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看眼前的背影,再转头看看正殿门口挺立的崔吉,一瞬间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砰,她靠在了门上,将朱漆木门撞得闷响。
“关上门吧。”墨色衣衫的男子低声说道。
如瑾扶着门站直了身子,抬脚迈进殿内,一手仍然紧紧握着簪子,一手反手关了殿门。门轴吱呀的响声那样刺耳,在木鱼营造出的寂静里听的人头皮发麻。
“王爷安好。”她一个字一个字的,用极低的声音吐出了四个字。
笃笃的木鱼声依旧没有停,墨衣男子又低低的笑了,“你竟还记得我的声音。”
“崔吉是你安插进蓝家的人?”如瑾紧紧贴在门上,满怀警惕看向他。
笃,木鱼发出了最后一个音符,然后骨碌碌的,击槌就被扔到了地上,一直滚到杏黄色绣了暗莲纹的桌案帷幕底下。如瑾这才确定敲击木鱼的人一直就是他,那样一动不动的,也不知他怎么办到的。
119 侧殿对谈
“呵呵,你猜得很快,让人意外,也让人欢喜。”墨衣男子转过身子正对了如瑾,伸手做出“请”的姿势,示意如瑾坐到他身边的蒲团上。
如瑾自然是不会坐过去的,依旧紧贴了身子在门上,离开眼前之人一丈开外。她此时只觉得侧殿太过狭窄,从门口到香案不过如许距离,若是再远些才能衬意。
“王爷金尊玉贵之躯却降临郊外寒寺,又是在这种天色未明的时候,想尽办法引我前来,我是否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她的语气警惕而疏离。
眼前之人有着记忆里让她耿耿于怀的五官,宽额剑眉,眼眸幽深,望之令她不快。到得此时,僧人们诡异的消失和崔吉奇怪的去而复返,尽皆有了答案。堂堂的帝胄长平王爷,想办到这样的事情轻而易举。
而崔吉那莫名其妙的指示更是让如瑾恍然,再联想之前蓝家血腥之时崔杨二人神兵天降般的救助,一切不言自明。她总觉得崔吉杨三刀进蓝家进得奇怪,却原来,是这位王爷的手笔。
他为何要这样做?蓝家的那一场刺杀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何每一次出现血腥的时候都有他相救?而此刻他将她引来,又是要做什么?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如瑾脑海中飘着,没有一个能凭她自己猜出答案。
想想自己的一切行动都在对方掌控之下,蓝家一切动静都被他得知的透彻,怎能不让人背脊发凉呢?即便他救过蓝家,但,那救命之恩真的是出自好意么……
有了皇帝那样的人做例子,再看着眼前与皇帝酷似的年轻脸孔,如瑾心中除了疑虑就是警惕。
似乎是对她眼里深深的警戒感到不解,长平王摊手作无奈状:“好歹我也救过你的命,你就是这样戒备于我么?”
如瑾此时才发现他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本王”。家里蓝泽对外人亦是称呼“本侯”,对着家人挚友才你啊我啊的说话,如瑾知道这一点,然而却不敢将这个道理套在长平王身上。她不觉得自己和对方有什么深厚的交情。
“王爷,救命之恩日后有机会定会报答,但王爷在蓝家安插自己的人却是为何?此时此刻引我前来,又是为了什么?王爷若能直言相告,也许我就不会如此戒备了。”
长平王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指随意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闻言眯了一下眼睛,“崔吉可不是我安插进蓝府的,而是安插在你身边的。”
“这有什么不同么?”
“当然不同。”长平王解释道,“安人在襄国侯府是为了刺探消息,在你身边只是为了护你周全而已。”
“多谢王爷体恤关切。”
如瑾语气中有淡淡的嘲讽,是对他如此不经招呼的安排极为不满,亦是不相信他的解释。长平王却浑然不觉似的,摆手道:“不必客气,应该的。”
他浑不在意的姿态让如瑾有些恼火。对于这位七皇子,许多人都私下评价他为纨绔子弟,若不是顶着皇子的名头怕是早被人街头巷尾的传说各种荒唐了。今日巧遇哪位小姐,明日看上了谁家贵妇,种种行径与那些仗老子势寻花问柳的衙内相差无几,如瑾当日在宫里基本是不问世事的,都曾听到过关于这位的一些风言风语,可见此人有多荒唐。
连番几次相见,最初她对他也是厌恶的,尤其恨他影响了佟家姐妹的一生。只是后来客栈那一夜被他所救,感激之情充满肺腑,以往的厌恶便自然而然的淡化了,厌恶与感激交织着,生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来。
然而,后来经了皇帝屡屡拿蓝家使唤的事情,如瑾对皇家的憎恶却是更加深重,加之此刻骤然发现崔吉杨三刀的来头,生了警惕,以往的感激又被戒备替代。
看到他用并不正经的态度和自己对话,如瑾微有恼意,“王爷是不是护错人了?蓝家东院里住着的才是你兄长将要纳入的小妾,崔吉该去我长姐那里护着才是。”
“哦,这句话说得奇怪,我可以认为你在翻醋坛子么?”长平王故意凝了眉头,正色道,“虽然曾与你家长姐同车饮茶,但我对她可没有半分青睐之心,如今她更是皇兄的妾室,我派人去护着她作甚,你莫要胡乱吃心。”
如瑾暗自咬牙,深悔自己说话莽撞。适才那句话她不过是在怀疑他的动机,然而非要歪了心思曲解,那样的言辞也是可以理解为吃醋的。只怪她从未与这等人打过交道,一时疏忽被他占了便宜。
“王爷但请自重。”素脸含了霜色,青黛色的远山烟眉高高挑起,如瑾压住心中的窘迫,努力整理凌乱的思绪,“王爷,崔吉杨三刀二人暂且不论,就说眼前,王爷引我前来所为何事?若不相告,恕我要去侍奉祖母,不能奉陪了。”
长平王似乎对她的不客气十分悻然,叹了一口气,惆怅道:“见你一定要说出个理由么,难道无事就不能相见?”
