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幺目光亮起,“沈先生也觉得此法可行?”
沈约知道杨幺追问的理由——事实上,在华夏数千年的发展史中,因为当权者渲染、再加上世人奴性极重,什么“等贵贱,均贫富”的思想绝对是惊世骇俗的想法。
事实上,哪怕在现代,所谓的均贫富也是极为难行。
太多人就如一条看家狗般,只想着主人赐予温饱就心满意足,却从未想到人人平等,更想不到释迦所言的众生平等。
能提出“等贵贱,均贫富”思想的人寥寥无几,沈约没想到杨幺就是其中的一个。
不过就是因为持有这思想的人少之又少,杨幺哪怕遵循什么钟大哥的遗志,可对愿望是否能够实现还是内心忐忑,这才追问他沈约这个“神仙”的想法。
见杨幺坚持等待,沈约终道:“想身毒释迦数千年前就说过众生平等,而且奉行终生,阁下可知是什么让释迦如此坚持?”
杨幺略有意外,沉吟道:“早知道沈先生道佛双修,兼通天意,今日一见,果不虚言。”见沈约亦在等待答案,杨幺思索片刻,“恕杨某蒙昧,不知沈先生问题的答案,不知沈先生能否为杨某解惑?”
沈约缓缓道:“数千年前的释迦如何想法,我自是不知,但依我之见,应是因为知道正确、这才坚持吧?”
杨幺、黄诚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沈约又道:“对则坚持,错则改之。我想人心内,自有一杆平衡之秤。”
“那为什么有人会做错误的事情?”黄诚反问道。
沈约不慌不忙道:“因为他们已然无视平衡之秤。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想阁下见过人间悲痛之事,定有悲戚之感。”
黄诚怫然道:“若无悲戚,岂不如同禽兽?”
沈约目光咄咄道:“那被酆都判官屠戮的一船人殒命,阁下因何还问我为何反对?难道阁下亦已无视心中平衡之秤?”
黄诚脸色微变,缓缓垂下头来。
沈约微有扬眉,他不过是就事论事——都知道正确是什么,为什么偏要选择错误的道路?
佛渡有缘,既然有缘,他就不妨说说,可见黄诚颇为激动的模样,沈约反倒有了诧异,直觉中,他感觉黄诚的反应有些过了。
杨幺斜睨黄诚一眼,突然大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沈先生神仙人物,还请上座。”
他和沈约一直在甲板上攀谈,如今对沈约更是恭敬,引沈约进入船舱。
舱内有如宫殿,着实金碧辉煌,杨幺坐到最高的主位,示意沈约落座一旁,突然道:“不知酆都判官眼下如何了?”
沈约摇摇头,“我被他送到什么困仙池之前,他是安然无恙。”
“不是神仙惩罚了他,这才让他渺无音讯?”杨幺缓缓道。
沈约内心奇怪,确定酆都判官的确出了问题,亦推出杨幺行动的顺序。
他沈约被酆都判官送到困仙池,酆都判官随即不知所踪,哪怕他的手下亦没人回转!
杨幺知道困仙池多出一人,不明究竟,是以选择静观其变。
足足七天。
在这七天内,杨幺想必一直观察着沈约的举动,见他始终不饮不食,却是安然无恙,终究将沈约归于神仙之流。
酆都判官一直没有消息,杨幺无法再等,知道他叫沈约后,误将他认为是辅佐梁武帝的那个沈约。
是以那孩子才说他沈约很年轻。
辅佐梁武帝的那个沈约多半是个老头子。
沈约知道梁武帝,那是一个信佛的皇帝,曾和禅宗始祖达摩有过交流,也算是历史上很长寿的一个皇帝。
自两晋后,有南北朝对峙,南朝有宋齐梁陈四朝更迭,梁武帝就是代齐的、梁朝开国君王。
而梁武帝能当上开国之君,古代的沈约居功至伟,是以杨幺见沈约再现人间,第一个念头就是——沈约既然能辅佐梁武帝称帝,那此番前来,是否要辅佐他杨幺一统天下?
这就是杨幺见面就问他莅临洞庭、是何心意的真正用意!
第1333节 牛皋
杨幺觉得沈约可以辅佐他一统天下,效仿当年辅佐梁武帝之举?
沈约想到这里,暗自好笑,却不奇怪。
人总是异常自我,对于身边的很多事情,都习惯向自身关联,比如说出丑之后,见邻居谈话,就认为是在谈论自己,出名之后,见邻居交谈,亦认为对方在说自己。
哪怕邻居不过是在谈论今天的菜价。
太多人就是靠这种自我,才觉得自身有存在的意义。
失去这点自我认知,很多人就会怀疑自身、觉得人生了无趣味,甚至选择自我了断。
杨幺不是一个糊涂人!
