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师傅是出来做兼职的,所以自己的单位嘛,不太方便说。”王迎松替宁默做了解释,随后又把话题扯开了,对赵兴根说道:“赵厂长,我倒不是说咱们龙机的生产质量不行,实在是李总有交代,我不得不来看看,你们可别介意哦。”
赵兴根也就不便多问了,只能顺着王迎松的话头,客气地说道:“王总监这话说的,你们有权力监督代工过程的,这个在合同里也写着的嘛。”
双方签的合同里的确有“甲方可以随时检查乙方的生产过程”这一条,赵兴根对于王迎松的到来是有心理准备的,也谈不上有什么反感。
事实上,他原本也没打算在生产过程中偷工减料,毕竟对方那边也不是没有懂技术的人,自己在生产中搞名堂,能够省下来的费用不多,风险却不小,很不值得。
赵兴根现在顾虑的,仅仅是这个宁默的身份,怎么琢磨,这其中都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第219章 这个赌注你赢了
带着满腹狐疑,赵家兄弟带着王迎松、宁默二人来到车间,察看了正在代工生产的东垣机床。龙湖机械厂这几年发展不错,生产也越来越正规,王迎松站在车间里,愣是看不出什么毛病。这时候,宁默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他一路走过去,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让赵兴旺都觉得挺有道理的,赵家兄弟二人对于这位神秘的“兼职助理”变得越来越感兴趣了。
宁默在技校学的是钳工。钳工原本就是一个万能工种,和各个工序都要打交道,优秀钳工一般都是车铣刨磨样样能够上手的。这两年,唐子风利用手里的职权,安排宁默给临一机最牛的老钳工芮金华打下手。宁默人长得胖,心思单纯,还有一些吃苦耐劳的劲头,倒是颇得芮金华的喜欢,不时会传他几手绝活。宁默得到名师指点,技术水平上升很快,在装配车间也算是一颗新星了。
这一回,韩伟昌专门调宁默来给王迎松打下手,也是看中他的技术较为全面,很适合监工这个职位。当然,宁默的使命可不是给东垣公司帮忙,而是要给它刨坑。
一圈走下来,几方都觉得挺愉快。赵家兄弟发现王迎松和宁默二人并不是来挑刺的,宁默提出的一些问题,其实更像是一些生产建议,对于保证产品质量以及提高生产效率,都有好处。王迎松也发现,宁默并不是来捣乱的,他说的那些问题,王迎松事先想不到,但听过之后还是能够理解的,知道都是一些有益的建议。
宁默能够这样做,王迎松就放心了,至少大面上的事情,临一机做得还是比较讲究的。至于事后宁默或者临一机会搞什么鬼,那就不是王迎松需要考虑的事情了,有这工夫,他还不如去练练气功呢。
晚饭时分,赵家兄弟在合岭市区的一家高档餐厅开了一桌宴席,款待王迎松和宁默。王迎松是在企业里当过副厂长的,对于这种场面自不陌生,开席便与赵家兄弟厮杀起来。赵兴根向弟弟使个眼色,赵兴旺便接上了王迎松,与他单挑,不一会就喝得天昏地暗了。
宁默平日里与小兄弟们喝酒的次数不少,上这种台面的机会却不多,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赵兴根有意要套他的底,便盯上了他,找各种名目与他碰杯。三杯酒下肚,宁默的情绪终于被调动起来了,不但主动向赵兴根敬酒,还时不时伸出肥厚的熊掌在赵兴根肩膀上拍来拍去,一口一个“老哥”。
赵兴根平日里也经常在车间里和工人一起干活,身体健硕,倒也能承受得起宁默的拍打。他笑呵呵地与宁默碰着杯,开始话里话外地打探消息。
“宁师傅看上去很年轻啊,今年有30没有?”
“哪有30,过了年也就是27岁,不瞒老哥你说,我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呢。”
“哈哈,光棍不怕啊,宁师傅技术这么好,赚钱容易得很,有了钱,还怕没姑娘倒着追吗?”
“赚什么钱,就是几个死工资,国营厂子没法跟你们比,还是老哥你过得自在,自己的厂子,好几百工人,一年怎么不得赚个千儿八百万的?”
“哪有嘛,这几百工人就是几百张嘴啊,我一年到头赚的那点钱,连发工资都不够呢。”
“老哥说笑了吧?就你们给韩国人代工,一台机床不得收个五万十万的代工费?”
“五万十万?哈,小兄弟你跟我开玩笑呢,我一台机床能赚五千都了不起了。”
“才五千,不会吧?我知道,老哥你在骗我,这叫财不外露,是不是?”
