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鸣说着,双手撑着椅子两边的扶手,将自己严重超重的身体,从狭小的座位上挤了出来,然后慢吞吞地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本记录本来,翻了几页,翻到南宋龙泉窑蟠龙瓶的那一页,看了看,这才笑道,
“走,我到你那边,给这件蟠龙瓶拍几个照片。”
拍完照片之后,他将这本子交给向南,让他签了个字,这才小心翼翼地一手拿着蟠龙瓶的颈部,一手托着瓶底,将它放进了修复室靠墙的一排上了锁的铁柜子里。
实际上,华夏各地博物馆文物修复中心里,文物修复的程序都基本上相类似。
修复前拍照、填写文物病害情况、病害处理方法及修复步骤、修复后拍照,最后就是修复师签字确认。
修复师签字,倒不是为了给你扬名,而是责任追究制。
意思是,这文物要是修复坏了,或者事后发现文物修复残了,那就要追究你的责任。
将蟠龙瓶交付之后,向南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六点半了,外面的天色也早就黑透了,便回到工作台前收拾了一番,就打算下班。
他正打算离开,尤金鸣连忙喊道:
“向南,等等,你来我们修复室都两天了,咱们都没一起吃过饭,干脆晚上到外面聚一聚吧。”
“是啊,一起吃个饭。”
一旁的石强也站了起来,一边收拾工作台一边说道,
“咱们能在一个修复室工作,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那也是一种缘分嘛!”
覃小天在一旁都看呆了。
尤金鸣邀请向南吃饭,那是理所当然的,他为人和善,处世圆滑,向来不轻易得罪别人,跟谁都是一副关系很好的样子。
再一个,尤金鸣是修复室的负责人,他说请向南吃饭,也说得过去,毕竟向南是来提供援助的。
可石强……
他不是一直都看不上向南的吗?
上午的时候,他说起向南时,还是一幅不屑一顾的模样呢!
怎么现在也开口帮尤金鸣邀请向南去聚餐了?
难道,他改了性子?
覃小天正纳闷呢,忽然看到尤金鸣正朝他不断打眼色,他立刻反应过来,对向南说道:
“向老师,一起吃个饭吧,你到这边,还没尝过这里的特色菜呢!”
说实话,向南心里是很抗拒这种应酬的,要喝酒不说,而且还要不停地应对别人的提问。
很烦人。
可别人这么热情地邀请,你要是不去,那就得罪人了,会让人觉得自己看不起人,还会被别人说自己太傲气。
他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可总不能让别人说,江易鸿的学生很不懂事,对吧?
想了想,向南点了点头,笑道:
“好,晚上我请客,请两位大哥吃个饭!小天你也一起来!”
“那怎么行?不行不行!”
尤金鸣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脸坚决地说道,
“到了这里,你就是客人,哪有让客人请主人的道理?”
“是啊,你只管放开了吃,结账的事就不用你来操心了。”
石强也乐呵呵地补了一句。
心说,不管这向南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还是挺上道的嘛!
这样的人,既有真本事,又会做人,以后的成就小不了,自己没必要跟他呕气。
说不定,自己什么时候就求到了他头上去了呢,还是趁现在一起共事的机会,跟他打好关系,就当是给自己结个善缘也好。
想到这里,石强脸上的笑容又盛了三分。
几个人收拾好各自的工作台,这才关灯关门,一起离开了博物馆。
刚刚下了一场大雨,外面的空气湿漉漉的,显得格外清新。
向南吸了一口略带咸腥味儿的海风,感觉心情都畅快了不少。
博物馆附近,就有一条餐饮街,几个人也没有走太远,就在向南他们住的酒店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颇为干净的大排档走了进去。
尤金鸣去点菜,石强则领着向南往包厢里去,覃小天是个小透明,只能乖乖地跟在向南的后面。
进了包厢,向南刚坐下来,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他掏出来一看,电话是姚嘉莹打来的。
“她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向南心里疑惑,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边摁下接听键,一边朝外面走去。
电话刚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
“喂,向南吗?我是姚嘉莹。”
向南说道:“是我,有什么事?”
“我今天下午到了魔都,找了你的学生康正勇,去看了一下那把紫砂壶。”
电话那头,姚嘉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然而,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有些波动起来。
她能告诉向南,她现在还是很激动吗?
