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机敢于耍大牌,也有的确有耍大牌的底气,那就是它那深不可测的技术实力。王迎松过去当五机床的生产副厂长,遇到实在过不去的技术门槛时,就会到常机去请个工程师来帮忙。常机的工程师出场费不菲,好吃好喝,还要外带送一条好烟,可人家也的确有能耐,五机床觉得高不可攀的技术问题,人家三言两语就给你解决了,你敢不服?
如今,东垣机床也遇到技术瓶颈了,知道自己的设备生产不出李太宇想要的产品,但要换哪些设备,这些设备要花多少钱,王迎松不知道,李太宇更不知道,全公司上下没一个明白人,你不上常机去请人指导,还能上哪请?
李太宇倒也不是傻瓜,听王迎松说完前因后果,当即点头,让王迎松替他约一个常机的工程师来,他要当面请教。
王迎松替李太宇约来的这位工程师,是常机的技术处工艺科副科长,名叫何继安。听完李太宇的要求,又认真看过李太宇从韩国带回来的图纸之后,何继安给李太宇列了一张设备清单,还标上了每种设备的采购价格,最后汇总出来,大约是120万元人民币。
“这倒是不贵。”李太宇满意地点点头说。
“这是一条生产线的费用。”何继安说。
“一条生产线,什么意思?”李太宇诧异道。
何继安说:“一条生产线,就是说从头到尾能够完成一个批量生产所需要设备。如果你们公司的产量要扩大,超出这条生产线的生产能力,就要扩容,增加生产线的生产能力,或者再增加一条生产线。”
“那么,你说的这一条生产线,一个月能够生产多少台机床?”李太宇问。
何继安说:“看你们生产哪种产品吧,正常条件下,按这条生产线的生产能力,一个月生产能够5台到8台的样子。”
李太宇一惊:“才这么点?”
何继安不以为然地说:“这也不算少了,一年100台左右的产量,对于你们五机床的老底子来说,非常不错了。我们常机一年下来也就是2000多台机床的样子,我们可是6000多人的大厂子呢。”
“一年100台,一台机床按10万元计算,一年才1000万的产值,利润能有多少?”李太宇不无郁闷地嘟哝道。
其实,如果真有1000万的产值,按10%的利润率来算,李太宇能够拿到100万元的利润,实在是很不错了。他觉得不满意的原因,只是事先对收益估计得太高,真的抱着到中国来淘金的想法,现在听说一年也就能够赚个100万人民币左右,心态难免就有些失衡了。
“你是说,如果我投入240万,就能够得到两条生产线,这样一年就能够生产200台机床了?”李太宇问。
何继安看看在一边作陪的王迎松,叹了口气,说:“李总,如果你想上两条生产线,五机床现有的场地就不够用了,你还需要再新建车间,这样一来,投资就不是240万能够打住的。五机床的厂区里也没有地方可以用来建车间了,你还得向市里再申请土地,这个是很麻烦的。”
“这样不行。”李太宇摇着头,“一年才生产100台机床,说出去也太丢人了。我的目标是一年生产1000台,以后还要再增加,达到1万台。”
吹!你就给我吹吧!
何继安在心里鄙夷地骂道。尼玛,全中国一年的磨床产量也就是1万出点头,这可是包括了几十家企业的产量的。临一机是国内磨床生产的骨干企业,有将近7000万人,一年的产量也就是1000多台,你一个小小的常宁第五机床厂,就敢自称要做到1万台?你知道年产1万台磨床的厂子有多大吗?
心里这样想,他自然不会说出来,毕竟王迎松请他出来的时候,是事先给他塞了红包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起码的职业道德,何继安不会违背。他轻咳了一声,委婉地说道:“李总,扩张产能的事情,我觉得倒不必太着急。现在中国机床市场上最大的问题,是竞争太激烈。东垣公司毕竟是一家刚刚进入中国市场的企业,要想一下子拿到1000台的订单,恐怕比较困难。”
“哦,订单!”李太宇眼睛一亮,终于回到他所熟悉的领域了。
“对对,我们公司要先开拓市场,等有了市场再考虑扩充产能的问题。如果有了市场,我们可以兼并几家大型的磨床制造企业,产能一下子就提高了。”李太宇眉飞色舞起来。
何继安只能露出一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你是老板,你说的都对。
“何先生,你能帮我们拿到订单吗?”做完白日梦之后,李太宇突然向何继安问道。
“我?”何继安有些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帮你们拿订单?”
“你没有想过到我们大韩东垣公司来工作吗?”李太宇问,“像何先生这样优秀的人才,呆在常宁机床厂,难道不是一种浪费吗?”