“骗你我是这个!”赵兴根用手比划了一个王八的样子,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小兄弟,你是不知道韩国人有多抠。这样一台磨床,不算材料,代工费一台才给我们一万五。你是懂行的人,你说说看,光是生产这些零件的工时费就得有多少。扣掉工时费,我还能剩下五千块钱吗?我这个厂子日常开销总得花钱吧,这些钱摊进去,我不亏本都算是好的。”
代工费这种事情,东垣公司是要求龙湖机械厂要保密的,但赵兴根却直接向宁默说出来了。在他看来,宁默是跟着王迎松来的,而王迎松是参与了赵兴根与李太宇之间的谈判的,知道代工费的额度。赵兴根不知道王迎松是否向宁默说过这件事,他也是有意把这事说出来,以便试探宁默与王迎松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宁默自然是知道代工费标准的,他是从韩伟昌那里听说的,当然,韩伟昌的信息来源也是王迎松,只是一个直接和间接的区别罢了。此时,他装出对此事毫不知情的样子,愕然地说:“不会吧,一台才一万五的代工费,那你们还干个屁啊。”
“可不是干个屁吗!”赵兴根叫着撞天屈,“老弟,你现在知道我们有多苦了吧。没办法,好几百人要吃饭啊,我不接这活,怎么养得活这些人。”
宁默说:“我听王总监说,他们一台机床卖给客户,是14万8。你们如果拿1万5的代工费,加上材料,还有数控系统这些外购件,满打满算也就是3、4万块钱,合着整个成本就是不到5万。韩国人转个手,就是差不多10万的利润,也太黑了。”
“材料和外购件,倒不至于这么便宜。这种机床用的数控系统是从国外进口的,听说一套就要3万多。还有导轨、液压板、电机啥的,加起来也得1万出头。其他的材料再算个2万,再加上代工费,成本大概得8万多吧。”赵兴根掰着手指头给宁默算着账。有些价钱是他这些天打听来的,目的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什么数控系统要3万多,金子做的?”宁默不屑地说,“就这种普通的精密磨床,能用得上什么复杂的数控系统。咱们国产的系统,1万5一套,你要多少我都能给你弄来。”
“才1万5一套?”赵兴根瞪大了眼睛,“能用吗?”
“你这话说的,我们厂用的就是这种,军工432厂和我们厂一起开发的,能差得了。”宁默急赤白脸地争辩道。
“你们厂?……你是临一机的!”赵兴根脑子里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并不知道临一机与432厂合作开发数控系统的事情,但能够有资格和432厂搞合作,而且开发的是磨床上用的系统,而眼前这位年轻的装配钳工又有如此高的水平,符合所有这些条件的,恐怕只有临一机了。
龙湖机械厂自己就用着临一机生产的长缨牌磨床,前一段时间,厂里打算添置两台磨床,他还专门向临一机询过价,知道临一机开发出了一种数控磨床,一台的价格是12万多,用的就是国产数控系统。
赵兴根没用过临一机的数控磨床,但以他对临一机的了解,知道这家企业还是比较重视信誉的,不可能使用不可靠的系统。既然宁默说临一机使用的是这种系统,而这种系统的价格才15000元,那么,自己如果想要仿造东垣磨床,换用临一机的系统,岂不是可以省下近2万元的成本?
系统省下了2万元,加上外购件、材料和人工,他就能以不到6万元的成本把东垣磨床仿造出来,届时不卖9万8,只卖8万8,也有近3万的利润。与东垣磨床的14万8相比,龙机的磨床有着6万元的价格差异,还愁没有销路吗?
“可是……”赵兴根做完美梦,旋即就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看着宁默问道:“老弟,你既然是临一机的,那么你到我们龙机来,肯定就不是跟着王总监赚点外快那么简单了,我没猜错吧?”
宁默嘻嘻笑道:“老哥,你想多了,我就是跟着王总监来赚点外快的。当然,如果能够从老哥你这里也赚点外快,就更好了。你想想看,胖子我都27了,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再不赚点钱,不是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你想从我这里赚外快?你是说,帮我们弄数控系统的事情?”赵兴根问。
宁默说:“不光是数控系统。导轨、液压板、齿轮箱,我都能帮你们弄到。我知道你们自己也能造,但这几个件,对磨床质量影响是最大的。不像床身、头架、尾架这些,加工精度差一点问题不大。你们如果想仿东垣的磨床,用临一机的功能部件,你们自己造其他部分,不是更好卖吗?”