不能!
第295章 不会对我失望了吧
“哦,紫砂壶!”
向南晃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如果不是姚嘉莹打电话过来,他都快忘了那把紫砂壶。
脑子里感觉,这件事情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一般,可实际上,他从魔都来到江阳这边,也才三四天的时间而已。
可这也不能怪向南,实在是他每天的事情都太多了,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几乎一刻都不得闲。
这事情一件一件往脑袋里装,自然而然地就把紫砂壶这件事给深深埋在脑海里了。
定了定神,向南这才继续说道,“你看了紫砂壶以后,感觉怎么样?”
“我……没什么感觉。”
姚嘉莹此刻心情复杂,自然没有察觉到向南的异常,她支吾了一句,很快又说道,
“不过我拍了照片给客户看,他很满意,决定不锔瓷了,以后就将这把紫砂壶收藏起来,不会拿它用来泡茶。”
实际上,姚嘉莹在第一眼看到这把紫砂壶的时候,如果不是有个陌生的男人在身边,她也许会忍不住惊叫出声!
金黄色的夕阳,透过窗外的大树缝隙,零零碎碎地洒落在安放在工作台前的紫砂壶上,显得安静而又祥和。
壶身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金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流动的金河。
这流动的金河仿佛不是自上而下,而是从下往上,一直延伸到紫砂壶的壶盖之上,那里有一片金色的叶子。
页面上脉络分明,金光闪闪,似乎在随波荡漾一般。
姚嘉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直到夕阳西下,修复室里的渐渐暗淡下来,这才清醒过来。
她也会金缮修复工艺,但她自问做不到这把紫砂壶如今的程度,不止是她,她见到的其他金缮修复师修复的紫砂壶,在工艺的精致程度上,似乎都比不上眼前的这把紫砂壶。
倒不是因为这把紫砂壶的艺术再创作有多惊艳,事实上,这种程度的再创作,算是比较普遍的一种了,并没有多么的出彩。
让姚嘉莹感到震撼的,是整个金缮工艺处理的精致程度,是向南在修复过程当中的用心程度。
是的,她在这把紫砂壶上,看到了向南在金缮修复时的认真专注与一丝不苟。
自己,真的是他的对手吗?
这一刻,连姚嘉莹自己都产生了浓浓的怀疑。
透过无线电波,向南当然感受不到姚嘉莹内心里的复杂,听到她说客户不锔瓷了,反倒略有些遗憾。
不过转念一想,如今他在“南海一号”博物馆里,也有数之不尽的古陶瓷可以修复,心里面倒也没那么纠结了。
想了想,他说道:“既然客户不打算锔瓷了,那你就将紫砂壶带走吧,记得交代客户,没锔瓷的紫砂壶,不能泡茶。”
“好,我知道了。”
姚嘉莹拿着电话沉吟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啪嗒”一声挂点了电话。
……
酒桌上,永远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最好的场所。
聚了一餐之后,尤金鸣、石强和向南之间的关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尤其是石强,原先总是对向南爱理不理的,时不时还冷嘲热讽一下,如今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不时地找向南聊几句,请教一下文物修复的小技巧。
对这些变化,向南心知肚明,但也没有特别在意。
他不是不懂这些所谓的“办公室生态”,只是不想将宝贵的时间耗费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罢了。
有这个时间去浪费,还不如多修复几件残损文物呢。
时间一晃,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除了南宋龙泉窑蟠龙瓶外,向南又修复了两件龙泉窑的残损古陶瓷器物。
一件是龙泉窑青釉菊瓣纹瓷盘,另一件则是靑釉印花癸口瓷盘。
这种修复速度,在向南看来,已经放慢了许多了,可在尤金鸣和石强看来,依旧是惊为天人。
尤金鸣修复一件古陶瓷器物,最少也要一周时间,石强还不如尤金鸣,起码要十天以上。
因此,在看到向南在一周的时间内,修复了三件残损的古陶瓷器物,在内心震撼的同时,也不得不服气。
这一天,向南做完了手里的活,正站在覃小天的身边,看他配补那只南宋的大瓷碗。
过了一个星期,覃小天还是没能将这只碗修复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残缺部位实在太大,都有婴儿拳头那么大了,想要将它修复,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着自己站在他身边,覃小天似乎有些浑身不自在,向南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