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润峰一怔,有点迟疑:“是,我母亲起名很讲究。”
一旁的倪博仁不满地说道:“方叔说得对,奶奶就是从这里取的名字。”
“老人家讲究,是想着你好,想着你走君子之道。”方卓笑着对倪博仁说道,“博学而笃志这一句是《论语》里的话,但咱们中华文化很多都是相通的。”
倪博仁带着客气地说道:“请方叔指教。”
“孔子讲仁是君子的品格,怎么达到呢?要博学而笃志,要切问而近思。”方卓娓娓道来,“博学而笃志又怎么解?北宋的二程说,学不博则不能守约,志不笃则不能力行。”
“简单的说,你要广泛的学习才能有一个方向的深入,约就是专一、纯粹的意思。”
方卓给自己倒了杯酒:“博学就是为了守约,咱们发散来说,这人啊在社会里经过各种各样的打磨,各种各样的诱惑,摔倒,爬起,再摔再爬,如此才能把一颗心打磨的纯粹,但这个纯粹还需要一个‘守’才能达到最后的仁。”
“不守就难达到最终君子的仁,人和事很多时候都是这样。”
“小倪啊,你奶奶希望你以后即便历经风雨也要能守住本心,守很重要。”
“微言晓义,老人家给你这个名字,寓意很深,你要时刻记住你奶奶的一片良苦用心。”
方卓如此说完,抿了一口酒,低头去吃菜。
倪博仁听得若有所思,他以往只知道自己名字来源于《论语》,没想到还能继续往下解出很多道理:“方叔,你刚才说北宋的二程是程朱理学的程吗?”
“是程颢、程颐,他们对《论语》的解释应该是《二程粹言》。”方卓略一沉吟,“我看书比较杂,应该没记错。”
倪博仁颇为佩服地点点头。
他刚想吃菜忽然发现父亲倪润峰的眼眶有些红,惊愕道:“爸,你怎么了?”
倪润峰摆摆手,说不出话来。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道理只有和切身际遇结合起来才会让人心中猛然一悸。
倪润峰母亲去世已经久了,现在从儿子的名字引出她起名的良苦用心,又加上最近的风波,他心中的感慨和惭愧交织在一起让鼻头阵阵发酸。
自己在长虹风风雨雨几十年,眼看临近退休,还是“守”不住初心。
一个守字,何其难也?
倪润峰用手揉了揉眼睛,深吸了两口气,对方总说道:“失态了,想起我母亲,她是位中学语文老师,从小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也和我说过很多古文道理。”
“我其实不爱这些,上学的时候就喜欢和机械打交道,一晃眼,也很多年过去了。”
方卓很理解地说道:“父母对孩子对晚辈都是这样,老倪,我相信你对你孩子也是一样,今天见到小倪是个棒小伙,什么时候你女儿从美国回来,一定也已经历练的很有能力。”
倪润峰刚要点头,忽然心中一震,捏着酒杯的右手也是一抖。
砰!
酒杯掉在了地上,碎成几瓣。
倪润峰怔怔地看着小方总,自己从没提过女儿,更没提过她在美国,也刻意避开这些,因为只要说起她在APEX任职,一切脉络就都昭然若揭。
什么行政因素,什么领导压力,先前冠冕堂皇所推脱的话都成了最拙劣的表演。
从这一刻起,什么让人敬佩的老企业家,什么风雨几十年的彩电掌门人,都变成一个最好笑的笑话。
方卓平静的看着老倪。
“哎呀,爸,你喝多了吧?我再拿个酒杯。”倪博仁没听出来什么不对,只以为是父亲喝多了,没拿稳酒杯。
方卓淡淡地说道:“小倪,别拿酒杯了,酒喝多也不好,今天就到这吧。”
倪润峰嘴巴有些发干,上头的酒意也褪去大半。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我晚上回酒店还得开个会,今天尽兴了,小倪,你送送我。”方卓起身,招呼了一声倪博仁,“你爸喝的不少,不让他送了,让他好好休息。”
倪博仁侧头看了眼父亲,奇怪的没得到什么回应,连忙说道:“好,方叔,我送你。”
他觉得自己父亲今天晚上真是喝得太多。
两人很快起身出门。
家里只剩下倪润峰一个人。
他坐在椅子上,孤零零看着门的方向,双手缓缓捂住了脸。
第251章 知我罪我
晚上七点,方卓抵达下榻酒店。
他刚下车就瞧见蹲在门口抽烟的自己人,先招呼一路把自己送到地方的倪博仁上车回去,然后才慢悠悠的走向梁幕。
这位要书写中国商业人物传记的前记者,这一趟跟着来是担任助理的角色,全程都是他在会议室把文件资料递到手里。
“方总,来一根。”梁幕瞧了眼远去的出租,给大佬递烟。
方卓接过烟,点了火,抽了一口,叹道:“要不,算了吧,戒了。”
梁幕:“?”
