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太多磨难的男人,对于好运一事早就免疫,但他还是知道这个沈约绝非常人,是以他一进来,虽见沈约年轻,仍保持恭敬,但他着实没想到,沈约会称呼他为韩兄。
很多时候,兄弟称呼不是按照年龄算的!
沈约笑笑,“有什么不敢的,你年长为兄,没有什么问题。韩兄请坐。”
韩世忠虽然久经沙场,但在沈约面前微显手足无措,等坐定后,嘴唇动了几下,不知道如何发问。
沈约却道,“方才听梁娘子说过……韩兄西北从军,转战东南?”
韩世忠终于说了句,“和辽人在北方也打过仗。”
沈约缓缓道,“想韩兄从军二十载,屡经阵仗,不知道有何感受?”
韩世忠见沈约没有什么架子,所问又不是咄咄逼人,渐渐放松道,“末将只想天下早日太平无事。”
沈约虽称呼他声韩兄,但久经风霜冷箭的他终究懂得些什么,并不托大。
雅间稍有静寂。
梁红玉先是讶异,随即涩然。
沈约微微点头,“韩兄虽在军旅,却是悲天悯人,不想天下受征战之苦,实在是少见的人物。”
韩世忠又怔了下。
他委婉说出心意,本以为会解释一番,不想沈约居然一听就明,让他不由感觉——这个沈公子很是知心。
韩世忠本有戒备之心,但见沈约为人和善,又不倨傲,渐生好感,“若朝廷都如沈公子般,想必天下无事。”
沈约默然片刻,“狄青只有一个,韩世忠也只有一个,沈约我……也是只有一个。”
他说的像是废话,韩世忠以为懂得沈约“独木难撑”的意思,略有激荡道,“都说得道多助,只要我等尽人事,天命如何,并非我等考虑的事情。”
梁红玉亦有激动之情,看向韩世忠的眼眸中,满是仰慕。
沈约点头道,“韩兄说的极是,由此看来,韩兄对大宋眼下的局面,并不乐观?”
韩世忠沉默下来,他想的是在沈约面前议论朝政是否有问题。
他过了见人就无话不谈的年纪。
有时候,多说是会招惹是非的。
沈约见状道,“我知道若让韩兄径直吐露心扉,着实有些困难,但我时间紧迫,只想听听真心话。”
韩世忠皱眉道,“沈公子要离开汴京?”
沈约摇摇头,又点点头。
韩世忠暗想,你想听真心话,可却诸多隐瞒,让我如何信任呢?
沈约猜到韩世忠所想,犹豫片刻才道,“我眼下说的这些话,在座听听就好,不需传出去。”
其余三人都有些异样,林灵素更是睁开了眼睛。
沈约缓缓道,“我不属于此间,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离去。这是真心话语,并无隐瞒。”
他终究还是决定以诚待人。
若是寻常百姓,他不会说出,因为说之不信,徒惹波折,但对韩世忠,梁红玉,他却感觉可以说出真相。
原因简单,这两人很是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以沈约的角度来看,这世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并不多见。大部分人,不过是充当社会规则的一个工具人。
但他也没想到过,韩世忠听到他所言,霍然站起,失声道,“你……你是……”
沈约微有皱眉,从韩世忠肢体动作、语言中得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韩世忠对他沈约所言并不陌生,换句话说,韩世忠见过……不属于此间的人?
韩世忠见沈约表情平静,渐渐的也平复了情绪,摇头道,“你……不是的……”
梁红玉诧异道,“世忠,你怎么了?”
第1657节 紫金
梁红玉和韩世忠相识数年,从未见过韩世忠这般吃惊的表情。
她喜欢韩世忠,也因为韩世忠的沉稳。可方才那一刻,韩世忠如同见了鬼一样。
沈约盯着韩世忠半晌,“你见过不属于此间的人?”
韩世忠不想沈约倏然单刀直入,脸色微变。
沈约追问道,“什么时候见过?”
韩世忠仍旧沉默。
沈约再问,“不能说?”
韩世忠涩然道,“不是……不能说,而是说出了,很多人也是不信。再说,韩某也觉得这件事很难解释……”
沈约耐心道,“我见过极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韩兄不妨和我说说。”
“哪怕因此惹祸上身?”韩世忠突然道。
沈约沉吟片刻,反问道,“你是说,听你叙说往事,可能会招惹祸事?”
韩世忠“嗯”了声。
沈约笑笑,“我不是闯祸的人,但也不怕祸事。韩兄但说无妨。”
韩世忠闻言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随即吧嗒下嘴,很不过瘾的样子,四下看了眼。
梁红玉一旁道,“你又想喝酒?”
