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到四院的路上,孙立恩几乎每一次起步都快把油门踩到了地板里面。这由不得他不担心——他现在只能祈祷,祈祷这一家人只是单纯的感染了流感之类的病毒,而不是正在云鹤传播的新型冠状病毒。
现在是上午十点二十分,综合诊断中心的病房改造还在继续。而有先见之明的宋院长昨天晚上就让人连夜在综合诊断中心门口设立了气密帘,并且在综合诊断中心内全部安装好了充气管路。八套P4级别正压防护服全部就位。并且,宋院长还很贴心的在门口的小广场上,也就是周秀芳的铜像面前放下了一个两头打通的集装箱房。医生们可以在广场这个洁净区完成换装,然后直接进入综合诊断中心里。
影像科和检验科的医生进入综合诊断中心可以不穿戴P4等级防护服。但他们也需要穿戴三级防护的装备,才能进入岗位工作。而mNGS实验室内的防护等级则被定为四级——他们也得和临床医生一样,把自己穿成防化兵的模样才能进入实验室内。
匆匆赶到综合诊断中心之后,孙立恩换好了防护服装,然后在大门口内侧见到了同样已经全副武装的袁平安和徐有容。
“这一家人已经全部被隔离了。”袁平安在前面带着路,一边走着,一边用有些模糊的声音说道,“一家六口里,有四人有云鹤旅居史,一个在云鹤机场转机停留过。还有一个人一直在宁远居住,从来没有去过云鹤。”
徐有容在一旁闷声道,“样本已经送mNGS实验室了。检测结果还没出来,PCR试剂盒到了没有?要是到了的话我们先搞一下吧?”
“第一批还是先别用了。”孙立恩对此有不同看法,第二批次的试剂盒准确度应该会高出不少。“第二批快的话今天下午就能送过来,到时候再搞也来得及。”
三人互相沟通着手头的信息,然后快速来到了二楼住院楼层。
刚刚踏上二楼的台阶,孙立恩就被铺天盖地的警告糊了一脸,红色的横幅警告整整齐齐的封住了整个二层楼的入口。
“警告,高致病风险”,“警告,高传播风险”。
没有高致死率警告,这倒是和鼠疫有些不太一样。警告的内容和之前的禽流感类似,不过“高传播风险”这一项的字迹……好像更大,而且还加粗加黑了。
“走吧。”孙立恩迈步穿过了一连串的警告标志,然后继续问道,“病人现在情况怎么样?”
-8 D-day(下)
被送到医院来的这一家人,是个典型的双独生子家庭。丈夫和妻子都是独生子女,今年36,7岁。丈夫这边父亲早亡,只有母亲还在宁远居住。而妻子那边父母都在,目前均已退休常住国外。两人有一个十岁的孩子,目前跟着外公外婆在国外居住上学。
孩子的外公外婆是云鹤人,虽然久居国外,但只要回国了,老两口总是愿意回到家乡再看一看。就算待不了几天,吃上一顿热干面和拐子饭也是好的嘛!
