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依然记得,在母亲病入膏肓时,父亲却一贫如洗,拿不出来钱给母亲治病时的模样。
还是他用自己的工资,断断续续让母亲续了两年命。
但母亲终于还是撒手而去。
他犹记得,那天晚上,他在工厂的车间外,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
也是从那一天起,在他的心中,似乎就恨上了这些东西。
不论是唱戏,还是唱歌,都是不务正业,都是没有前途的东西。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的儿子黄元平,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穿过大街小河
走过小雨落雪
为什么你不爱吃冰淇淋
糖葫芦一串有几个……”
他从没想过,在黄元平的心中,那几年跟着爷爷一起去唱戏的日子,竟然那么重要。
那时候的戏院,早就已经不复往日的繁华,也早就没有了多少人去看戏,每日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
父亲的经济一直都很拮据,连糖葫芦都不舍得给自己买一个。
是啊,那个年代的长辈,又有谁舍得给自己买一串糖葫芦呢?
“戏服旧了补丁缝成花色
大鼓敲破了满墙斑驳
改成商场的老戏院
上次路过墙上还贴着
你说头发就像被大风吹白了
转身又说糖葫芦都这么贵了
夜晚路边小角落有人唱着
哑锣破鼓二胡弦松了……”
谷小白唱完了第二段,另外一个舞台上,老人接上: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宅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那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看着老人那尽力遮掩,却依然能够看到皱纹的眼角,听着老人那尽力唱,却依然暗哑的声音,黄会青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酸楚。
但却情不自禁地跟着轻轻唱了起来。
这唱腔,他已经不知道听过了多少遍。
每一句,都像是烙印在了记忆深处。
因为在那戏台之下,在人山人海之中,在最靠前的地方,永远有一个位置,是属于他的。
那时候,他看着老人的眼神,是如此的崇拜。
他听这戏文,听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而那些围在戏台前的孩子们,看他的眼神,也是那么的羡慕。
钢琴声再起,谷小白唱到了最后一段。
“红木箱镶花镜奶奶的梳妆盒
黑白照片里悄悄藏着俊俏小伙
青衣长袖谁偷偷帮你洗了
又是谁悄悄把你茶水温热
起云手眼波转看的是谁
笑一笑是谁的玉堂春色
这件亲手补过的花褶
你走后再没舍得穿过……”
承载着老人的副舞台,慢慢降了下去,在他完全落入水面之下前,突然听到了VIP区域,传来了一声嚎啕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
当谷小白唱完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他放开钢琴站了起来。
他的身后,钢琴渐渐下降,落入了舞台之中。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其他的舞台都已经降了下去,舞台上只剩下了谷小白一个人。
舞台中央,灯光一闪,谷小白身躯一转,“哗”一声,服装变换,一身花褶加身,然后他衣袖一展,挡住了自己的面容,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就已经是一名青衣。
谷小白的青衣扮相,倾国倾城。
谷小白的脚下,中央的舞台也在慢慢下降,他轻轻挪动脚步,舞台上走着台步,然后俏丽又高亢的荀派唱腔起:
“想起当年落娼院
得遇公子配良缘……”
和刚才老人那已经哑了的唱腔比起来,谷小白的唱腔字正腔圆,俨然已经是一名大家。
他台步如行云,长袖如流水,面上一颦一笑,摄魂夺魄。
而此时,四周的水已经“哗哗哗”的漫过了舞台,然后……
众人的眼珠子似乎都要凸出来了!
谷小白竟然站在了水面上。
月池中央,一身花褶的谷小白,倒映在如镜的水面之上。
下一秒,他水袖一甩,脚步轻挪,跑了一个小圆场。
他的脚步轻点,在水面上踩出了一连串的细密涟漪,涟漪彼此交汇,蔓延,就像是织出来了漂亮的花纹。
看台上,观众们都惊呆了。
“卧槽,不是吧!”
“竟然能在水上走?”
“水面下是还有一层玻璃舞台吧!”
“怎么就站在水面上了呢?”
“这不科学吧……”
本来以为,谷小白那在水中的升降舞台,已经完全是高科技了。
但却没人想到,谷小白竟然还能玩出新的花样来!
没有鲸鲸,没有舞台,在水上也能表演!
甭管这是怎么实现的,效果真的非常酷炫!
特别是配合从水面下照射上来的灯光,真的有一种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感觉。
谷小白边走便唱:
“被送入洪洞身遭难
奴蒙冤入狱险被刀残……”
唱到这里,谷小白站在月池中央,右手扬起,左手轻轻扯着雪白的水袖,将自己的脸挡在了后面。
当那水袖挡住谷小白的脸时,他的脸上是怨是哀,但当他的面容,再次从水袖后面露出来时,却是喜是乐。
“如今沉冤得明辨
与公子重相见
苦尽甜来喜心间
满面春风我出察院
白衣庵等候公子团圆……”
后台,乐池之中,锣鼓齐鸣,欢天喜地。
舞台之上,谷小白双手一扬,一甩。
刹那间两道匹练似白虹,似剑光,飞射两边。
那一瞬间,现场像是有一颗炸弹炸开了。
“卧槽,水袖!水袖!”
“妈蛋,小白竟然再次跳水袖舞了!”
“嗷嗷嗷嗷嗷,小白!小白……”
本以为《青丝》之后,再无水袖舞。
谁想到,竟然又出现了!
月池之中,水面之上,两道长长的水袖,飞射而出。
水袖挥到极致,在空中还静止了那么一瞬间,然后缓缓下落。
谷小白双臂再摆,水袖在水面上划出了两道痕迹,再次飞扬而起。
这长袖,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作而成,滑过水面,却沾水不湿,只是溅起了一些水滴,在空中依然轻灵飘逸。
在谷小白双手一抖之下,水袖再次破空而起。
谷小白转身,抖袖。
两条白色水袖,在空中抖如两条白龙,腾空飞行,夭矫变化。
而在中央的谷小白,收袖、掷袖、甩袖,边歌边舞,明明唱的是戏腔,却依然丝毫不抖,不乱。
就像是这唱歌的人,不是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