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三峰没说话,依旧淡然地看向徐达远,目光没有下移,仿佛徐达远所说的一切,跟他没有什么关系,这已经超出淡定的程度,漠视、不在意、无所畏惧、提不起兴趣。
徐达远没有急躁,更没有气馁,将一把椅子拉出来,坐到娄三峰对面。
翘着二郎腿,脸上带着笑意,这笑容让人汗毛根冒汗。
盯着娄三峰,徐达远点燃一支烟,一手拿着一次性纸杯,里面有一个杯子底的水,不断朝着里面弹烟灰,晃晃僵硬的脖子,随后示意刘雨菲,将所有照片收起来,这才开口讲述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我调转到市局也一年多了,你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来市局的吗?既然你不愿意说,我就跟你闲聊几句,听说过红衣连环杀人案吧,六年的时间十几个被害人,那案子惊动了部里。
我当时就是启东分局的一个刑警大队长,不过我们小团队,不但抓到了这个凶手,也找到关键证据,让他主动招认了,那个人从小被父母丢在爷爷家,没人管没人理,畸形的环境中长大。
在外,他是优秀的高中老师,教学能力出色,五官端正,家境殷实,可暗地里他性格扭曲,残忍成性,在我们队里法医的观察下,发现这个人竟然隐藏着多了人格,各个击破后,他才招认。
我觉得他有一部分的情况,跟你很像,不过不同点也有,你当年跟随领导见到陈刚的时候,我想你是真心可怜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你想帮他脱离困境,甚至不要经历你幼年所经历的一切。
只是你选择的方法不对,而且陈刚不听你的劝阻,他在最后时刻,选择让那个婴儿活下去,这是你无法理解的,你的愤恨离开,也让你逃脱了警方的追击,不过你对方悦的情感,我不理解。
从你保存在二楼箱子里面的东西里面,我们发现了很多方悦的照片,还有一些海报和图片,甚至还有你们毕业的合影,我想在小学的时候,你就喜欢方悦吧?
不过,为什么杀她和她的家人呢?难道是看到方悦如此幸福的生活,再看看自己一地鸡毛人生,你希望将她拉进肮脏的泥潭?你得不到的东西,就将她……毁掉?”
如此一番问题砸过去,娄三峰盯着徐达远的目光,没了之前的淡然,他垂下眼帘,呼出一口气。
“我没杀人,不是我杀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见到娄三峰有反应,徐达远还是欣喜的,说了半小时,这人要是再没有反应,他也要崩溃了。
“那跟我说说,谁杀的人?”
娄三峰脸上带着茫然,房间也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娄三峰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身体不大好,经常性脑子一片空白,有时候好些天不知道怎么过去的,至于方悦,确实是我同学,只是我的同学而已,我不知道她死了,至于你说的这栋房子,我没去过。
我家在铜山区住,就是普通两居室。”
这句一出口,徐达远沉默了,他分辨不出来,娄三峰在演,还是真的不记得。
隔壁的周宁,死死盯着娄三峰,见他的右手食指不断在抠着手铐,而且被抠的那个部分,皮肤已经泛红,眼看就要抠破。
“徒弟,难道多重人格之间,不互通?或者说,他选择让这个人格不记得那个人格所做的一切事情?”