这一次,外公外婆和孩子在云鹤也没待几天。外公和外婆回到云鹤之后,曾经去过一次云鹤市中医院住院部探望老朋友。随后的四天时间里,老两口过上了自己以前不大看得上,但现在却特别羡慕的生活——每天早上去菜市场逛一逛,吃吃过早,然后再一起慢慢遛着回到家里,为院子里的绿植浇浇水。这样普通且常见的生活,放在他们生活的外国地区……这基本算得上是奢望。
他们在加利福尼亚有一所住宅。总面积大约200平米。房子虽然很漂亮,但距离最近的市场开车也得跑上半个小时。
在云鹤住了六天,结束了游学安排终于回国的孙子也抵达了云鹤机场。与此同时,女儿和女婿也一起驾车来到了云鹤。一家五口人就这么坐上了MPV,然后一路自驾游前往宁远。
自驾游的过程暂且不论,虽然辛苦不过还是挺好玩的。但比较让人头疼的是,作为司机的女婿和女儿半路上突然开始了腹泻。
腹泻这种问题或者对普通人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对于自驾游的人来说问题就很严重了。高速公路上的厕所平均得隔五六十公里才有一个。而景区里的洗手间就更不好找了。这也就导致原本预计时长为一周的自驾游时间快速减少,最后一家人只用了三天就回到了宁远。
两个大人腹泻不说,回到家里之后,两位老人家也开始不舒服了起来。除了发烧,他们还有干咳和全身乏力等等症状。
两个六十五岁的老人发热咳嗽,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但这一路上确实开车开的也比较赶,在老人家坚持“只是累了,休息休息就好”的状况下,女儿和女婿只能继续在家照顾病人。
一天之后,腹泻的女婿出现了咳嗽咳痰的情况,并且开始发烧。同时他还有咽喉疼痛和打喷嚏的症状出现。而女儿的情况看上去更严重一些,她出现了鼻塞、嗓子疼、胸口呼吸性钝痛。
夫妻两个的腹泻情况比起自驾游的时候更加严重,丈夫每天要腹泻七到八次,而妻子也有五到六次之多。
更让人担心的是,在一家人回到宁远后纷纷病倒的第三天,一直久居在宁远的丈母娘也生病了。她和自己的亲家一样高烧到了39摄氏度,并且有干咳和浑身乏力的症状出现。
全家人都生病了。这是个很可怕的信号。虽然症状看上去不算很严重,但这一家人都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最小的孩子生病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们现在缺乏足够的能力照顾一个十岁大的孩子——他们甚至连自己都快照顾不了了。
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后,孩子的妈妈当机立断,带着全家人杀向了宁远四院。并且还特意叮嘱全家人都在出门前戴上了口罩——一家人都在生病,免疫力肯定很弱。如果在医院里被传染了什么其他的病,那恐怕就更麻烦了。
结果没想到刚一进医院大门,他们就在车上接到了询问,“你们有没有发热?有没有去过云鹤啊?”
“有发热,三个大人发烧。”开车的是孩子的爸爸,他对门口仿佛穿着防化服的工作人员说道,“五个人生病了,我们都不太舒服。”
工作人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其中一人走过来说道,“我带你们进去,把车窗关好,停在指定的地方。”
就在这一家人赞叹于国内医院的服务水平之高超的时候,他们却被带到了综合诊断中心门口。在看见了气密隔离门和门口拉起来的黄色警戒线后,全家人都紧张了起来。
“这是咋回事?”因为有些紧张,所以在到了地方之后,他们不光没有下车,反而还把车门给锁了起来,“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这边是我们新建的隔离病区。”工作人员尽量温和道,“因为你们是从云鹤来的,而且还有发热症状。所以按照上级有关要求,要先对你们进行隔离。请放心,隔离病房对你们是不会产生什么危害的。”
云鹤市有新型冠状病毒正在传播。这个消息他们也清楚,但这一家人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感染的风险。
“我们从来没去过海鲜市场啊!”两位老人家赶紧辩解道,“我们去的是便民菜市,离那个海鲜市场还远着呢!”
“我们接到的上级要求就是把所有有发热症状,而且有过云鹤旅居史的病人送到这里来。”工作人员解释道,“您放心,只要做几个检查明确了就行。如果没有问题,很快就会有其他医生接诊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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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恩和徐有容以及袁平安走到了门口,在更换了插管后,三人一起走进了病房里。
一家六口人全部都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时候,哪怕是最大的隔离病房看起来也会觉得有些狭窄。更麻烦的是,这一家人里,还有个十岁大的孩子。
十来岁的小男孩,皮起来那真不是一般的能折腾。哪怕是在隔离病房里,他都能在各种地方玩出自己的花样来。
在看到三位身穿防护服的“医生”走进来之后,大人们表现得都很紧张,唯独这个十来岁的熊孩子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你们是医生嘛?”
“是呀。”孙立恩蹲下身子,然后摸了摸这个小朋友的脑袋,“看上去是不是不太一样?”
从二楼开始,这一片区域都算是污染区。而孙立恩也已经看到了他头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118.12.36”的提示——他已经被感染了。
“看上去可帅了!”熊孩子朝着孙立恩一竖大拇指,“cool!”
和这个小朋友聊了两句,孙立恩这才站起身子来说道,“你们好,我是你们的主治医生孙立恩。”
看着这群带有明显紧张神色的成年人,孙立恩在防护服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不要着急,先告诉我,你们什么地方不舒服?”
