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忒封建了,搁您这么说,那游泳馆都不用开了,白花花全是露大腿的!”
“我们要心平气和的对待问题,连里根和戈尔巴乔夫都互相拜年了,亲爷俩还有什么解不开的?”
“……”
许非看着葛大爷僵硬的表演,自己也反思。
他做了很多事情,确实有故意的成分,因为要尽可能突显价值。但有些时候,真不是故意,而是看着难受。
见惯了后世各种铺天盖地,再回看八十年代的影视行业,不让他说,他闹心,特想注入点新鲜东西。
再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这件事儿,你不能很好的解决,所以我来。
许非理解尤晓刚的举动,也不想闹的影响整个剧组,说还是要说,换种方式就好。
第170章 一个副导演的自我修养
首日开工不太顺利,预计的进度只完成了一半。
晚上八点多钟,天黑下来,尤晓刚宣布下班。许非带着人把器材道具封存好,锁上大门,曹影依旧坐在后座,怀里抱着狗。
可怜的葫芦白折腾一天,都没轮到自己出场。
“许老师!”
三三两两的散去,葛尤骑着车从后面赶上来,“送小影回家啊?”
“嗯,你晚上有事么?”
“我没什么事。”
“那正好,一会聊聊。”
“诶。”
正合葛尤心意。
于是三人一狗,先到菜市口南半截胡同,曹影摆摆手闪进院子。
也没找饭馆什么的,就在附近,刚准备坐下,许非忽看看四周,“不行,这地儿不吉利,往那边走走。”
俩人又往南,不多时见着一片绿地,有不少老人在遛弯。
这块以前是明代的一座关帝庙,建国后进行绿化整建,搞了一座万寿西宫公园,1995年更名为万寿公园。
随便找了张长椅,葫芦被闷了一天,在草地上撒欢追蝴蝶。
“今儿也拍一天了,感受怎么样?”
“感受,嗨……”
葛尤搓了搓后脑勺,“你也都看见了,有点臊得慌。”
“那自己觉着什么问题?”
“还是思想认识不到位,理论学习不深入,人物扁平化,缺少灵魂。而且尤导跟我们讲戏吧……哎,背后说人不太好,但我确实没怎么听明白。”
“你现在说话就一套一套的,为什么不用到戏里呢?”许非笑道。
“这,这是我生活中的状态,放戏里不太好吧?”
“怎么就不好呢?”
他反问,“你觉着表演是什么?别整深的,一句话。”
“一句话,呃,就是演的人物得像吧?”
“像谁?”
“像人物,哦,我是说演员得像剧本里的人物。”
“理论上没错,但表演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理解,咱们交流一下。”
许非组织了下语言,继续道:“首先,我觉得表演是非常主观性的,而观众感受你的表演,这个感受也是主观的。
从表演理论来看,没有一套绝对权威,放之四海皆准的规则。比如斯坦尼表演体系,我们研究它,不是因为它正确,而是我们相对认同这套理论。
还有别的,像格洛托夫斯基表演体系,你能说它不正确么?也正确,只是没传到国内来,知道的人不多。
所以在基准线之上,表演没有一套既定标准。在基准线之下,我们倒可以制定一些硬性的评判标准。
比如台词要吐字清楚,有起伏波动;情绪转换要贴合剧情,不能生硬突兀等等……
这是一个及格分,达到的才勉强称得上是演员。”
“……”
葛尤听的全神贯注,连蚊子飞到胳膊上饱餐一顿都没察觉。
“那当你超过基准线之后,你该怎么进步?这又是主观性的东西,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说,你就照我说的做,肯定对。
所以我也是建议,我觉得表演就三样:技术,情感,自身。”
许非心中冷笑,哼!你以为我还要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嘛?幼稚!
“前两者是现在西方很流行的分类,表现派、体验派、方法派,讲起来太麻烦,自己买书看看,我不啰嗦。
那最后一个怎么理解?
评书里有句行话,有多大人情,说多大书。放在这里就是,有多大体悟,演多大角色。
当你的人生阅历达到一定程度,再拿到一个角色,会不自觉的将其拆解,重新构造,变成属于自己的一种东西。
戏是什么?戏就是人间百态。
而这类演员,往往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已经超过编剧所预设的那个人物和故事。这类演员,也是最可遇而不可求的!”
“哎,有点,有点深。”
葛尤跟朝闻道一样,满眼闪动着兴奋的光,自己缓了半天,“我经验少,你具体给参谋参谋,白奋斗我到底该怎么演?”
“呵,我今儿在旁边看了一天,感觉你基本理解就错了。”
“没,没错吧?”
葛尤纳闷,“白奋斗不就是带点痞,抖机灵,文艺青年……”
“然后呢?你演得出来么?你现在技术不达标,情感不饱满,演不出来的人物分析,都是废纸一张。”
许非笑笑,“我建议你个方法,别老想着演白奋斗,你就把自己当成白奋斗。比如开头那段词,别想着白奋斗会怎么说,你就想自己会怎么说?”
“那,那还叫表演么?”
“这又回到我开始讲的,角色是客观的,表演是主观的。我没超出人物范畴,我把自己当成白奋斗,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就该这么说话……这为什么不能叫表演?”
“哎哟,哎哟……”
葛尤抓耳挠腮,又亢奋又躁动,隐约明白了意思,可就差那么一层窗户纸。
“还有一点,你白天太紧张了,不够放松。”
“可我觉得挺放松的。”
“不不,来,你现在躺下。”
许非指指地面,葛尤二话没说,面朝上,笔直笔直的躺在水泥地上。
“硬么?”
“硬。”
“还有什么感觉?”
“下面有东西顶着。”
“试试让身体往下沉,肌肉,全身的肌肉都往下。”
“沉不下去,还是硬。”
“好了,起来吧。”
许非把他拽起来,笑道:“记住这感觉,你家床软么?”
“还,还行。”
“回家再躺躺,当你觉得没有东西顶着,把肌肉全陷下去的时候,就是彻底放松了。”
“汪汪!”
“汪汪!”
正此时,葫芦忽然从树丛里钻出来,玩命往这边跑,紧跟着哗啦哗啦,又追出俩人。
他们穿着制服,不知道什么系统的,喝道:“干什么的?”
“有事么?”
“治安巡检,证件拿出来我看看!”
许非掏出工作证,对方瞧了眼,又凑近打量,“哟,对不住对不住。您大晚上在这儿干嘛呢?
“有个戏研究研究,你们这么晚还工作?”
“哎,这段忒忙,不是打狗就是打盲流。过会儿还得去陶然亭看看呢,那边地方大,一到晚上全是盲流。”
“那抓住怎么着?”
“送功德林啊,行了,我们得过去了。”
俩人走了。
许非问:“什么感觉?是不是涌出一股优越感?”
“呃……”
“不用隐瞒,我要你最真实的感受。”
“确,确实有点。”葛尤不好意思的承认。
“那优越感之后呢?”
“觉着那帮人挺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