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人,整整齐齐的坐在了一间教室似的会议室里,每个人都有一张椅子,也是摆的整整齐齐的。
是真的整齐。
杨锐站在讲台上,能够看到这些椅子就像是阅兵式似的,横屏竖齐。
而且,不像是国内的讲座,大家会有意的坐开一些,或者偏向于坐在后面。
瑞典人是从前往后,从左向右的挨个坐的,每张椅子都是紧张的挨在一起的。
椅子是折叠椅,所以没有把手,这让组成了大方块的椅子阵略显拥挤,但是,每个人瑞典人都端端正正的坐着,挺胸抬头,既不让自己的位置与众不同,又尽量不与其他人发生肢体接触。
要不是知道这是自己临时要求的,杨锐真当他们是排练过的。
当然,也可以说他们是排练过的,瑞典人从小就是这样集体式管理过来的。
除了阿斯特拉公司的雇员之外,也有几名中国代表团的成员前来听课,总共只坐了一排。
杨锐是计划用英语授课的,听不懂的自然就不用来了。
实际上,听得懂英语也不一定要来听,杨锐的讲课内容,与大部分人的研究方向,都没有交集。
“我今天是想来谈谈g蛋白偶联受体,与g蛋白的。”杨锐将讲义摊开放在讲桌上,并不用看,开口就道:“我想先做一个预测吧,到了30年后,用g蛋白偶联受体为靶点的药物,会达到现代药物的总数的50%。换句话说,制药公司以后再开发新药的时候,每两种新药,至少有一款是以g蛋白偶联受体为靶点开发的……”
原本非常安静的瑞典人,突然之间就变的没那么安静了。
作为一个很讲纪律的民族,瑞典人与日本人很像,都讲究不给其他人添麻烦,可是,此时仍然有人忍不住出声,喊道:“怎么可能。”
这并不是问题,杨锐也没有想要回答的欲望,而是继续道:“两款新药中的一款是g蛋白偶联受体为靶点,其实还不够,因为我说的50%是现代药物的总数的50%……但是,我们今天先不谈未来,先谈现在,我们现在能用g蛋白偶联受体做什么。”
杨锐这么一说,大家就安静下来了。
对于制药公司的研究员们来说,“能做什么”是确确实实的干货。
这时候的杨锐,就好像是一个杀猪的。制药公司是做餐饮的。他们需要了解,现在这头猪,究竟是如何分割的,每个部位最适合做什么?
到最后,排骨是拿去烧汤还是糖醋,肥肉是拿去炼油还是回锅,也得根据肉的素质来定。
当然,也就是下阿斯特拉这一级的制药公司才这么讲究,等而下之的,随便拉一块就做的也是正常。
杨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讲义,再道:“我的离子通道实验室,在g蛋白偶联受体方面,做了深入的研究,但这方面的内容,并不是我今天想讲的,我想从一个新的角度切入,我将之命名为动态质量重测法。这种方式,是我闲暇的时候考虑出来的,是一个小问题,但是很有用,目前来看,最恰当的地方,在于它能够分析人类原代细胞内,g蛋白偶联受体的药物效应。”
“药物效应”这个词一出,整整齐齐的大方块,顿时如同波浪似的,左右起伏起来。
那是研究员们交头接耳的动作。
……
第1291章 一个纯粹的人
尼森佝偻着腰,从屁股口袋里找出两张卫生纸,再掏出始终不离手边的钢笔,艰难的在上面写下几个词。
“药物效应”和“原代细胞”被尼森写在最上方,然后才是动态质量重测法。
尼森今天原本是没有准备做笔记的,他在阿斯特拉公司做了十五年,此前则是挪威好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属于功成名就后,才出来到产业界赚钱的一类人。
因为其本人对基础生物学界的熟悉,尼森对于大部分的生物学家都不屑一顾,会参与今天的讲座,只是因为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参与了。作为在瑞典工作的挪威人,尼森并不想显的特立独行,不管理由是什么。
如今看来,尼森觉得自己是来对了。
唯一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带来合适的笔记本。
他看看左右,两边的人都带着不薄的笔记本,正在低头做着笔记,他们的笔速很快,字迹潦草,但几乎将杨锐说的话,都给写了下来。
尼森有点羡慕。
他觉得大家今天是走了运,出身于中国的杨锐,显然没有给予自己的学识以足够的重视,以至于他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平白无故的说了出来。
人体细胞的药物效应,可是制药公司拼死也想研究出来的课题啊。
药物究竟在人体内如何变化,或者所谓的药动力学,不知道难死了多少研究者。
谁能想到,一名中国学者,竟然就这样将之研究了出来。而且,竟然是做G蛋白偶联受体的闲暇时间里,做出来的。
尼森倒是相信杨锐的话,能举起G蛋白偶联受体的旗帜的人,可以说是生物学中的顶尖人物了,不过,轻松自如的做出药物效应的研究?