周宁摇摇头,关于这方面的知识,这段时间的学习中,他着重看过相关的资料,那些在2020年之后出版的相关研究文献里面,做了更详尽的解释。
这一点,他也跟李成斌聊过,李成斌还建议他将这个列为自己的研究方向,他没去这样做,还是将尸检过程的时间节点,当做自己的研究方向,毕竟这才是他该做的。
“多重人格的各个亚人格,都是各自独立、彼此分开的,一种人格出现,其他人格就自动退场,任何时候,都有一个主要人格占优势,人的行为也就由占优势的人格‘值班’、控制,不会出现‘好几个人格争夺控制权的混乱状态’。
究竟由哪种人格来支配,完全遵循‘哪种人格最适应当时的环境和需要,就启动和出现哪种人格’的原则。这实际上就是适者生存法则的心理学翻版。
如果我们用‘变色龙’来理解多重人格,也许会更形象、更直观。比如娄三峰,用比较中庸的人格,去应付单位工作;用懦弱卑微的人格去赢得同情、获取依赖;用冷血弑杀的人格,去绑架杀人。
多重人格在本质上,就是一种通过频繁地变换人格,来适应环境的心理现象,是一种适应环境的心理努力,不过虽然会不断变换,但他还是会有一个主导人格,不会完全不知道经历的事所以他在演。
你记得崔广临被审问的时候,他最后曾经带着恐慌地说过,你们小点声,不要让那个崔广临听到,不然他会出来报复的。”
刘永新恍悟,一拍大腿。
“我去叫小曲过来,这边设备齐全,干脆将软件带过来,给娄三峰用上。”
周宁没阻止,其实这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案子,试验一下没坏处,不过他具有多重人格,所表达的各种态度,都是出自真心,能否判断出来,这个不好说。
摸出手机,周宁给刘雨菲发送了一条信息,简要说了自己的看法,还有关于多重人格的介绍,当然最后的判断也说明了一下,更是写了一句话:
他的父母和弟弟陈刚,应该是他的弱点,可以朝着这个方向诱导,甚至说他们三个的死,也跟他脱不了干系,诈一下不为过。
刘雨菲举着手机看了一眼,随后起身将手机送到徐达远面前,徐达远瞥了一眼点点头。
“你所说的那处房产,我们去看过,知道昨天为什么没有审问你吗?”
娄三峰摇摇头。
“不知道。”
“我们通过交警部门的监控,查看了你一个月的行动轨迹,你名下的两处房产,我们都去了,一处跟军营的风格相同,不过里面的衣服,跟你穿衣风格不同,所以这不是你住所。
另一个虽然常住,不过也就是个住所,除了衣物,你的重要物品全都没有,不过让我不解的是,你的车上为什么保留着那么多你父亲当年服用剩余的药物,难道是做纪念吗?
这些药物的成分,我找人化验了一下,这里面很有趣,每一种药物里面,跟标注的成分压根不搭边,全都是维生素,是你换了你父亲的药物是吗?因为他被强制转业?还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娄三峰没说话,不过抠手铐的动作一顿,直接抬起头,看了徐达远一眼,随后笑了笑。
徐达远也笑了,有反应就是最好的鼓励,他不着急。
“你昨晚在房间内的录像,我们研究了一番,也咨询了相关的医学专家,一夜没睡,抠墙、脚趾打拍子,这样的动作无限循环重复,这是典型的强迫症。
在你强迫自己不断重复某个动作的时候,脑子里不是空白的,而是压制着自己想做某件事的冲动,尤其在多重人格的人身上体现时,大多是在压制某个人格出现。
所以别我说什么,你都满脸的不在意,甚至一副很冤枉的表情,这些方法或许对你父亲有效,但是对警察没有用,我跟你说这么多,不是希望你交代什么。
我还是那句话,现在所有证据,非常齐全,不说2000年2.3绑架案,单单是2004年4.14绑架案中,你选定的路线是什么?委托人送信是如何做的?
操控朱延涛离开极地海洋馆,你是完全掌控了他的心理,救子心切的人,已经失去判断,心里剩下的就只有愧疚,随后你引朱延涛去小风台上,在观景台将四个钱袋子丢下来。
而你,只是在下方等候,装起所有的袋子,开着摩托艇直奔南岛,不对应该说是直奔南岛的方向,因为你在景区海湾的隐秘处,已经藏好车子,丢弃了摩托艇将钱袋子装车运走。
不得不说,你的计划相当完美,在当年的技术手段下,确实无法侦破,尤其还有外力因素的作用,得到了钱,得到了那个情妇的房产,得到了方悦……
可是你无人分享,你爸死了,你弟弟死了,你妈妈死了,而且他们都是因为你死的,你种的因,就得你自己承受这个果,就像现在,你即便想伪装成自己有精神疾病,可是你没有家属申请,啧好遗憾啊!”