他没说话,一起抽了会烟才问道:“方总,今晚和倪总聊什么了?”
当初跟着方总去北京开会,梁幕听过一段老板对初次相见的倪总的分析,后来因为签证原因没法跟着路演,这一趟就强烈要求一起过来。
梁幕知道事情的半个轮廓,心里又有猜测和补全,怀疑这件事已经进展到末尾,主要还是不知道美国那边是怎么操作的。
按照猜想,方总和APEX肯定是周旋了好多个来回,谈判来谈判去,最终成功剥离APEX的业务。
“也没聊什么,刚才下车那年轻人看到没?那是倪总的儿子。”方卓笑道,“就我们三人一起吃了吃饭,我教了这年轻人一些人生道理,别的什么也没干。”
梁幕万分不信:“真的?”
“这是最客观的描述。”方卓吐气,“就是这人生道理啊,也不知道小年轻能不能放在心里,这孩子看着挺单纯,没什么阅历,估摸着也就听听过去了。”
梁幕琢磨来琢磨去,只能点头道:“是啊,年轻人都这样,有的话只能有阅历的人才听得懂。”
方卓碾灭烟:“人啊,没阅历的时候听不进去,有了之后可能又晚了,希望这一次的长虹能悬崖勒马。”
梁幕听到老板从人谈到企业,他也就笑道:“方总,这次来长虹,你想我怎么写?”
“年轻气盛。”方卓听见这个问题,侧头问道,“这个词怎么样?”
梁幕赞同道:“以方总这个年纪的成功,可以用这个词,但我得写整个事的行事风格,你这词是说人的。”
方卓站起身:“那我就不猜了,我比不上你们这些人一肚子墨水,哪能猜到。”
梁幕揭晓答案前先问道:“方总,今天这场会有行政领导有企业高管,你这样闹了一场,就不怕别人说你不爱惜羽毛吗?”
方卓忍不住笑道:“看来今天注定是要讲人生道理的一天,孔子说过,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梁老师肯定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梁幕明白了。
但他还是把意思说出来:“写《春秋》本应该是天子的事,孔子这样做是僭越,他知道这事会毁誉不一,但还是写了。孔子把认为有价值有意义的事坚持做下去。”
“冰芯能做成什么样,我到现在还心里没谱,良率是高是低?能不能裹住成本?能不能拿下订单?”方卓从自己口袋里又掏出烟,“咱不像人家中芯张总那样在业内有声望,有人脉,能拿到大厂订单。”
“就算是张总那样的人物,中芯现在的情况和未来都堪忧,更何况我了。”
“你觉得订单会天上掉下来吗?”
“与其到时候求爷爷告奶奶,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个事要做,不管荤也好,素也罢。”方卓话里多了些杀气腾腾,“不管是倪润峰也好,你梁幕也罢……”
他忽然一笑,把手里的烟递给梁幕:“朋友来了有烟抽。”
梁幕默默接过烟,说道:“方总,我认为传记里这一段可以用一句‘方卓偶尔行事粗犷’来描述。”
“随你。”方卓走进酒店,“我要再吃点东西,在老倪家里没吃饱。”
梁幕站在门口,追问最后一句:“方总,你在倪总家里教他儿子什么道理?”
“子不类父,阿婆之幸。”方卓头也不回地说道。
啊?
子不类父?
川蜀这里有些地方是把奶奶喊阿婆。
这不是当着人家儿子的面骂老子吗?
那倪总儿子还客客气气的把老板送回来?
这都怎么一回事?
梁幕自顾自抽着老板给的烟,思考了一会,不知道这里有什么讲究,但他忽然发现方总今天其实一共说了三个道理。
知我罪我。
子不类父。
以及,会议室里教长虹一众人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的这支烟抽完,刚要转身进酒店,一瞥眼瞧见几个带着工牌的人往这边走来。
梁幕停了停,瞧见工牌上的“新浪”两个字。
咦,新浪的人来了。
“哎,找方总的吗?我是易科的。”梁幕招呼了一声。
几个人听见兄弟公司,疲倦的脸上陡然浮现热情。
一群人寒暄客套,说说笑笑,走进酒店。
※※※
次日上午,方卓在酒店房间里安排后续事宜,等着中午和领导谈笑风生。
没成想,本地的企业家先来登门拜会了。
蓉城这边没什么互联网公司,也和易科难产生业务往来,这群人一是有来自行政领导的示意,二也是好奇年轻的全国首富是什么样。
这一见,他们心里有点失望,不是说嚣张暴躁、蛮不讲理吗?
这看着挺文质彬彬、气度不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