-7 D-day
裕华生物的试剂盒大批大批的送到了四院。而宁远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们也来到了四院开始调研。
孙立恩在采集病史上花了很大功夫。但对于他来说,目前最值得注意的,是那个63岁久居宁远的孩子奶奶身上的状态栏提示。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47.18.42)这个提示,对孙立恩来说简直就是一记天边突如其来的闷雷炸响。这意味着,新型冠状病毒很可能已经出现了人传人的情况。
之所以现在依旧用“很可能”而不是确定的“肯定”,是因为实验室还没有完成对病毒的全基因组测序。
在完成全基因组测序之前,哪怕是开了挂的孙立恩也无法断言,孩子的奶奶就是被亲家或者孩子又或者自己的儿子儿媳妇所感染的。这里涉及到非常严肃且必须严格对待的病原学和流行病学调查。
但就孙立恩的角度,他很难相信,孩子的奶奶的感染来自于其他途径。他们自驾的车辆上装载的是一些个人行李和包装好了的真空食品——那可不是之前疾控中心用来转移阳性样本的盒子。
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情况。病毒很可能有人传人的能力,而医生们、科学家们对它却依然知之甚少。
预防和研究这种病毒,是广大科研工作者的工作。而对于医生们来说,他们现在最关注的只有一点——怎么治疗这些病人。
在明确这“三家六口”人中,有五人明确表现出了症状。并且在试制的试剂盒检测下,六人一共进行了三十次核酸检测。除了那个小男孩以外,剩下的五个人全都表现出了至少三次阳性。
为了尽快明确这一家人的诊断,宋院长也是费劲了心思——她不光把黄文慧主任从自己的楼层里提溜了过来,同时还叫上了学院里的几位临床医学院的呼吸研究所教授。她和这几位专业人士一起在综合诊断中心外面的远程会诊中心里蹲守,只要有检查数据只要出炉,这边的会诊室就马上开始分析。他们见到检查结果的速度甚至比孙立恩还早些。
“mNGS还没有跑完?!”一小时内第四次询问mNGS结果无果后,宋文开始显得有些心浮气躁,“其他的病原体检测呢?”
“培养和镜下检查需要更长的时间,其他的PCR检测正在进行。”孙立恩不动声色的回答道,“宋院长,我们需要时间才能确认,”
“要抓紧。”宋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其他的病原体检测越快越好,但一定要注意准确度。”
宋文更加关心诊断的问题,如果这六人确诊,就意味着宁远甚至整个宋安省必须拉响警报开始严肃对待这次的传播事件。而孙立恩则把重心放在了治疗上。
目前表现出症状的感染者有五人,那个十来岁的小朋友虽然也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而且感染的时间还挺长,但反而没有什么症状。
发热、咳嗽、咽痛、嗜睡、浑身乏力、腹泻……这些症状一概没有。这个名叫周雨泽的小朋友完全就是一副健康正常的模样。
如果把他每天精力过剩,在隔离病房里跑来来去的模样也算作是症状的一种的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健康过头了。
对于这一批患者的治疗,孙立恩和呼吸科的医生意见有些不同。呼吸科出于当年处理SARS的经验,建议提前使用糖皮质激素以减少患者可能的肺部伤害,而孙立恩则觉得应该考虑到“三个合理”的教训,控制糖皮质激素的用量,在患者出现明显的血氧饱和度下降之前,以抗病毒治疗、对症治疗和支持治疗为主。
“三早三合理”是当年中国医生对抗SARS病毒的一个重要指导思想。更早期的时候,这个提法是“五早”,既“早诊断、早隔离、早治疗、早用皮质激素、早上呼吸机”。但在后续的总结中,呼研所的钟院士认为,“三早三合理”更加合适。
三早是指“早诊断、早隔离、早治疗”,而三合理则是“合理使用皮质激素、合理使用呼吸机、合理治疗并发症”这三条。
这个指引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对于遏制传染病而言,“三早”是必须做到的底线。只有“三早”被贯彻落实,呼吸或者飞沫传播的传染病才有被阻断的可能性。
而三合理,则是减少病人痛苦,提高治愈率的关键。
从当年的SARS,到后面的MERS,再现在的新型冠状病毒。人类还没有发明出针对冠状病毒属感染的特效药。从头到尾,医生们能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条——帮助病人扛过去。仅此而已。
病毒的感染本身会造成大量细胞死亡。但在感染的过程中,免疫细胞大量吞噬被感染的细胞,从而造成的损伤也很严重。
早期大量使用激素,确实可以缓解免疫细胞所带来的伤害。但这对病毒感染的损伤并无帮助。甚至可能会让感染变得更快更严重。
“他们现在虽然有上呼吸道症状,但是症状并不严重。”孙立恩在办公室里隔着电脑和黄文慧主任隔空对线,“现在马上使用激素,并不会有太好的作用。”
“冠状病毒感染的最大特征就是进展快,一旦表现出来就是严重损伤。”黄主任据理力争道,“现在你看他们症状还算稳定,但一扫CT就是整肺的磨玻璃影和结节——他们的症状不是不严重,而是还没有表现出严重。等他们表现出来那就晚了!”