娄三峰抓着审讯椅的桌角,随着徐达远每一个字的吐出,他的呼吸就凝重一分,到了最后,已经青筋暴露,双眼赤红。
“闭嘴你闭嘴!”
第三百六十一章 能给我一支烟吗?
徐达远笑了,扭回头脸上表情多少有些狰狞,将帽子丢到一侧的桌子上,双手支撑审讯椅看向娄三峰。
“我为什么要闭嘴?说到你的痛处了吗?
你母亲生下你的两个哥哥,身体没有恢复就怀了你,因为这个你母亲身体垮了,每况愈下,而你父亲没有关心不说,还沾花惹草,更是有人上门找,这不是什么秘密。
感觉丢人吗?感觉替你母亲不值得?你母亲死了,你父亲常年不在家,你成了没人管的存在,更是要面对大院里面所有人或是鄙夷、或是可怜、或是嫌弃的目光,自卑让你看不到善意。
在你的眼中,这些人都对你避之不及,甚至觉得你是扫把星,可能他们的帮助和善意,在你眼中,却成了另外的一种嘲讽方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你非常愤恨你父亲。
对你的各种培养,你也觉得是对你的虐待,当然打骂一定有,你化作仇恨却记在心底,为了逃离这一切,你没跟别的大院里的孩子那样,去考大学奔一个好前程,直接去当兵。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跟随扶助困难家庭的活动,你见到了陈刚,我们找到陈刚的照片,跟你十七八岁的时候做过对比,你们两个除了身高,长相几乎完全一样,所以你见到陈刚就知道这跟你有关系。
随后你开始调查,查起来很不容易是吧,我们调查都花费了不少时间,确认了他和他母亲的存在,又是这样一个被母亲抛弃,还被送养的经历,让你觉得他跟你很像,都那么孤单无助,时不时你开始接触他。
就在2000年春节前,你听陈刚无意间提及,他所在的批发部,竟然有那么多的现金往来,或许你动了贪念,那时候正好是你转业后没多久,有时间、有车子、还有信息,只是不知道你怎么说服陈刚的。
他将那孩子抱出来,随后你找人送了勒索信,那把三棱军刺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吧,不知道你砍断小孩子手指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有心慌吗?看到孩子哭,还有那么多血,陈刚退缩了。
你们两个大吵一架,甚至还动了手,你俩手上都受了伤,所以留下了血迹,你无法说服陈刚灭口,赌气自己带着钱款离开,恐怕你还没有走远,就听到了枪声吧,这个声音我想你不陌生是不是?
陈刚死了,他被你害死的,不知道你是否愧疚过?
之后你沉寂下来,可就在这一年你父亲的事儿东窗事发,被强制转业病退,一切那么迅速,大院还有认识的人中传开了,你被人指指点点。
你换了你父亲的药,或许还是眼睁睁看着他病发离世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南岛的房产土地,怎么落在俞秀莲的名下?
难道是你父亲想要补偿,还是你为陈刚准备的后路?再或者是你觉得对陈刚愧疚,用这个方式进行补偿,说说吧,再不说,恐怕真的没机会说了。”
娄三峰没了刚刚的暴怒,遮羞布还在的时候,你会极力的阻止。
可一旦被揭开,似乎也没有遮掩的必要,反而变得想要去展现,此时的娄三峰,脸上没了之前的淡然。
他闭上眼,好久没有说话。
徐达远没有着急,就站在审讯椅面前,手指不断翻动着烟盒,啪嗒啪嗒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
刘雨菲的目光,不断在徐达远和娄三峰身上流转,不想漏过任何一个细节,毕竟徐达远的审问,一般人达不到这个层次,掌控犯罪嫌疑人的心理上,虽然没有理论知识,可实际经验无人能及。
不知过了多久,娄三峰张开眼朝着徐达远伸出两根手指。
“能给我一支烟吗?”
