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情况怎么样?”好不容易用两罐可乐把心里的火气给压了下去,孙立恩溜达到了唐敏的病房里,开始了查房询问。虽然例行查房已经结束了,但那股子不爽的劲头仍然还带着些许“余韵”。
“我挺好的。”唐敏坐在床上答道。她努力把头扭向了孙立恩发出声音的方向,但是扭动的角度有一些微妙的偏差。随后,小姑娘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就是有点头疼。”
今天早上的磁共振检查结果已经放在了小姑娘的床尾。孙立恩拿起图片,对着光看了看——虽然和前两天的比起来差别并不算太大,但是影像科的医生还是非常严谨的给出了对比,“较上次检查,多个低信号区域有轻微扩张。”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孙立恩微微皱起了眉头,唐敏自从入住四院之后,脑部的低信号区与进展速度就有逐渐加快的迹象。虽然有使用了甘露醇的因素在内,但这个进展速度确实也有些让孙立恩感到不安。
如果继续保持这种速度发展下去,孙立恩估计再过一个月,水肿区域就会扩大到入院前的一倍左右。这种程度的水肿,很可能引发严重的脑疝并且导致致命后果。
她现在已经有了小脑扁桃体疝的问题,继续脑疝随时可能要了她的命。
一想到这里,孙立恩就觉得自己的心情更糟糕了。和唐敏的父母聊了几句,并且简单的通报了一下审核会议上的进展之后,孙立恩迈着步子走向了小会议室。
“今天的练习估计得终止了。”小会议室里,徐有容正在对袁平安说着话。看到孙立恩进来之后,她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只不过跟孙立恩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不好意思,专家们的问题有点多。”孙立恩朝着在场的同事们打了个招呼,然后说道,“咱们……现在就开始?”
“开始不了,马医生被陈老师抓去做加强辅导了。”王国南无奈道,“本来说是到早上就能结束了,结果左等右等,到现在还没见人呢。”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孙立恩一听大惊失色,这种强度恐怕是个人都坚持不下来。
“这倒不至于,早上我们还是见到了马医生的。”袁平安苦笑道,“不过我看她那个样子……可能昨天晚上遭了不少罪。”
第766章 高度抽象
陈天养的心情不太好,严格点来说是非常不好。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因为学生太笨而几近崩溃。
在教育学生方面,陈天养一向是很有心得的。三十多年的临床和教职生涯都让他积攒了许多相关经验,不管是什么样的学生,陈天养总是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找到最适合他们的教学方式。
但是陈天养却忽略了一个自己成功的关键因素——他所教的学生,都是被高考筛选过,并且还被其他老师细心调教过的。没有这个教育体系做筛选器和后盾,想要教把一个普通人培养成合格的外科医生,难度是很大的。
内科医生的工作习惯和外科医生差别巨大。而马永芳医生又是在相对比较轻松的内分泌科工作,要一下子习惯外科医生的工作模式可谓难上加难。
而比起这个,更让整个工作变得充满了痛苦和挑战的主要因素则是马永芳医生自己的“个性缺陷”。她并不太擅长处理充满了复杂冲突和压力的工作。
马永芳医生曾经试图学车,但这个尝试带来的结果却相当有毁灭性——她在学习科目二的时候,创造出了一个白天撞车五次的历史性记录。虽然只是在训练场内,并且只是以挂一档后缓慢前进的速度撞车。但惊恐万分的教练员们还是做出了退款结培的决定。
总的来说,马永芳医生在遇到压力极大的情况时,总是更加倾向于浑身僵硬不知所措,而非果断采取应对措施。这也就导致了陈天养的训练效果收效甚微。
“你这样不行。”凌晨两点,陈天养终于扛不住了。他放弃了今天继续的想法,转而试图解决最根本的问题,“这事儿其实挺简单的,你在担心什么东西啊?”