“王爷……”如瑾羞恼上脸,双颊染红,他言语里的暧昧实在让人难堪。
“瑾儿,我出来一次可不容易,时光匆匆的,莫要用冷脸对我才好。”
砰,如瑾直接开了门,将门扇甩到墙上。他将她当什么人了,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已是不妥,他还偏要说这些龌龊的话来折辱她。他竟轻浮的叫了她的名字,要知道,闺阁女子的名讳只有至亲才能称呼。
手中簪子将指腹刺得生疼,若不是碍着他的身份,如瑾真想把簪子扎到他身上才能解气。一只脚跨出了门槛,身后却传来长平王低低的言语,“性子一如既往的烈。”
摔个门就叫性子烈了么?如瑾突然想起母亲保胎的夜里那把明晃晃的尖刀,若是叫他尝尝刀锋划破肌肤的感觉,也许他才知道什么叫性子烈。“不必道歉,当不起。”她将另一只脚也跨了出去。
说话的这片刻,天光已经放亮了,高悬在浅灰色天空里的残月终于褪了光泽,变成半团云絮状的雪白。东方的天际处有绛紫色的朝云横亘,层层叠叠,被未曾露头的太阳镀满金黄。院中灯火却依然燃烧着,并没有杂役的僧众进来熄灭火头。
正殿门口侍立的婆子远远听见这边的门响,就有两个要过来看看情势,却被崔吉拦住了脚步。如瑾看在眼中,因了对长平王的警惕和疑虑,对崔吉也产生了些许负面的情绪。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依旧端坐在蒲团上的长平王。那一身墨色衣衫被佛前灯火与门外晨光交相映照着,泛起一抹淡淡的几欲虚无的金黄。他玉色的脸孔也因了这层金黄色的微弱的光,有了若有若无的柔和。
这回眸一瞥,她将心头的恼意压了下去,尽力保持了平静的口吻,“救命之恩铭记于心,但您不声不响安插了人在我跟前,又言语轻薄,王爷,莫要以为有恩便可为所欲为。”
她肃然的面容如此疏冷,长平王终于收敛了懒散的腔调,正儿八经的说道:“蓝三小姐误会了,本王没有歹意。若有无意间冒犯之处,还请小姐莫要见怪才是。相见不易,小姐这般便要走了么,没有什么要问本王的?有些事,问起本王来可比拐弯抹角的找御医方便多了。”
他恢复了“本王”的自称,如瑾终于感到稍稍平复一点,又见他提起曲折打探消息的事情,这是正经事了,如瑾这才停住脚步,转身重新对了他。
“王爷降临此处,我自然是有许多话想问,只要王爷不说令彼此都难堪的话,我也愿意与王爷交谈。”
“那么请吧。”长平王再次伸手指向身侧的蒲团。
如瑾袖中的手捏了簪子不放,重新进殿关了房门,看看那蒲团,走过去拎起放到了门口,这才跪坐在上面,与长平王正脸相对。
她的刻意疏远换来长平王淡淡一笑,这次却是没再说什么暧昧的话,只以手支颐静静坐着,等待如瑾开口。
莲灯里的火焰妥贴燃烧着,佛像的脸孔在轻纱幔帐之后若隐若现,在这样安详而寂静的早晨,佛堂之中谈论的该是禅意心经,可如瑾的问题却是俗世俗事。
她静默了一会,理清脑中思绪,将时间推回到远在青州的日子:“王爷可否相告,我父亲到底是因何而立有大功的,他与晋王素无交集,怎会突然揭发晋王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