何继安的脸色霎时就变得极其难看了,这特喵算什么话,老子呆在常机怎么就是浪费了?你个什么大韩东垣公司,名字起得再好听,实际上不就是常宁五机床吗?我也不是针对五机床,我是说常宁市除常机之外的所有机床公司,都是垃圾。我好端端的国营大厂不呆,上你这个垃圾一样的地方干什么来?
“李总,恕我直言……”
“我给你一个月1500元的薪水!”
“……我还得回厂里办手续,下星期来上班行吗?”
何继安不是不知道东垣机床公司只是一个空架子,但人家舍得出钱,自己凭什么不来呢?常机实力强悍不假,但这些年经营状况都是不死不活。以他的资历,在常机一个月也就能拿到300多元的工资。李太宇一张嘴就答应给他1500元,他哪还有拒绝的道理?
何继安一到东垣公司,就被任命为技术总监,李太宇把他当成了心腹,凡事都要向他求教,这倒是让他迅速了解了东垣公司的现状。
何继安在常机的时候,总觉得第五机床厂是个垃圾企业,到了东垣公司才知道,第五机床厂真的是个垃圾企业……
厂里的设备条件自不必说了,反正都是五六十年代的旧设备。何继安甚至还在一台机床上发现了常机的设备铭牌,估计是常机把这台机床报废了,五机床又从废品收购站把它运回来,当成了宝贝。
厂里工人的技术水平比设备更加不堪。这家厂子原本是市二轻局为了安置系统内的待业青年而开办的,建厂时间是在80年代初。如今,当年进厂的回城知青们都已经是40出头了,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化没文化,而且一个个拽得一笔潦倒。
这也就是李太宇这个富二代没经验,换成其他外商,并购企业之后第一件事就得把这些工人给开了,指望他们去制造精密磨床,何继安还不如指望老婆多给他几块钱零花钱更现实。
最后一项就是李太宇花钱从韩国买来的磨床技术。李太宇不懂,不代表何继安也不懂。作为一名工艺科副科长,何继安的机床技术水平是很高的,一看图纸就知道这些磨床真是不怎么样。
以时下韩国机床产业的水平,这几台磨床的机电系统设计比中国的国产机床是要强出一些的,但磨床的数控再复杂又能复杂到哪去?数控磨床的编程是非常简单的,也就是涉及到修砂轮后的补给量,还有啥进刀结束后光磨停留时间量之类。按一套这样的系统,根本没啥难度。
除掉机电系统,这几台磨床就真的乏善可陈了。基础床身的水平和国内乡镇企业的质量差不多,和同为四小龙的台岛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以这样的技术水平,要想在国内市场上占据一席之地,实在是太难了。
何继安顿时有一种错上贼船的感觉。
第213章 被绘图板耽误的营销大师
贼船也是船。既然上这条船能够赚到1500元的月薪,那么何继安的想法就是要让这条船存在的时间更长一点。
他与李太宇长谈了一次,献上了“救船八策”,包括更新设备、淘汰一批混吃等死的老员工、从包括常机在内的一些大厂用高薪挖人以充实技术工人队伍,最后的一条就是对公司形象进行包装,以达到唬人的目的。
在何继安的设计下,东垣公司摇身一变,成了拥有5000名员工的韩国第三大机床企业……的中国分公司。李太宇从第五机床厂接手过来的员工不到100人,此时却被吹嘘成了500人。至于李太宇从韩国本土买来的几个磨床产品,更是被冠以由国际顶尖设计院开发、全球销量过万的磨床精品。
何继安有充分的把握,相信国内的机床用户无法识破这样的骗局。中韩建交才几年时间,中国国内对韩国的了解仅限于电视剧上展示的那些,再往前追溯就是“奇袭白虎团”里的剧情了。韩国的一些文化协会在中国开展了大量宣传,向人们传播了韩国非常先进、非常牛叉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东垣公司自称自己的水平是世界第三、宇宙第八,谁又会怀疑呢?
带着在韩国印刷的精美宣传资料,何继安亲自出马,在全国推销东垣机床。他在常机当了多年的工艺科副科长,在行业里认识不少人。他找到这些老关系,告诉对方说自己已经改换门庭,到了一家韩国机床公司,然后便开始大肆贬低国产机床,吹嘘韩国机床。
作为一家国营机床大厂的工程师,何继安知道很多国产机床存在的问题,包括一些行业隐秘。他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不难在用户那里制造出一种国产机床十分不堪的印象。大家对韩国机床的了解是非常有限的,能够看到的就是宣传资料上那漂亮的机床外壳。所谓距离产生美,不外乎就是如此。
实践表明,每一位工艺科副科长都是被绘图板耽误的营销大师。与他的同行韩伟昌相比,何继安更算是无师自通。他让公司出钱给自己添置了名牌西装和浪琴表,走到什么地方,都有意无意地亮出腕子给别人看看,让人觉得他的确是来自于一家实力极强的公司。
在这里就得说说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区别了。一些乡镇企业家也懂得通过炫富来显示实力的道理,但他们炫富的方式无外乎在每个手指头上都戴一枚硕大的金戒指,在脖子上挂着20来斤重的金项链。
何继安是个文化人,他知道怎么证明自己是个外企高管。他手上戴的浪琴表其实也就值2000元出头,和一枚金戒指的价格差不了多少。但戴一块名表和戴十个戒指,能是同样的档次吗?
