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等同于临时工,每月十几块钱,直到今年初才转正。不过他一向好动,在团里也没正经呆着,成天逛荡,倒是练就了一副好身板。
而这会儿,单田芳操着公鸭嗓一打招呼,许非屁颠颠跑过去,笑道:“这不给您买烟去了么?哟,您还买肉了,太客气了!”
“混小子,怎么跟大爷说话呢?”许孝文训道。
“哎,小小子活泼点挺好……来,把肉拿进去。”
单田芳笑了笑,递过一块肥瘦相均的笨猪肉,足有两斤重,上面串着麻绳。许非交给张桂琴,自是一番拾掇,没过多久,饭菜上桌。
许家的两间屋,里屋夫妻住,外屋搭了张床给儿子。饭桌就摆在里头,老爷子坐上首。
其实按照现代人习惯,管没有亲戚关系的长辈,一般称呼为叔叔伯伯阿姨。但父母不这么想,他们往往在自己身上排辈,仿佛真有血缘关系一样。
就像单、许两家,他必须得叫大爷。
今天的饭菜非常丰盛,一大碗土豆炖肉,两盘子小炒,一个辣椒焖子,外加一个鸡蛋汤。83年的粮食和副食品,虽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但也没奢侈到顿顿吃肉的程度。
许非忍着大快朵颐的冲动,一边扒饭一边听长辈闲聊,从国外到国内,从省里到市里,而说着说着,忽然就提到团里最关心的一件大事。
“现在制度不挺好么,为啥非得改革呢?”
许孝文的性子跟脸成反比,嗓门也大,“还有前几天会上讲的,我一直没整明白,到底怎么个承包法?”
“这个简单说,就是团里以后不开工资,我们自己去谈演出,谈酬劳。然后拿到的钱,百分之三十交给团里,剩下的由我们分。”
单田芳抽了口烟,慢条斯理道:“我看团里这次魄力挺大,一门心思要做成,那些跳脚的根本反对不了。”
“自己谈?那不跟以前一样么,怎么改革又改回去了?”张桂琴道。
“哎,你得这么想。曲艺是门艺术,还是贴近老百姓的艺术,那就应该让越来越多的人享受到。现在条条框框太多,这个不许,那个不许,其实是限制发展的。
但现在一改革,约束没了,对曲艺发展有好处,收入也会提高。你看二十年前我在海拉尔,几个月就赚了四千多块。现在环境好了,老百姓都喜欢,我觉得挺好……”
与夫妻俩相比,单田芳就很有层次,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后因家庭变故才被迫退学。
“哥,那你有什么想法?”
“我估计啊,今年不会大动,毕竟得给我们准备的时间,约莫从明年初开始吧。我的意思,先在省内转转,打开局面后再联系联系省外。”
“行,我肯定跟着你!”
许孝文当即表态,又一拍某人肩膀,恨铁不成钢道:“还有你小子,混了好几年连部短书都不会说,到外面可得给我注意,别……”
“我不想去。”许非闷头来了一句。
“啥?”老爹一愣。
“我不想去。”
“你再说一遍!”
许孝文眼睛一瞪,顿时有些动气。单田芳正要帮忙劝解,却见那货掏出一本《大众电视》,怼到老爹跟前,“我想试试这个。”
仨人不明所以,齐齐低头一瞧,只见一行非常显眼的大标题:
“中国电视制作中心、中央电视台筹拍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戴敦邦谈怎样选择宝、黛、钗。”
第3章 发小
许非不想说评书。
或者说,他也没想好将来干什么。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背景下,貌似干什么都不太靠谱,特别是商业活动。其实在1981年,国家就正式承认了城镇个体户,但总体偏于保守,屁事太多。
比如大名鼎鼎的傻子瓜子,就因雇工超过七个,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复辟。最后惊动了中央,表示“放一放,看一看”。
还有温市八大王案,即八个先富起来的家伙,更被作为重大经济犯罪分子受到严重打击,一度造成了社会上关于个体户的摇摆不定。
所以小打小闹可以,往大了做,尺度很难把握,弄不好就是投机倒把。
他上辈子是85后,重生后一度处于很迷茫的状态,竭力在各种事物中寻找熟悉的痕迹,从而获取一丝微薄的安全感。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今天,看到《大众电视》上刊发的红楼梦消息。作为一个偏娱乐性的传媒公司骨干,他承认自己心中一跳,因为这是最熟悉,也最感兴趣的领域。
用国人的话讲:来都来了,总得玩一下嘛!
而此刻,当他把想法吐露出来,饭桌上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许孝文和张桂琴听说过这个热点新闻,他们心思相仿,第一反应是“你小子肯定不行”,自己儿子自己清楚,游手好闲不求上进,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但下意识里,又觉得“试试也不错,万一选上了呢?”