马永芳医生转过头看着陈天养,半天之后才憋出三个字,“不知道。”
陈天养翻了个白眼,这种回答是最让人绝望的。你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劝慰这种“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的人。总而言之就是害怕,而且怕的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的正常行动。
教学生,陈天养比较在行。可处理心理问题,这就超出了陈天养的能力范围。他只能尽量用比较温和的口吻再次讲解了一遍,然后又让马永芳把自己演示的视频录了下来,然后就此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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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知道早上马永芳被陈天养叫走之后,训练的结果究竟怎么样。反正现在大家也没什么其他事情,于是就一起坐在小会议室里看起了文献和病例。孙立恩看现在的样子,好像大家也确实都有些无所事事,于是决定干脆梳理一下最近遇到的几个病例。
资料都是现成的,孙立恩自己作为主讲人,主要的演讲内容就是说明病情,并且分享自己的诊断思路。
诊断思路这个东西,以前主要靠状态栏给提示。但现在嘛……孙立恩觉得自己好像逐渐掌握了一些诀窍,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状态栏这玩意,就算他想教给其他同事,人家也未必学得会。但是诊断思路则不然,几乎每个医生都能从中找到一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我的思路还是会根据场合有些变化,尤其是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和在急诊里。”讲了几个病例之后,孙立恩进入了总结阶段。“总的来说,急诊的临床诊断思路需要优先考虑危重症可能。先考虑并且验证或者排除危重症,这就能尽最大可能拯救患者的生命——如果患者本人并不是什么危重症,那这点时间他还是耽误的起的。”
“但是在综合诊断中心里,就不能单纯的保持急诊心态。我会优先考虑患者罹患的是某些疑难杂症或者罕见病。毕竟会到咱们综合诊断中心里来看病的患者……除了少数一些被直接收入的病人以外,大部分病人都是先在其他医院进行过诊断或者多次诊断后,才来到咱们中心的。”孙立恩完成了自己的总结,“在面对综合诊断中心的病人时,多想一想,多问一问‘为什么其他医院的医生没能看出来’,这对诊断的推进是有很大好处的。”
这是孙立恩最近工作和学习过程中发现的一个特殊技巧。而且说起来也确实挺有作用的——很多来到综合诊断中心的病人,症状都表现的很有迷惑性。同时,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所主诉的病情都多少带有一些“误导”的成分。而其他医生的错误判断,却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成为窥探误导本质的钥匙。
人家为什么会诊断错误?他们是不是在检查中看到或者发现了一些能够支持这一诊断的证据?如果这个证据并不能直接证明诊断,那它们是怎么产生的?当思路扩展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孙立恩往往能够成功的找出一些被忽略的线索。
这些线索,就成为了解决谜团的关键。
演讲结束,孙立恩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掌声,会议室里只有沉默。大家都在琢磨着什么,甚至似乎并没有发现孙立恩的演讲已经结束了。
“其实我觉得……孙医生你的演讲漏了一个更本质的东西。”袁平安沉默了好一阵之后才说道,“这个本质上的东西,可能连你自己都还没有发现。”
“我也觉得是这样。”徐有容附和道,“孙医生你提到的内容只是一个诊断上的应用技巧。你接手的病人并不都是被其他医院漏诊或者误诊的。用这个技巧可没办法解释其他病人的诊断。”
“我觉得是认真。”袁平安猛地一拍大腿,然后用寻求支持的目光望向了周围的同事们。而其他医生也纷纷点头,对这个“本质”表示了赞同。“要想搞好诊断,最根本的态度就应该是认真。只有认真的对待患者的每一个自诉,每一个症状,甚至每一个检查项目,才能迅速发现里面的区别。如果还用门诊那种流水线式的心态,肯定是搞不好诊断的。”
孙立恩苦笑了两下,“我也看门诊的啊……”
“你门诊的效率是整个急诊门诊部门最低的。”为了支持自己的论断,袁平安毫不犹豫的揭了孙立恩的老底。“别人一个班能看八九十个甚至一两百号人。你一个班满打满算最多三十个病人。”
虽然这里面也有分诊台的分诊问题,以及急诊门诊部门的内部分工差异。但袁平安说的确实也是实话——孙立恩花在每一个病人身上的时间远比其他同僚们更多。而这往往意味着更详细的问诊,以及更多的体查项目。
“认真是核心,也是关键。”徐有容在旁边点了点头,“孙医生发现问题征兆的能力远比其他人更强,而抓住每一个问题征兆,详细分析它们和病情的关系……这才是诊断思路的关键。”
孙立恩的演讲并没有迎来掌声,他等到的是两个同事真情实意的,听起来让他自己都觉得脸红的表扬。
“这也离不开平时的积累啊。”王国南跟着点了点头,“其他医生未必就不认真对待患者,但他们的积累不够,就算是看到了问题的征兆,也未必就能够意识到这些征兆代表着问题。”
讨论进行的很热烈。不知道究竟是孙立恩的诊断太惊世骇俗,还是大家真的在日常工作中,观察到了很多重点内容。总之,孙立恩的诊断思路已经快被他们上升并且提高到了一种“朴素的应用哲学”的高度。
“你们这是开马屁大会呢?”陈天养就在此时,带着马永芳医生走进了小会议室。然后他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会议进行,“收拾东西,再来一次演习——这次按照最高标准来。”后面这段话是说给徐有容听的。
“马医生,你没问题了?”徐有容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马永芳,她脸上的表情仍然有些僵硬,不过看上去整个人倒是……好像协调了不少。
“没问题,开始吧。”马永芳朝着徐有容点了点头,然后给自己戴上了口罩。
徐有容看着所有人都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后一声令下,“治疗……开始!”