何继安的推销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大多数机械企业的领导都或多或少有些崇洋心态,听说他推销的是韩国机床,而价格又远比美日欧的机床更亲民,便欣然接受了。照理说,采购设备多少是需要了解一下有关细节的,比如产品质量问题、厂家声誉问题,但因为东垣机床公司的前面有“大韩”二字,这些考量也就被忽略了。
想想看,人家是外国公司,外国怎么会有质量差的东西呢?外国公司的声誉怎么会不好呢?
“李总,咱们手上现在已经积压下100多台机床的订单了,时间最长的已经拖了半年时间。我跟人家说是因为海关那边工作效率太低,一直压着咱们从韩国进口的控制电路板不肯放行,可这个理由也撑不了多久啊。”
在公司的总裁办公室里,何继安一脸苦相地向李太宇抱怨着。
何继安这边的业务做得异常顺利,但把订单拿回来之后,生产部门却掉了链子。在何继安的建议下,李太宇采购了一大批设备,花掉了100多万元的资金,随后又从几家国营企业挖了十几名技术工人过来,充实到各个工序。但无奈五机床的基础实在是太差了,十几名优秀技工根本补不上所有的短板。
像临一机、常机这样的大企业,生产机床的时候绝大多数部件都是自己造的,只有少数部件要从其他企业采购。但像原来的第五机床厂这种小型机床企业,外购件的比例就会比较大,自己只做床身、工作台、头架、尾架之类的,都是一些傻大黑粗的活儿。好吧,其实五机床连这样的活也干不好,导轨、液压缸之类装配不上去的事情,是时常发生的。
李太宇从韩国带来的图纸,与中国国内常规的磨床在原理上是一致的,但各个部件的尺度参数都有所不同,这就导致东垣机床公司很难在国内找到合适的外购件。这些部件要么从韩国进口,要么就只能是公司自己制造,而后者无疑是对公司生产能力的一大挑战。
从韩国进口部件的思路,被李太宇否决了,何继安对此也能理解。这些东垣公司制造不出来的部件,恰恰是附加值最高的部件。这样的部件在国内采购也就罢了,如果从韩国采购,采购价本身就比国内高出一大截,还要支付高昂的进口关税,最终机床整机的价格就控制不住了。
韩国机床要想在国内销售,必须把自己的价格控制在美日欧的机床价格之下,而且还必须是有明显差异的,否则人家何不稍微加点钱去买美日欧的机床?
数控系统要从国外进口,这是没办法的。中国国产的数控系统技术不成熟,而且与韩国机床企业习惯使用的德、日以及韩国本国的数控系统都有所不同,韩国的那家机床设计院可不会照着432厂的系统来给李太宇做设计。
除了数控系统之外,精密导轨、液压件等也得从韩国进口,这同样是由于规格上的差异。这几件东西,就已经把东垣机床的利润空间给挤压掉一大半了,余下的部分,就只能选择自己制造,否则李太宇还不如直接从韩国倒腾机床整机到中国来。
这些天,王迎松像个救火队员一样,在车间里忙碌,盯完这个部件,又得去盯另一个部件。有些部件前面几道工序都做得不错,到最后一道工序的时候,工人手一哆嗦,铣出来的装配孔偏了几毫米,整个部件就废了,可谓是前功尽弃。你拽着这工人训也罢,罚款也罢,该从头开始,不还是得从头开始吗?
李太宇也知道生产上的问题,经他手开除的工人就已经有十几个,再开除下去,人手明显就不够了。他训斥王迎松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从三天一次,发展到一天三次,心情好的时候还要再加顿夜宵啥的。
王迎松这会也是虱子多了不痒,李太宇要训,他就低眉顺眼地听着,意守丹田,老神在在。几个月下来,东垣公司的生产没啥改善,王迎松的武功修为上了好几个台阶,从元通境中期跃升到宗通境巅峰,马上要突破蜃通境了……
“王迎松管生产不行啊!”何继安不止一次地在李太宇面前告王迎松的黑状,虽然他本人就是王迎松介绍到东垣公司来的,王迎松算是他的伯乐,但伯乐不就是用来被千里马踹的吗?