沈约见杨幺精气神足、双目聚神,知道这人不但是个武学高手,眼下亦是处于人生巅峰。
这样的一个人,不会糊涂,却会执著。
他沈约和辅佐梁武帝的那个沈约年龄不同,杨幺却想必给了他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神仙返老还童并不出奇。
因为认定他沈约是神仙,杨幺这才客气的自称杨某,因为他不糊涂,自知所谓的“大圣天王”的名号愚弄蠢笨之辈尚可,但在神仙面前实在不足一提。
见杨幺执着的等待答案,沈约终道:“我没有惩罚酆都判官,或许惩罚他的,只有他自己。”
沈约说的是因果。
常人均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真相绝非如此,佛教所言的因果是说——你的行为,只能造就你行为下的自己!
沈约隐约说的是——酆都判官总在玩火,他难免会被火烧伤了自己。
杨幺似有所悟的沉吟片刻,微有叹息道:“高见,神仙高见。”
沈约有点好奇的看着杨幺,感觉杨幺是真有所悟,而非一时的敷衍。
杨幺突然道:“神仙,杨某其实也是错行多多。”
沈约微有诧异。
杨幺随即道:“在继承钟大哥遗志后,杨某为了‘等贵贱、均贫富’一事,着实杀了不少豪富达贵之辈。”
沈约仍旧沉默。
口号是好的,愿望是不错的,可执行就会有问题,那问题究竟何在?
杨幺收敛了笑容,似在回忆着往事,喃喃又道:“我们叫这种事情是行法、是替天行道。”
见沈约认真倾听,杨幺肃然道:“可我们既然认为人人应该平等,我们又有什么道理,害了他们的性命?那其中是有无恶不作之辈、可若说我们所杀的众人中有善良之人,我想黄军师亦不会否认?”
黄诚微怔,不想杨幺突然有此一问,有些慌张道:“天王所言很有道理的。”
“因此我们也在错杀。”杨幺缓缓道。
黄诚没有回应。
沈约微有诧异,他知道自古以来,在口号下行私人之欲的大有人在、错后死不改悔亦是太多人的反应。
错了就错了,掩埋了就好,承认自身的错误,似乎远比掩埋错误要艰难很多。
在太多人眼中,唐宗宋祖都难免兄弟阋墙,常人如何能免?
杨幺居然能反省,而且看起来是在他沈约面前真心的在反省?
为什么?
沈约不解杨幺为何突然自我反省,但一个人改正问题,他总不能让对方坚持错误吧?
舱外突然有脚步声传来,门前止住,一人悄然到了舱内低头跪下,“天王,人已带到。”
杨幺挥手道:“带进来。”
是谁?
沈约不由向舱门处望去,倏然一惊。
有人双手背剪,被捆着绳索进入,显然是杨幺手下的囚徒,但那人却没有丝毫沮丧之意,反倒昂头看着杨幺。
正因为那人昂着头,沈约方能看清楚那人的面貌,他吃惊是因为第一眼看过去,那人竟和金鑫很像。
沈约差点以为杨幺通过九州之王抓了金鑫过来和他谈条件,但他很快否认了这个推测,来人不是金鑫,那人和金鑫长的极像、亦是膀大腰圆,看起来异常魁梧,可那人却比金鑫要年长一些。
那人精神虽旺,头发有了斑白,眼角亦有了皱纹。
是个很像金鑫的人。
沈约内心奇怪时,杨幺问道:“沈先生难道认识此人?”
无论谁看到沈约未加掩饰的表情,都觉得沈约是认识来人的,不想沈约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他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被绑之人略有诧异的看了眼沈约。
沈约坐的位置还在黄诚之上,说明在杨幺的心中,沈约比黄诚重要。但他对杨幺的手下知之甚详,怎么看不出沈约是谁?
杨幺蓦地笑道:“闻名天下的牛皋牛将军,沈先生亦是不知吗?”
沈约内心微凛。
来人竟是牛皋?
他知道牛皋!
那是岳飞最得力的副手,虽然在演义中,牛皋是个类似演义中程咬金的捧哏角色,事实上,若论战功,牛皋绝非是个搞笑人物!
哪怕沈约都知道牛皋是个极厉害的战将,可这人如何会落在杨幺之手?
牛皋冷望杨幺,“杨幺,你今日若以名利说之,倒不必浪费唇舌。看你意气风发的样子,终究不肯归降吗?”
杨幺双目咄咄,“你如今身为阶下囚,还要劝我归降宋室?”
牛皋凝声道:“想你杨幺曾经也是个汉子,和钟相揭竿而起,深得民心,着实得到不少百姓的拥护,可此一时、彼一时,你眼下勾结伪齐、金人,欲置众生于水火,我或许不免于难,但你终究敌不过岳家军。”
杨幺眉心微跳。
在牛皋提及“岳家军”的时候,他终于露出惊凛之意。
牛皋随即道:“利害我已经说的清楚,想杨钦、黄诚,刘衡、黄佐之流,终究陪你出生入死多年,你难道真忍为了一己之欲,害了所有人的性命?”
看了眼黄诚,牛皋眼中竟有怜悯之意,“如今归降尚不算晚,有岳将军一力求情,尔等终究可以赦免,若是顽抗到底,只怕难免牵连亲众。杨幺,你到如今,还想不明白这点吗?”
沈约初见牛皋,可也着实佩服这人的胆壮。
牛皋眼下身为案板鱼肉,触怒杨幺,随时都有杀身之祸,可他居然仍劝杨幺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