尼森很想说难以置信,可是,耳中听着杨锐开阔而不失详细的描述,他不想如此贬低对方。
任何贬低,在这个时候,都不应该在研究人员心底泛起。
尼森再次在卫生纸上写下了两个单词,然后看看前面渲开的字迹,又有些懊恼。
他实在不想浪费摆在眼前的机会。
“你好,能给我两张纸吗?”尼森艰难的开口。
对瑞典人、挪威人和丹麦人来说,请求帮忙始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在另一方面,帮助他人则是令人赞赏的品质。坐在尼森旁边的研究员毫不犹豫的从笔记本上,撕下七八页纸,递给尼森,问:“足够吗?”
“足够了。”
“好的。”
两个人的对话很简短,但都各自感到满意。
在瑞典,帮助别人是不能过于主动的,你得首先确定对方是否愿意接受帮忙,否则,看见别人推车费力就冲上去用劲的人,即使不被训斥,也会惹来一腔的埋怨。
尼森旁边的研究员早就想帮助他,但是,也只能在尼森主动开口以后,才撕纸给他,免得尼森只是喜欢在卫生纸上作画。
许多人将瑞典的习俗,看做是维京人的海盗文化的遗留,瑞典人本身却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他们更在乎目标是否达成。
譬如杨锐正在讲解的“动态质量重测法”,就令许多人有了距离目标更近的感受。
“动态质量重置法,获得的是光信号。这个信号,是G蛋白偶联受体激活的所有信号通路的总和。仅仅如此,我们是不能判断细胞对G蛋白偶联受体的反应的,好在我发现了另一点。”杨锐的讲课称不上生动,但是逻辑清晰,层层推进,听的在场研究员们暗自点头。
这就是科研人最喜欢的讲座模式了,有干货不枯燥,有点像是公文写作。
研究员们的时间都很紧张,这次也是因为杨锐的名气,才愿意来听讲座的,他们自然是想要听到有用的内容。
杨锐也很清楚此点,偶尔卖一个关子,并不会浪费大家的时间去猜测,而是紧接着道:“据我观察,光学信号实质上依据不同的细胞有所不同的,因为不同细胞,会根据不同信号通路元件的化学计量而表达不同的通路……”
杨锐略作说明,就停了下来,笑道:“我最早做的离子通道的研究,其实略有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所以,在看到信号通路的问题的时候,立刻就有了想法。”
尼森和身边的研究员齐齐点头,不是他们多赞赏杨锐的敏锐,而是希望杨锐快点略过这个话题,继续讲下去。
杨锐也确实没有就着自己的研究史这个话题说下去,但是,他还是兼顾了一些离子通道方面的内容说了说了。
虽然过去了几年时间,但杨锐在钾离子通道方面的研究,依旧是世界领先的。
这也是高端科研的特性,除非后面的人,前仆后继的用尸体给你铺路,否则的话,崎岖的山路总是阻碍着大多数人的攀爬。
对于产业界的研究员们来说,不管是离子通道、光通道还是G蛋白偶联受体,都是难解的问题。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会追着这些复杂问题不放的。世界上的知识是很多的,没有谁能全部掌握下来。
然而,杨锐提出的话题,却是太有诱惑性了。
如果动态质量重测法能够发挥作用,甚至不用全部发挥作用,只要能有杨锐描述的六七成的功利,被改变的就是整个制药业了。