韩世忠“嗯”了声。
梁红玉伸手入袖,有“叮当”几声,面露为难之意。
沈约只听声音,就知道梁红玉的确是“自惜袖短、内手知寒”,说穿了,就是生活拮据,钱褡裢中只有一点碎银,些许铜板。
在这个年代,喝酒也得有点儿钱才行。
林灵素突然起身掀开帘子,叫道,“茶博士……”
那茶博士飞奔而来,“元妙先生,要添茶吗?”
林灵素又丢出一块银子,“去买酒,好酒……紫金酒吧。”
“买多少?”茶博士倒不意外,显然觉得这个道人喝酒很正常。
林灵素回头看了韩世忠一眼,“看这样子,估计要个两坛。”
有钱好办事的道理在哪里都是行得通的,不多时,两坛酒送进雅间,韩世忠见到酒坛上写的紫金两字,吞了口唾沫。
紫金酒顾名思义,和黄金靠边,这年头,和黄金沾染的,贵重不言而喻。
他早听过这种名酒,却无缘畅饮。
林灵素见状道,“韩将军只管喝,不够让人再买就好。”
韩世忠抱拳谢过,林灵素又闭上眼睛,倒让韩世忠略有皱眉,搞不懂这道人的用意。
梁红玉纤手拎起一坛酒,拍开上面的泥封,有酒香四溢。
酒水呈紫色,倒出来很是清亮。
沈约一见哑然失笑,他嗅味的同时见到酒水颜色,立即认出这很像现代的葡萄酒。
梁红玉端起一碗酒先送到沈约面前,感谢道,“听闻这紫金酒是西域精选葡萄酿制,从西域辗转送到汴京,极为贵重,哪怕一桶酒兑了十桶,在京城也只有大富大贵之人才能喝得起。”
沈约暗想这倒是真的。
这年代的运输远不如现代发达,一桶葡萄酒送到这里,着实要花费太多的功夫,就凭这运费,一般人都是支付不起。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林灵素虽然闭着眼,却喃喃道,“要喝这葡萄美酒,最好还是用夜光杯,杯下品美酒,灯下观玉人,着实人生妙事。”
梁红玉暗想这是个不正经的道人,悄然瞥了韩世忠一眼。
韩世忠见梁红玉望来,含笑道,“事事不如意者十之七八,眼下有美人如玉,再有美酒,有没有夜光杯又算得了什么?”
梁红玉听韩世忠赞她美貌,微微脸红,低下头来,心中却是窃喜。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韩世忠对林灵素所说的诗词并不陌生,对了下句,胸中但有壮志豪情,接过梁红玉递来的酒碗,举起酒碗对着沈约道,“沈公子为人爽快,韩某先敬你一碗!”
等碰碗后一饮而尽,韩世忠眼珠子都亮了几分。
梁红玉低声嘱咐韩世忠道,“莫要贪酒误事。”
韩世忠笑道,“你何时看到我因为喝酒耽误了事情?”
梁红玉内心暗想——近年来,只看世忠郁郁寡欢,难得这般高兴的时候,喝醉又有何妨?大好男儿,谁没有痛痛快快的醉过几场?想到这里,梁红玉也不再说什么。
见沈约喝的虽慢,但终究喝下一碗酒,韩世忠赞道,“好酒量!”说着再度斟酒,居然和沈约连尽三碗。
等还要倒酒,梁红玉按住韩世忠的手,低声道,“沈公子不是和你来喝酒的!”她明白人情世故,暗想沈约找世忠谈论家国事情,你喝醉无妨,但喝醉之前,总要将正事说了。
韩世忠怔了下。
沈约微笑道,“韩兄海量,尽管饮酒。”
韩世忠却听从梁红玉所言,放缓了饮酒的速度,抹了把嘴边的酒水,“沈公子既然想听,又用好酒招待,韩某再不说,未免太不识趣。”
他认得林灵素,知道林灵素买酒不是给他面子,而是巴结沈约。
“我遇到那奇事……”
韩世忠掐指算道,“约莫是在四年前的梓桐峒。”
见沈约无动于衷的样子,韩世忠心中暗道——这人年纪轻轻,就让李彦、林灵素一帮人恭敬对待,倒着实有些本事。可他不应该是我想的那帮人,因为他对梓桐峒好像一无所知的样子。
果然,沈约问了句,“梓桐峒在哪里?”
韩世忠缓缓道,“在杭州西南。”
沈约微有沉吟,“那时候你在攻打方腊?”韩世忠是在擒拿方腊的时候,遇到的怪事,沈约已有判断。
韩世忠微微点头,“那时候方腊造反有一年之久,我在刘节度使的手下听命。”
“刘节度使是谁?”沈约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