“他们感染的情况通过C反应蛋白可以得到一个侧面的判断。”孙立恩仍然没有让步,他很清楚黄文慧主任说的内容有疏漏——但他现在拿不出疏漏的证据。
根据状态栏提示,这六名感染者中,年龄最大的三人——也就是周雨泽的奶奶、外公和外婆三人C反应蛋白水平很高。外公和外婆的C反应蛋白分别是55.6mg/L和34.2mg/L。而奶奶的C反应蛋白水平也在44.9mg/L。这提示他们身体内发生了比较严重的感染。
但剩下的三人,包括周雨泽的父母和他本人在内,C反应蛋白都没有超过参考值。周雨泽的C反应蛋白水平是0.2mg/L,他父亲的C反应蛋白水平为4.9mg/L,而他母亲的C反应蛋白也只有0.5mg/L。
考虑到病程进展虽然不同,但周雨泽的奶奶和外公外婆症状都比较明显,孙立恩隐约觉得,患者体内的免疫水平,可能是个非常重要的区别点。
但他需要更多证据来证明这一点。至少不能对周雨泽的父母和他使用激素。
“根据SARS的经验,冠状病毒的刺突蛋白会结合ACE2受体。”孙立恩说道,“我建议对他们先进行对症治疗,然后使用ACE2受体拮抗剂,阻止病毒进一步感染。”
“不行。”黄文慧主任马上拒绝了这个请求,“新型冠状病毒的刺突蛋白和ACE2受体的结合力没有测定,你根本不能保证受体拮抗剂能够竞争的过刺突蛋白。这个想法很好,但是必须经过足够的实验才能用在人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样,严密监控患者病情进展,每隔八个小时做一次CT。并且24小时监控血氧饱和度——如果有波动,那就马上干预。”
孙立恩点了点头,这个建议他觉得没什么问题。
黄文慧主任是经历过SARS的人,她虽然那个时候还很年轻,但毕竟是在第一线正面和SARS一决高下的人。她对于冠状病毒的警惕性非常高,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反应和举动就是最合适的。
对这种疾病的过度重视,可能反而让她的举措有些……过分反应。
整个治疗组,包括会诊的呼吸科以及重症医学科医生都同意了这个方案策略。随后,宋文对这次的“远程”会诊进行了总结发言。
“不惜一切代价,尽全力救治。”宋院长认真道,“费用之类的问题,我们可以以后再说。甚至可以考虑全免——重点是,你们要总结出一套经验,一套方法,一套能够由其他医生护士们使用的方案出来。”她郑重道,“这套方案,是能救命的!一定要高度重视,全力去做!”
-6 D-day
今天是患者入院的第三天。同时,也是被宋院长称为“具有重大意义”的一天。
第四中心医院实验室、宁远医学院实验室和宁远医学院病毒实验室先后完成了对这一家六口患者身上所提取到的新型冠状病毒的全基因组测序。
测序显示,这一家人所感染的病毒基因重合率为这个数据基本可以明确,他们之间发生了相互传播——如果来源于同一感染源,作为同一代的感染者,他们之间的病毒全基因组差异不应该有这么大。
冠状病毒是一种单链RNA病毒,它拥有病毒中最不稳定的遗传结构之一。这导致它们往往会以惊人的速度发生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