再说,自从何继安进入东垣公司之后,李太宇便把他当成了心腹,王迎松每次见着何继安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二人早就是死敌了,就算何继安不踹王迎松,王迎松也会给何继安下几个绊子。
“不用王迎松,谁来管生产?”李太宇问。
“要不要我从常机生产处介绍一个人过来?”何继安献计道。
“他要多少薪水?”李太宇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这个。
别怪李太宇抠门,实在是富二代家里也没有余粮了。
李太宇当初挖何继安的时候,一张嘴就答应给1500元的月薪,还觉得太便宜了。毕竟,按照韩国的工资标准,何继安这样水平的工程师,加上10倍也不见得能够聘到。
可再往后,何继安建议他从一些国营大厂挖了一批高水平技工过来,这成本眼见着就攀升上去了。这些技工的薪金标准是每月1000元,15个人就是15000元,一年下来就是近20万,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了。
照何继安的意思,东垣公司从五机床那里接收来的所有工人,包括王迎松在内,通通都要辞退,换成一批优秀技工,那一年的成本又会是多少?
到目前为止,东垣公司造出来的机床也只有20几台,平均一个月连3台都不到。由于部件废品率居高不下,每台机床几乎都是亏本的。李东元给李太宇的那50万美元,现在真的已经剩得不多了。
顺便说一句,李太宇在中国的日常开销也不低,这从他年纪轻轻就挂着的两个硕大眼袋就能够看得出来。自从有何继安替他鞍前马后地忙活,他已经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都用在研究中国文艺……女青年这方面了。众所周知,这是很花钱的一种业余爱好。
第214章 代工
“我们厂生产处有个调度科长,经验很丰富,如果请他来管生产,肯定比王迎松强。王迎松根本不懂工序安排,纯粹是瞎指挥……”何继安讷讷地说。
“我是问,这个人要多少薪水?”李太宇打断了何继安的话。他不懂生产,但好歹懂得钱啊。
“其实,照我的薪金标准应当就可以了……,我知道现在公司的财务情况不是特别宽裕,所以在薪金方面,可以暂时克服一下。”
何继安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李太宇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有二:第一,每月1500元的月薪是一个比较高的标准,能够聘到一名非常优秀的调度科长;第二,何继安希望李太宇忽略这一点,继续保持认为1500元月薪很低的错觉。
“你是说,如果我把这位调度科长聘过来,我们的生产问题就能够解决?”李太宇问。
“可能还需要补充一些关键工序上的工人……”
“需要补充多少?”
“可能、大概、也许……有20几个就够了。”
“……”
李太宇很想给何继安一个耳光,你以为我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挖一个调度科长,一年就是2万块钱,这倒也罢了。有了这个调度科长,还要再加20几个关键工序的工人,照着一个人1000元月薪计算,一年就是30万。我这点钱够干什么的?
设备全部更新了一遍,工人也全部换了一遍,那我当初买这家第五机床厂图个啥?人家招商局的官员说了,第五机床厂技术实力雄厚,在整个明溪省都是排名在前五的磨床专业生产企业。明溪省的人口数比韩国还多,这不就相当于在韩国排名前五的企业吗?这样一家企业,在你眼里居然连一个合用的工人都没有,你不会是猴子派来专门坑我的吗?
“何先生,你说的这个方案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你过去说只要招聘十几名优秀技工,放到关键工序上,东垣公司就能够制造出合格的磨床。现在我已经招聘了十几个人,你又说还要增加20多个,而且还需要一个什么调度科长。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能不能一次给我说完?”李太宇咆哮道。
“我原来……没料到五机床的底子会这么差,前几道工序都已经加工完成的部件,让后面的工序铣一个装配孔,都能铣偏了,这在常机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错误。”何继安怯怯地回答道。
他这话还真不是撒谎,实在是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差的工人。常机虽说经营不善,时不时出现亏损,可最起码的生产秩序还是有的。车间里的工人技术再差劲、责任心再不强,也不至于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他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李太宇坚定地摇了一下头,说:“这个方案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你必须想出其他的办法。”
“其他的办法嘛……”何继安迟疑了一会,说道:“那就只有请人代工了。”
李太宇一时没反应过来:“请人代工?请谁代工?”
“明溪省和井南省都有不少私营机床企业,有一些水平还是不错的,最起码……,呃,我是说,他们还是比较可靠的。现在我们的订单做不完,可以分出一部分,请他们帮忙,最后贴上我们的牌就可以了。”何继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