“谁说我们想仿东垣的磨床?”赵兴根掩饰道。
宁默笑道:“你们干嘛不仿?东垣的这几款磨床,除了数控系统有点新意,其他的都是传统的磨床样式,连专利都没有,你们仿了也就仿了,根本就不犯法。韩国人能卖14万8的东西,你们卖个9万、8万,还能卖不过它吗?数控系统和功能部件,我全给你们包了,你给我个手续费就行。”
“你这话当真?”
“我如果说话不算,让我立马瘦100斤!”
“呃……,这个赌注,你赢了。”
第220章 我只是来赚点辛苦费的
在酒桌上,双方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王迎松那边虽然喝得嗨,但时不时还是会向这边瞟几眼,赵兴根也不希望自己与宁默的谈话被王迎松听到。他现在已经可以确信,王迎松和宁默不是一伙的,当然,王迎松与李太宇肯定也不是一伙的,否则怎么可能会把宁默这样一个人带过来呢?
那么,到底谁和谁是一伙的,谁又爱着谁,赵兴根有足够的社会阅历,自信能够解开黑板上的这道排列组合题。
酒足菜饱,王迎松已经醉倒了。赵兴根打电话从厂里叫来一个司机,开着车把王迎松送回酒店。上楼的时候,两个酒店保安加上龙湖的司机,三个人齐心协力,才算是把王迎松给抬进了房间。司机把王迎松扔在床上,后续的事情他就管不着了。
宁默没有跟着王迎松一道回酒店,赵家兄弟以再去喝点啤酒来解酒的名义,把他约到了一个KTV。关上房门之后,大家先前憨态可掬的眼神都变得清明起来。
“宁老弟,现在这里也没外人了,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们哥俩透个底?”赵兴根看着宁默说道。
宁默依然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说道:“赵老板,事情不是很明白吗。韩国鬼子跑到中国来抢市场,伤害了我们临一机的利益,就不兴我们给它刨个坑?”
“你刚才说能够帮我们弄到数控系统和功能部件,都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到时候你们自己去临一机提货就是了,我还能造个假的临一机来骗你们?”
“这么说,是临一机安排你来的?”
“我可没这样说,我就是跟着王迎松来赚外快的,走到哪我都是这句话。”
“可是,临一机图个啥呢?你们自己就是造磨床的,何必来帮我们?”
“老赵,这个道理吧,我先前也不懂。不过,我哥们……,你们也别问是谁了,反正是临一机能够说了算的一个人,他跟我说了,像东垣公司这样的韩资企业,是靠压缩机床性能来控制价格的。临一机如果要和它打价格战,那就不得不把我们的机床性能也降下来,这样一来,我们的名声就算是毁了。”
“所以你们就想让我们来对付韩国人,反正我们的名声也不值钱是不是?”赵兴旺不满地插话道。
宁默嘿嘿一笑:“赵哥,你觉得呢?”
“我明白了。”赵兴根没有弟弟那么矫情,他知道自己的名声的确不值钱,人家临一机有资格鄙视他。
东垣的机床卖14万8,临一机的同类机床卖12万多,价格上没有什么优势,而人家却有一个韩国的加成,临一机要跟东垣竞争是比较困难的。
临一机也不是没有降价的余地,它如果把机床品质降低一些,比如用料减一点,钢材品质下降一点,都能够省出成本。但这样一来,临一机花几十年时间打造的优质耐用的形象就会轰然倒地,大家会说临一机的机床也不过如此。届时就算它把东垣给拼掉了,自己的形象损失也不少,绝对是得不偿失的。
换成让龙机这样的私营企业来与东垣竞争,就没有这个顾虑了。龙机原本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这些年主要做的就是山寨国营大厂的产品,以低廉的价格取胜。龙机的客户从来都不会认为龙机的产品是什么优质产品,大家对龙机产品的要求仅仅是够用。
比如说,有些小企业因为一个临时的项目需要买一台机床,原本就只指望用上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报废了也不心疼。这时候,他们就会考虑从龙机这里采购,图的就是一个便宜。至于说一年之后这台机床已经不能用了,谁也不会在乎。
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中国人是非常清楚的。那种拿着某宝上30块钱的货色去比国外300美元的同类产品,然后得出“中必输”结论的,非蠢即坏。
“那么,临一机是不是希望我们把东垣的代工推掉,别给他们干了?”赵兴根又想到了下一个问题。
宁默摇头:“不是的。照我哥们的意思,你们不但要给他们干,而且还要干好,让他们离不开你们。”
