10是很贵的生化产品,也是治疗心脏病冠心病等顽固疾病的特效药之一,用途非常广泛。简而言之,它除了具有极大的研究价值以外,是一种能给有钱人续命的药,绝对没有生产了出来卖不掉的可能。
国内目前的生产工艺落后,一百多个脏器生化车间,全年的产量还没有小日本三大公司生产的多,解决落后的设备,并且进行优质的车间管理,是他们需要先行解决的问题,但像是美欧日这样的国家,现有的生产潜能已经挖的差不多了,各个医药公司应该都很关注提高产量的生产工艺,几个星期下来,仍然没有人来联系他,多少让杨锐感觉失望。
是资历不够,或者论文写的不够清楚?
杨锐觉得不像,如果不够清楚的话,也不至于第一轮就被选中,直接发表了。期刊可不像是报纸杂志,是否录用它,期刊的编辑具有否决权,负责审稿的同领域大牛才有决定权,如果审稿人觉得论文写的不够清楚,就会回寄问题要求修改,或者直接否决,不会稀里糊涂的通过的。
在科研领域,细分到一个小的研究方向,其实是一个很小的圈子了,一篇好的论文,经过审稿的阅读,很快就可以扩散开来。
欧美研究机构一向重视资金供应,能立刻带来效益的论文,往往也能得到医药公司第一时间的反馈。
那么,是因为作者来自偏僻的中国,以至于论文都无人问津?
杨锐回忆着自己所知的资料,再次否定这个想法,医药公司可是秃鹫一样的动物,不会放弃任何一丝腐肉的。他们能坐视几万乃至几十万人穷人因为无药可救而死亡,却不会放松自己的利益甚至连对方自己生产的专利授权都不被允许。这既是人性的残酷,也是市场使然,在资本主义的制度下,为了挽救几万乃至几十万人的生命而放松了自己的利益的医药公司,通常都被市场大潮给消灭干净了。
特别是1980年以后的医药公司,和1980年以前的医药公司截然不同
1980年以前的欧美医药公司多少还带点罗斯福的社会主义精神,1880年以后的欧美医药公司,特别是美国医药公司,却已因为里根政府的泛商业化所燃烧。
随着一系列的法案的提出,大学和小公司开始有权为得到自己的研究成果而申请专利,并收取专利税在此之前,由财政拨款的研发成果是不受专利保护的,任何一家公司都可以用。
小型生物科技公司如雨后春笋般的发展起来,它们多数由大学的研究人员所设立,并从大型制药公司手里赚取不菲的专利费。
如果说80年代以前的美国研究人员依旧安于清贫,到了82年,有能力却不愿意搬入豪宅的医药研究人员已经变的很少了。
自80年代伊始,生物产业已然变成了新的淘金时代。
小型生物科技公司和数量众多的研究人员疯狂的追逐每一粒金沙。大型医药公司在每一块传说的矿源处开门迎客,无论是否真的有金沙被淘出来。
通过这种机制,大型医药公司从药物的早期研发风险中脱离了出来,表面上,他们为一款新药的花费更多,但从宏观上来说,他们的付出更少,只要选对了正确的药物。
一系列的改变所造成的结果,令医药公司越来越依赖学术界的药品研发。事实上,到了82年,大部分具有创新性质的药物研发,都是由学术界来完成的,三分之一的普通药物的研发,也被小型生物研究公司所包揽。市场的转变之快,令人目不暇接,聪明的医药公司不会放过任何一款有价值的药物,或者药物的生产改进。
这是他们生存的基础。
杨锐的《用皂化法提取辅酶Q10并提高其产量》发表在美国期刊上,而且是能进入SCI检索的期刊,这篇论文应该第一时间就进入医药公司的眼帘。
因为它的内容无比清晰:更便宜的生产方式,更高的产量,这就是一笔更赚钱的生意,没有更多,没有更少……
结果,现在仍没有人来找自己。
杨锐承认,自己是有点焦急了,毕竟才过去了几个星期而已,如果遇到慢吞吞的家伙,现在还在做文书交接吧可是,医药公司又怎么会是慢吞吞家伙呢。
你们是秃鹫啊,秃鹫!
杨锐恨铁不成钢的想着,藏着心事,足足做了8组卧推才觉得心情平静。
晚餐照例是有小灶的。杨锐如今每天让人送两三斤的生牛肉上来,一部分自己吃掉,一部分分给其他人。
能分到牛肉的,要么是小考成绩好的,要么是做实验助手或油印助手加班了的,总是有些说法的。不过,现在的锐学组却日渐少了平均分配的做法,杨锐需要的不是军队,个人的智慧和价值永远超过集体,解衣推食什么的,只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才有意义。
曹宝明今天没混到牛肉,三两口吃光了史贵老婆送来的炒豆腐,算是补充了蛋白质,然后便冲出了院子。
不一会儿,曹宝明就回来了,一脸灰黄的道:“厕所被人拆了。”
“啥意思?”几个直肠子的学生面色一变。
“就是拆了。”曹宝明捂着肚子,道:“刚才有拖拉机的声音没听到?说是教育局派来的工程队,要把旱厕改水厕。”
“这不是好事吗?”王国华也开始捂肚子了,极力说服自己此事尚可挽回。
“水厕是啥我不知道,反正旱厕是没有了,好些人都到草窝子里去了,咱们怎么办?”曹宝明有点自矜身份了,再怎么说也是西堡中学卧推组的风云人物,让人看见野地里的白屁股是怎么一回事。
杨锐听的哑然失笑,估计这也是校长着急的结果。旱厕改水厕,挖水井和操场整平是县教育局熊科长当日答应的事。后两者答应的比较痛快,也都完成了,改水厕一直拖着,看来终于是被赵丹年用领导巡视的尚方宝剑给追上了。
学校里的水厕并非后世常见的蹲坑或者马桶,而是用防水材料砌一条长沟,一端是下水,一端是水箱。水箱定时放水,将污物冲入坡下的粪池,论整洁程度来说,比旱厕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如此一来环境自然改善许多,只是旱厕被拆……
杨锐两口吃光自己的那份饭,毫不犹豫的出了院子。
曹宝明等人愣了半天,却是向来迟钝的苏毅突然醒悟:“不好,锐哥占位置去了。”
小院里,一群人稀里哐啷的扫光了碗碟,直奔阴暗的小树林和草窝子而去。
接下来三天,西堡中学遍地都是白屁股,黄屁股,黑屁股……男女们自觉划了三八线,以小树林和草窝子为界,但若是心存不良,一定要追求某些乡村野趣,似乎亦有可能。
而这三天,也是杨锐感受到最真实的三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慎就会踩雷的生活,确确是真实的无可复加。
水厕能用了,西堡中学开始大搞卫生,将自己创造的产品通通挑下去,待到一切完成,在省市县三级教育部门的干部陪同下,《中国教育报》的记者终于来到了西堡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