徐达远掏出一支烟,在烟盒上用烟蒂敲了敲,随后送到娄三峰嘴边,帮他点燃。
猛吸了两口,娄三峰被呛的不断咳嗽,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不过还是没有丢开那根烟,就这样咳着抽着,直到燃尽,徐达远递过来那个当做烟灰缸的纸杯。
烟蒂丢进去,滋啦一声化作一丝白烟,好像最后一丝抵抗消散一般,娄三峰看向徐达远,说了句谢谢。
“雨菲,给娄三峰倒杯水。”
刘雨菲没有说啥,起身给娄三峰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扭掉盖子,直接给他水瓶,这是刑警队的规矩,瓶盖属于危险品,万一吞了,那就是审问事故。
娄三峰这次没有拒绝,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半瓶,抱着水瓶缓缓说道。
“需要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
“你随意,你想从小时候讲起也行,从认识陈刚开始也行,或者从认识方悦开始,哪个时间节点都可以!”
娄三峰点点头,缓缓讲述起来。
“我对我父亲,七岁之前没什么印象,在我五岁那年,我妈死了,她身体一直不好,我的记忆中,她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抱怨,抱怨我父亲的滥情,抱怨我两个哥哥的早逝,抱怨因为我的出生,她的身体垮掉了。
如果说童年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她死后,我被送到外公家两年内,我外公很喜欢书法,我就耳濡目染跟着他写字,虽然也会被说,可我知道他对我很好。
七岁上学时候,外公意外去世了,我发现凡是跟我亲近的人,都得不到善终,我被送回大院,那个环境对我来说是陌生的。
那些孩子不是给我起外号,就是欺负我,有一次逼急了,我跟他们打了一架,正好赶上我父亲回来。
他用皮带抽了我一顿,肋骨断了两根,我躺了两个月,他的厌弃没有掩饰,但凡找到任何一个借口,都是对我一顿暴打,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的母亲讨厌我,可这不是我能选择的,甚至我都不能逃。
也是那时候,我发现我心里有了另一个‘我’,那个‘我’暴躁易怒,不断骂我,甚至说我是废物,问我为什么不反抗,既然恨他,那就杀了他,我当时被脑子里面这个‘我’吓坏了。
在我休病假上学后,班里唯一一个对我关心的人就是方悦,她是那么美,无论男孩女孩都喜欢跟她玩儿,可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是每天快快乐乐的上学,不是想着如何玩儿,就是想着如何学习,而我是每天想着如何不被毒打,或者去干点什么,跟父亲错开回家的时间,减少碰面。
六年的时间,我就那样默默看着方悦,即便我对他恶语相向,她也只是笑笑,那笑容能烙印到我的心底,可心里那个‘我’想毁掉那张脸,让她不再展示给任何人看,我被这个想法震惊了,所以初中没有跟方悦选择一个学校。
之后我当兵了,不为成为跟我父亲一样的人,我只是想逃离他的掌控和折磨,那几年我活得开心,表现也被领导赏识,我还学了开车,心里那个‘我’也没出来闹腾,一次外出去帮扶对象家里走访的时候,我见到了陈刚。
就像你说的,我一眼就发现,这个小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们领导也开玩笑,说这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吧,看着陈刚惊慌的神情,还了解了他的境遇,我当时表了态个,他的帮扶我个人承担。
之后我开始调查,一切进行的不顺利,毕竟陈刚的信息很少,我又不能总出来,直到我转业前夕,我才确认他的身份,只是这期间心里那个‘我’有一次差点打伤人,我渐渐发现,有些控制不住他。
至于陈刚的妈,我也想起来,当年我被打断肋骨的那次,不单单是因为我打架,而是那个女人去找过我父亲,她想母凭子贵,想成为我父亲的妻子,可他直接拒绝了,一贯的冷血无情,提裤子不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