就在这种纠结中,俩人一时不晓得如何答复,还是单田芳开口道:“孝文,桂琴,孩子难得有这积极性,我觉得应该支持,毕竟不是啥坏事。
这小子评书说不好,模样可不差,演戏嘛,首先就得看模样。再说孩子也成年了,就得出去见见世面,选不上也没关系,咱们也没啥损失……”
老大哥在旁边一疏导,两口子心思也活了,而这一确定,反倒比当事人还急切。
“行!你晚上就写信,再带几张照片,上回你照的相不还有么,明天就邮过去。”
“演不了贾宝玉,演别的也行,只要选上就算给我们涨脸了。”
“那可是《红楼梦》啊!”
“是啊,《红楼梦》啊!”
许非看着迅速热烈起来的饭桌,不禁心中感慨,甭提钱不钱的,对这个年代的人而言,能参演名著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想想《西游记》也开拍了吧,自己若是去年穿来,说不定还能在里面混个小钻风啥的。
忽然就有点伤感呢,虽然六学已经没落,但他永远记得那个热血沸腾,遍地开花的激情岁月。
唉,一去不复返。
……
晚饭过后,夜幕降临,胡同里又渐渐热闹起来。
电视机还是稀罕物,业余生活十分枯燥,男人们聚在一起下棋聊天,女人们走街串门,缝缝补补唠唠家常。
小孩子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啥也没有但就是瞎乐。
今晚有些闷热,许非拿湿毛巾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穿着背心裤衩,趿拉着拖鞋,晃晃悠悠的走到里屋。
翻出一张信纸,持笔沉思。
87版《红楼梦》他看了无数遍,包括各种节目的访谈和幕后花絮。如果他没记错,《红楼梦》应在今年2月成立筹备组,5月成立编剧组,8月成立顾问委员会,囊括了曹禺、沈从文、周汝昌、启功等一票大佬。
现阶段是老百姓毛遂自荐,年底剧组才会到各地主动挑选。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高调一些,遂提笔写道: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
我叫许非,今年十八岁,是鞍城曲艺团的一名评书演员。自幼喜好读书,尤喜古典名著,得知剧组挑选演员的消息,不禁思虑万端,忐忑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写了这封信……”
内容颇长,主要表达两点,一是自己看过《红楼梦》,二是较深入展现了一些对《红楼梦》的看法。
因为据他所知,剧组选来的那些年轻人,绝大部分都没看过原著。所以自己有优势,再加上年纪小,相貌周正,基本就差不多了。
他折好信纸,又翻出一张原主的旧照塞进去,胶水用完了,就弄了点大米饭粒黏好,再摁上邮票。
这是年初发行的生肖邮票,主图是一只深褐色小胖猪,身上有寿桃,很像民间剪纸的风格,左侧写着癸亥年三字。
设计者叫韩美林,他最著名的作品是福娃,以及猴赛雷,嗯……
许非本来没注意,结果眼睛在邮票上一扫,忽然心中一动,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怎么把这茬忘了!”
刹时间,一种在潘家园捡漏的兴奋感冲刷着全身。丫穿着大裤衩在屋里踩了几圈,挥动着手臂,仿佛每个细胞都在雀跃沸腾。
“德性!”
一个清脆且尖锐的声音不经意飘了进来,伴着初夏的微风,小虫在窗外窣窣低鸣。
许非不予理会,将这口躁气压下去才斜了对方一眼: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碎花的蓝布小褂,鼻子高挺,细眉弯弯,一根麻花单辫恰到好处的甩过肩头。
“谁让你进屋的?”
“我进屋要你同意么?”
“这是我的地方。”
“你地方在外面呢!”
习惯性的斗了两句嘴,姑娘小步凑过来,完全不陌生的往椅子上一搭,眼波流转,刚好落在那信封上。
“你给谁写信呢?”
“自己看。”
许非把信甩过去,对方瞧了瞧,略有些惊讶:“你也报名了?”
“怎么?”
“我白天刚写了信。”
她带着几分得意,笑道:“写了三页纸呢,我还附了首诗。”
“附就附呗,跟我显呗什么?你想演哪个角色?”
“不告诉你。”
嘁!不告诉我也知道!
许非撇撇嘴,拿起暖壶倒了一缸子热水,咕嘟嘟一滚,卷上来一层廉价的茶叶沫子。京城话讲,这叫高碎。
他抿了一口,一股浓郁的渣苦味直冲脑腔,立时精神了不少。
“……”
姑娘瞅着他,越瞅越嫌弃,“你最近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还喝茶水。”
“喝茶对身体好。”
“可你的茶也不怎么样啊。”
“人艰不拆行嘛,好茶也轮不到我喝。”
“什么叫人艰不拆?”
“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