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谦并不退缩,只是看着她。
片刻之后,她少见地耸了耸肩,拿起一个大包子,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很艰难地咀嚼、很艰难地往肚里咽。
李谦利利索索吃完了自己的俩包子,一边喝粥一边笑着问:“你瘦成这样,这是多久没吃过粮食了?”
周嫫看他一眼,摇摇头,咽下一口包子,说:“酒就是粮食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李谦苦笑摇头。
片刻之后,周嫫艰难地把包子吃了一半下去,一副已经很撑的模样,盯着李谦看了半天,见李谦始终不搭理自己,她就问:“哎,你才刚高中毕业,对吧?你肯定有女朋友,对吧?那,你平常都是这么管着你的女朋友的吗?”
李谦摇摇头,说:“我女朋友跟个小猪一样,吃东西从来都不用劝。哪像你,像只猫,让你吃点东西比要你的命都让你为难!”
周嫫笑笑,又低头咬了一口包子,呜呜咽咽地咀嚼之间,她说:“说话要算话,我吃了包子喝了粥,你就要陪我喝酒!”
这时候,李谦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份儿,就坐那里看着她吃。
然后,突然之间,李谦伸出手来,说:“你的烟呢,给我一根。”
周嫫有点惊奇,“你还抽烟?”说话间把自己的烟拿出来,似乎很喜欢跟李谦分享一样,热情地磕出一根来,连着打火机一起奉上。
李谦点上一根烟,抽一口,回味片刻,又抽一口,又回味片刻,然后直接把烟掐灭。
自始至终,周嫫看着他,见他掐灭了烟,就问:“为什么不抽了?”
李谦笑笑,淡然地说:“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
周嫫一脸清纯地看他片刻,有些懵懂,又似乎有些恍然,片刻之后,她又低下头喝粥。
……
李谦的后备箱里,是真的还剩下三四瓶西凤酒。
也不是什么顶级的东西,就是随便在陕北某县城里买的普通货色,李谦喝着,感觉酒劲儿似乎还没有昨天那瓶本地酒更烈一些。
但今天的七八两酒下肚,周嫫似乎醉得更深一些。
出了小饭馆,她就开始不断地傻笑。
有时候是盯着路边的某个风景,有时候是盯着某个人,还有时候,是她倒退着、倒退着,目光紧紧地跟着李谦的步伐,然后就突然嘿嘿地傻笑起来。
这个样子的她,看上去真的就像只有十七八岁。
李谦问她为什么笑,她也不回答,就像云雀子一样的蹦蹦跳跳、手舞足蹈,然后独自一人嘿嘿地傻笑。
这一次,照例是李谦帮她拿着墨镜。
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李谦照旧把墨镜递回给她,她接过去,却并不着急回房间去,只是喷着酒气,盯着李谦,片刻之后,她凑过来,两个人眼睛对着眼睛,相隔只有几公分。
这一次,她呼吸之间全是酒气,脸蛋儿也红扑扑的,有着一抹说不出的异样妖艳——李谦上次闻到的那惊鸿一现的淡然香气,此时根本就闻不到了。
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小,人瘦下来,就更显大。
这个时候,两人目光对视,她缓缓地问:“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李谦不解,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她就笑笑,傻笑,说:“明天,你肯定会叫醒我的,对吧?”
李谦突然就有点心疼。
尽管他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个女孩子,其实已经不应该算是女孩子,她已经有三十岁上下,她已经嫁过人、离过婚,她完全应该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甚至于,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成为国内流行歌坛最最闪亮的一颗星,高高在上,被无数人逢迎和追逐。
但是在这一刻,李谦是真的有点心疼。
于是,他点点头,说:“放心睡吧,我一定会叫醒你的,咱们一起去青海湖。”
周嫫点点头,似乎一下子就放心了。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三晃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哼起了一个熟悉的调子。
李谦仔细听,听出来了,那是《一岁一枯荣》——
“春来了,所以我发芽了,
那时的我不知世间枯荣变化,
只想努力开出一朵又香又美的花。
你来了,所以我爱了,
在那个盛夏的那个早上的那道篱笆下,
我是一朵又香又美的花。
……”
她哼的,很好听。
第12章 雨,诗
万顷黄沙之中,有一道笔直的公路。
一辆车飞驰而过。
开车行在这样的道路上,要么枯燥到极致,要么自嗨到极致。
周嫫很嗨。
除了后备箱之外,一个上午的功夫,她已经像一个调皮的小女孩一样,把李谦车里的东西翻了个底儿掉。
所有的磁带,都拿来,一盘盘地看。
这个,我也听过,他的嗓子很好,你不知道吧,其实他很多歌都是自己写词写曲,圈子里很著名的一个唱作人,很有才华的,就是据说酒量很渣,而且据说酒品极差。
这个,啊,你品味真低,她的歌你都听?
咦?你真的是我歌迷呀,我的几张专辑里,我自己最满意的就是这张《空想家》了。
哦,廖……辽……据说最近两年这个女孩挺红的?