未来,凡是涉及到G蛋白偶联受体的新药研究,按照杨锐的说法,就是50%以上的未来的新药研究,都可以根据这种做法,来筛选活性物质。
想想看,一款活性物质被找到,再到进行各项研究,再到进行各种临床测试,一圈下来,起码都是几千万美元打底,若是进行到了临床三期,那就是亿美元的成本。
杨锐的动态质量重测法固然是不能缩短这个阶段,但它有一桩好处,是能对一款活性物质有更深入的了解,能够筛走一部分不合格的活性物质。
仍然只是一部分没错,可要是想一想,这里的每一个活性物质以前都要用上千万美元去筛,这一部分的价值就太大了。
在场的研究员,只要想到此点,就没有一个人不认真的。
事实上,不止是原创药能用上这种方法,数量十倍百倍于此的仿制药,也能用得上这种方法。
仿制药可不是直接抄的,你也得有后面的好几个步骤,再简化简化,大几百万的开支都是免不了的。
若是算总开销的话,杨锐现在提出的方法,总开销降低的更多。
一群人用看傻帽的表情,佩服的看着杨锐。
大家都觉得杨锐能想出这个套路很了不起,但是,就这样白白说出来,很傻帽。
“中国的研究员,真是纯粹啊。”尼森突然很有倾诉的欲望,就这样用瑞典语说了出来。
第1292章 一幕歌剧
坐在尼森旁边的研究员亦是忍不住,一边记笔记一边道:“我听说,中国的研究员,每周的薪水只有几美元。”
“这么低吗?几美元还不够吃饭吧,中国的物价有这么低吗?”再旁边的研究员极为好奇,对他们来说,中国就算不用神秘来形容,大家的了解也是不多的。
不过,总有人会知道一些所谓的冷知识,此时就肯定的道:“我看过相关的报道,他们的食品价格只有我们的百分之一,但薪水确实很低。”
瑞典的食品价格是出了名的贵,法国和美国人到了瑞典,也会觉得餐厅消费昂贵。
所以,在场的瑞典人对于别国的食品价格低,都没有什么感觉,有人更是道:“没想到几美元周薪,也能诞生如此有价值的想法。”
“我想一会告诉他,他的研究成果的价值,再看看他的表情。”尼森常年严肃的脸颊,忍不住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着尼森说的话,他身边的人都考虑了起来。
“我们也许可以把他留在阿斯特拉。”
“即使不能留在阿斯特拉,留在瑞典也很好。”
“我们的助理研究员的薪水,就比他一辈子拿到的薪水都高了。”
“研究经费呢,杨锐的研究经费是怎么解决的。”
“他们是有特别的经费开支渠道吧。不过,这件事不能太冲动,我们得找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与他谈,免得为他惹上麻烦。”有人想到了苏联的一些情况,悄然提醒。
尼森道:“不错,我们应该这样做。”
几名瑞典人在讨论过程中,都不看其他人,也不会看向彼此,而是眼睛盯着讲台,嘴里说着话,像是自言自语,实际上却都参与了进来。
而他们的心情,更是远比表面上更激动,从研究员的角度来说,讲座的时候说些干货是再正常不过的。沃森做双螺旋之前,也是听了别人的讲座才起意的,许多学者的研究成果,也都是受到了同行启发而来的。
但是,从阿斯特拉人的角度来看,周薪只有几美元的杨锐,白白说出如此重要的干货,不免令人心有愧疚。
杨锐却是在台上越讲越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