第767章 复合手术室
综合手术室外,唐敏的父母正在焦急的等待着治疗完毕的消息。
在唐敏的舅舅赶到医院后第六天,他们终于等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好消息——相关的程序全部完成,唐敏接受实验性治疗方案的法律问题已经全部得到了结局。
而综合诊断中心医生们也根据这个消息迅速采取了行动。在获得相关许可后两个小时,他们就把唐敏送到了复合手术室内。
治疗全过程需要进行录像作为以后研究的资料。负责麻醉的除了四院自己的麻醉医生以外,在麻醉岗位上干到了副高职称的张智甫教授也会参与进来。
影像检查方面,孙立恩选择了和自己合作次数最多的影像科罗哥。而吴友谦教授则带着笔记本,随时在手术参观区域待命——电脑里装了老东西的操作端口,如果有必要,可以让老东西一起分析影像检查结果。
剩下的人员配置和一开始分配的差不多。不过出于谨慎考虑,所有的医生都拥有自己的备份。孙立恩自己的备份则是儿科大主任钱红军。
找钱红军来当备份其实是个无奈的选择。这次的治疗过程不光会涉及到神经内科、内分泌科、影像科等等科室的相关内容。而且还得建立在儿科的基础上进行。因此,钱红军作为整个治疗全过程的指挥者孙立恩的备份,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其他的儿科医生来搞这个也不是不行,但要让一个儿科医生脱离岗位,在复合手术室里待上七八个小时……其他的儿科医生会被累死的。钱红军脱离岗位虽然说起来也有点惹人生气的意思,但至少没有别的儿科医生脱离岗位那么可怕。
徐有容的备份则是柳平川院长。神外医生是本次治疗过程中,保证唐敏生命安全的最后一道保护索。精氨酸加压素本质上是一种对抗利尿性激素。它的作用机制倾向于在身体内部保留尽可能多的水分,而不是排除它们。虽然在作用机制上,精氨酸加压素应用在唐敏身上没有问题。但是实际使用过程中会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反应还不好说。最坏的情况下……使用精氨酸加压素可能会让唐敏的脑积水更加严重,甚至超出侧脑室引流管能够处理的范围,并且造成更加严重的颅内压升高并发脑疝。
神外的医生们在这里,就是为了应对这个最可怕的后果。他们将在治疗的全过程内待命,并且提前剃掉唐敏所有的头发。如果出现了颅压危险升高的情况,那神外就将在第一时间开颅,去除骨瓣释放颅内压。
下午三点二十七分,治疗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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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渗葡萄糖注射完成的同时,精氨酸加压素也被输入了唐敏的身体里。与此同时,马永芳医生非常流畅且顺利的让开了位置,把靠近唐敏右侧手臂的操作空间留给了袁平安。
马永芳医生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让自己能够在手术操作的过程中冷静下来。而使用的方法,则是陈天养所提供的“崩溃疗法”。
陈天养在宁远找到了一家卡丁车训练中心。花了大价钱把整个卡丁车训练中心给包了下来。整个赛车场上只有全副武装的马永芳医生一个人——而她则需要在标准时间内开完车,同时还得通过对讲机回答陈天养的一个又一个提问。
其实,不管是开车还是参与手术,马永芳医生都是能够胜任的。阻挡她完成工作的,只是自己的心理压力,以及“女人不擅长机械操作”的这种固化观念而已。
要突破心理压力,首先就得让她切实感受到心理压力而且还不能逃跑。卡丁车训练就是这么一个环境——并不宽敞的赛道上,125cc两冲程的高速卡丁车呼啸飞驰。而为了安全采用的五点式安全带,和赛车一起成为了逼迫马永芳医生面对恐惧的利器。最过分的是,陈天养就开着车紧紧跟在马永芳医生身后。只要她回答不上问题,或者决定减速停车,老陈就会踩着油门一脚撞上去。
“我当医生,不是为了上班时间来开车!”被连续撞了好多次之后,马永芳医生的精神几近崩溃。她在对讲机里尖叫道,“不要再撞我了!”