嗯,这是润卿的专辑,那时候媒体一帮记者都在炒作我跟她不和,其实我俩根本就说过话,哪里有什么不和?最讨厌那些报纸杂志了,整天望风扑影,胡说八道。
喂,怎么才只有我三盘磁带?不是说好的铁杆歌迷吗?……好吧,看在你陪我喝酒的份儿上,不跟你计较了,回头你把地址给我,我给你寄一套过去。
……
她就这么巴拉巴拉,李谦始终认真开车,都没回过话,可她自己偏偏兴奋地了不得,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个劲儿不住口的说。
第一天,说磁带,说唱歌,说歌坛。
第二天,说自己小时候,说自己怎么开始唱歌的,说自己在顺天府的院子,而且她自己记不住自己家的地址,还特意翻出自己的小本来,把地址给李谦抄到烟盒上,塞进李谦的手套箱,美其名曰,现在大学生都整天闲着没事儿,你可以去找我喝酒啊。说这话的时候,她都完全不知道李谦是不是要去顺天府上大学。
到最后,他翻出两个大本子来。
说是大本子,其实就是一大堆稿纸。
第一沓,是已经写满了字,而且都拿订书机订好了的,在第一页纸上写着《笑傲江湖》几个大字。第二沓,就有些乱,开头看起来都已经理好了顺序,但后面还有白纸,以及一些明显是写写划划乱七八糟的,可见还没写完,倒是名字也已经起好了,叫《天龙八部》。
嗯,都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手写钢笔字。
刚发现那时候,她满脸惊讶,“呀,你居然还会写东西?”
满以为是小说呢,打开看了两段,她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剧本。
李谦就跟她说:“我今年刚考上顺天电影学院,摄影系。”周嫫就一脸兴奋,别看身子捆在安全带上,她还是费劲地扒拉过去,在李谦肩膀上拍了拍,说:“以后我要是出专辑需要拍MV,肯定找你当摄影师!”说完了李谦没啥反应,她自己倒乐得哈哈大笑。
然后,当她开始看剧本,世界终于清净了。
她笑,她笑,她笑,她紧张,她吃惊,她担心,她愤怒,她笑,她哭,她哭,她哭……
她这个人,似乎就是这样。
如果她感觉你跟她不是一路人,如果她对你有戒心,那你看到的,就永远只可能是面具后的她,是戴着墨镜的那个她,而且别管你以后怎么挽回,她那里都一辈子不带变化的。而如果她感觉你跟她是一路人,如果她感觉可以信任你,那好,那么,不需要任何缓慢的过程,很直接的,你就可以见到所有最最真实的她。
哪怕只是简单地旅途相遇,她甚至从来都不记得要去问李谦叫什么名字,但却感觉已经熟悉到无话不谈了,她就已经可以直接把家里的地址抄给李谦,让她去找自己喝酒,她就已经可以在李谦的面前放肆的哭,放肆的笑。
看到某人在故事里死了,她一脸凄苦地盯着李谦,见好半天李谦都不搭理自己,只是专心开车,她就费尽力气地扒拉过来打李谦一下,弄得李谦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看了一整本的《笑傲江湖》剧本,她满足,她抱着那剧本,微笑,叹息,幸福。再然后,当看了半本《天龙八部》,她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可不可以不要让阿朱就这么死掉?我好喜欢她……”
李谦就冷眼瞥她,她就自己缩在座椅上抱着腿生闷气。
终于,青海湖到了。
……
自从走出河西走廊,开始转向高原挺进,阳光好像一下子就毒辣了起来,李谦买了这辆越野车之后,虽说也处理过了前挡风玻璃,使得这玻璃可以隔绝很大一部分紫外线了,可还是不行,海拔越高,温度越低,但紫外线却越强。
不等车过西宁府,李谦那顶在汉中府乡下买来的草帽,就已经归了周嫫。
青海湖畔,凉风习习。
沿着环湖的路开过去,不时就能看到有人停车扎营,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几辆当下在国内还极为罕见的房车。
李谦选了一个平坦的地方拐下车道,迫近青海湖停了车。
两人下了车,就站在湖边,远远眺望。
过去的这大半天,周嫫都很不开心,为了阿朱被写死的事儿,她一直都在发小脾气。
当然,只是小脾气而已。
让她喝粥,她就乖乖的喝粥,让她吃个煮鸡蛋,她虽然不情愿,但也乖乖的吃个煮鸡蛋。嗯,酒量也被李谦慢慢地控制在每天半斤的水平线上。
所以,你可以说她太天真了,但绝对不能说她傻。
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心里一清二楚。
就算她的固执,那也是区别对待的。
于是,别看就三四天的功夫,她的脸色就已经开始变得红润了不少。
自己的身体如何,没有人能比自己更清楚,像现在,她发现,自己慢慢开始变得就连伤心和发脾气,都比以前有力气了,等车在西宁停下的时候,她居然没用威逼利诱,就自己主动地吃了小半碗米饭。
……
湖上有鸟群在飞,她瞪着眼睛看了半天,还是不认识,就扭头问李谦,“喂,这是什么鸟,你认识吗?”
李谦就摇摇头,“不认识。干嘛要认识?”
周嫫就很认真、但是很惊奇地说:“你说的啊,回去了要跟朋友吹牛的。那要是朋友问,那里都有什么动物,我总不能就说有鸟吧?人家还以为我真是吹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