“可这是为什么呢?”赵兴旺有些不解。
宁默说:“没有他们14万8的磨床在前面给你们铺路,人家会愿意要你们8万块钱的货吗?我哥们托我给你们带话,你们盯住那些韩国公司,他们在哪卖,你们也跟到哪去卖。他们敢叫14万8,你们就叫10万8。他们如果降价,你们就跟着降,非得把他们拖死不可。”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赵兴根笑道,“到时候我就让业务跟那些客户说,我们的产品和东垣的产品是一样的,只是少一个韩国的标而已。我们一台磨床比他们便宜好几万,让客户自己去选。”
“可是,说不定真有选他们家的,大家还是很崇拜韩国的。”赵兴旺说着泄气话。
宁默说:“要的就是这样啊。你们想想看,如果客户买了一台韩国的磨床,又买了一台你们的磨床,最后发现你们的磨床不但更便宜,而且质量还比韩国的好,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以后就会专门选我们的产品了。”赵兴根信口答道,说罢,他忽然又笑了起来,说道:“不对不对,他们这时候会想起还是你们临一机的产品好,这相当于是让客户交了学费,最后又回到你们那里去了。”
“不光是我们临一机,也包括你们龙机。我哥们说了,中国的机床市场,只能让中国人自己的企业来占。我们临一机是国营骨干企业,我们的目标是搞中高端机床,低端市场还得靠你们来撑。”宁默夸夸其谈。
这些话都是唐子风交代过他的,当然,唐子风的原意是让他委婉地说出来,但胖子哪懂什么叫委婉,他觉得赵家兄弟都是爽快人,自然也就不绕弯子了。
宁默的话,听起来够扎心的,但赵家兄弟也没辙,谁让人家是临一机呢?他们俩还想起自己曾经两次见识了临一机刨坑的能力。一次是想仿造临一机的打包机,结果人家在报纸上放了点烟雾,就把自己带到坑里去了。另外一次则是木雕机床的事情,他们在坑边上转了转,自己是没掉下去,但中关村配套市场里是有人落坑的,也不知道那两位仁兄从坑里爬出来没有。
如今,是他们第三次见到临一机的坑,只是这一次他们从被坑的对象,变成了坑人的帮凶。赵兴根久在商海,知道其中的凶险。照着宁默跟他们说的方案,他们要一边吊着东垣,让东垣不断开拓,另一边则顺着东垣开拓出来的道路,不断地抢东垣的市场,顺便还要挤压一下它的利润。
企业经营本身是有成本的,账面上的毛利并不代表实际的利润。像东垣这种外资企业,成本压力更大,如果被龙机逼着打价格战,利润空间受到压缩,总体上就要陷入亏损了。但从企业领导人,也就是李太宇的角度来看,东垣似乎一直都有机会,业务也正在增长,所以必然会存着“再等一等”的心态,最终把仅有的那点血全部放光。
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赵兴根忍不住替李太宇点了支蜡,同时在心里记下了一个名字:我哥们……
有时间一定要再套套这个胖子的话,看看他那哥们是何许人也,未来如果遇见,自己二话不说先跪为敬。
“我哥们还有一个建议。”宁默又开口了,打头的依然是那个主语:我哥们。
“他说,你们仿造出东垣的磨床以后,就可以跟东垣商量提高代工费的问题。你们可以威胁东垣,说如果它不提高代工费,你们就宁可去仿造它的磨床。你们还可以说,是因为别的厂子到你们这里花高薪挖工人,你们不得不给工人加工资。”
“够狠!”赵兴根由衷地赞了一句。响鼓不用重锤,宁默提示到这个程度,赵兴根能不知道怎么做吗?
龙机一边给东垣代工,一边自己仿东垣的产品,这肯定是说不过去的。所以龙机需要另外挂一块牌子,比如叫东湖机械厂,或者龙垣机械厂啥的,作为东垣的竞争对手。在竞争压力下,东垣对龙机应当会更加依赖,这就是龙机向东垣要求涨价的基础。
一边是提高代工费,另一边是迫使东垣降价,这就是双重的放血了,东垣想不凉都难啊。
“最后一个问题,王总监知道这件事吗?”赵兴根问道。
宁默摇头说:“他知道不知道,都不重要了。他就算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赵哥觉得是不是这样?”
“没错没错,老王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的。”
“还有,这件事临一机也不知情,我只是来赚点辛苦费的。”
“没问题,一套数控系统加功能部件,我给老弟你500块的提成,怎么样?”
“多了多了,给个480就好,听起来更吉利嘛。”
“来来来,宁老弟,咱们吹一个……”
“吹就吹,我胖子怕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