“原发性醛固酮的定义是什么?赶紧回答!”然而陈天养才不是那种会因为尖叫和反对就放弃的人。他继续一脚油门撞在了马永芳的卡丁车后面——其实速度并不算太快,大概也就15公里左右的时速。但被五点式安全带捆在车上的马永芳无法回头看到陈天养和他的车,这种紧张的感觉就被成倍放大了。
“你以为我现在开车撞你,是为了好玩?”等了一会之后没有等到答案,陈天养再次踩下油门开始撞击。“你当医生当然不是为了开车的,你当医生是为了什么?回答我!”
仿佛热血漫画一样的场景在卡丁车场里上演,而除了当事人以外,谁都不知道在被阳光镀上金色的卡丁车赛道上,马永芳医生究竟回答了什么。
但是,从赛车道上回来的时候,马永芳医生确确实实发生了改变。在高度压力下完成细致操作虽然仍有难度,但她至少可以用比常人略慢的速度完成。
三天的训练之后,马永芳医生已经通过了徐有容和王国南的认可,两人都认为,马永芳医生完全可以胜任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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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过程中,马永芳医生表现的很不错。这也进一步证实了徐有容和王国南的看法。一直在旁边盯着的孙立恩稍稍松了口气——马永芳医生的状况是他最担心的一个环节。还好没出什么大问题。
治疗已经进行到了一半,接下来,袁平安会为唐敏注射多次精氨酸加压素。注射剂量是0.3微克每公斤体重。而孙立恩则会和影像科罗哥一起决定什么时候暂停注射,然后把病床滑入MRI机器里。
复合手术室的天花板和地面上都有埋入地板里的预设滑道。天花板上的滑道用于转移CT扫描仪,而地面上的滑道则负责移动手术台。
MRI机器实在是太大太重,而且移动过后又需要重新校准,所以才只能采用移动整张手术台的方法完成检查。
“末梢血糖浓度14mmol/L,在安全范围内。”马永芳医生在唐敏的指尖上采了一点点血液,进行了快速血糖检测。这个“安全范围”,说的是她大脑中的渗透压变化,也说的是血糖含量本身。
由于需要尽可能维持高血糖的状态,这次为唐敏使用的50%浓度葡萄糖注射液并没有按照标准流程掺入足够多的胰岛素。她的胰岛素用量只有正常情况的三分之一。
这也就意味着医生们不光需要注意血糖维持的时间,同时也需要监控她血糖上升的幅度——如果血糖上升的过多,身体就会开始产生酮体,这很显然也是一个不利因素。
第768章 反射
孙立恩曾经在这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反复琢磨着,在脑海里排练着各种意外出现时自己应该怎么应对。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治疗过程居然会这么……顺利。
治疗已经进行了超过三个小时,唐敏颅内的低信号区域有了明显缩小。尽管还做不到完全扭转局面,彻底低信号区的地步。但是根据罗哥的对比估计,低信号区至少比治疗前缩小了超过40%。
治疗进行到这一步,可以说孙立恩等人提出的治疗方案不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反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预想中的颅内压上升和不良反应一个都没有出现,反倒是治疗效果远比他们预期的最好结果更加喜人——根据孙立恩等人的估计,最乐观的结果是治疗后低信号区缩小20%。
倒不是孙立恩等人估计的过于保守,事实上,这个数字应该是比较安全的——低信号区域的水肿程度并不算太深,但毕竟体积太大。一口气缩小太多,可能反而导致一些意想不到的负面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