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陆离见二人相处“愉快”,沉郁的表情逐渐被欣慰取代,恰在此时,赵望舒一脸不甘不愿地走进来,闷声道,“母亲,你找我?”
“下学了?”关素衣冲他招手,“过来一块儿吃饭。”
赵望舒脚步踌躇片刻,终是在姐姐身边坐下。
关素衣亲自给他盛了一碗饭,笑道,“日后下学你便来我这儿吃饭,饭后我帮你检查课业,与你一同练字,一个时辰方可休息。”
“什么?练字一个时辰?”赵望舒失声惊叫,触及父亲陡然锋利的目光,忙把抗议的话统统咽下去,脸色不由发青。
“夫人肯亲自教导你们,那是你们的造化,日后好好跟着学,莫偷懒。说来惭愧,若非夫人点醒,我差点就把你们教坏了,所幸现在矫正还不迟。夫人,日后他们便劳烦你调教,倘若哪个不听话,直接上家法便是,无需问我。”赵陆离如今一口一个夫人,已是极其顺溜,甚至于在心底还感到十分庆幸与后怕。如果关素衣没嫁进侯府,再过几年熙儿出门,望舒成人,竟不知他们前路在何方。
想得越深远,他对关素衣的感激与敬佩也就越重,渐渐竟有言听计从的趋势。
关素衣连忙摆手推拒,直说两个孩子本性不坏,头脑灵慧,将来大有可为云云。
赵纯熙和赵望舒心里憋屈极了,却又不敢忤逆,只得唯唯应诺。吃罢晚饭,几人一块儿去书房,练字的练字,作画的作画,旁观的旁观,看上去竟和乐融融,颇为美满。但到临睡之时,赵陆离借口送两个孩子,终究还是躲了出去,叫关素衣十分称心。
“小姐,侯爷怎么总不与您圆房?是不是他身上有什么隐疾?要不,奴婢帮您打探打探?”等人走远,明芳红着脸说道。
“你要怎么打探?”关素衣将用过的毛笔浸泡在笔洗中,淡看墨团在水中变幻形状。明兰背着明芳狠瞪一眼,用口型无声骂了一句“骚蹄子”,惹得她轻笑起来。
“奴婢想着……”明芳正待糊弄主子,却听外面传来管事婆子的声音,“夫人,方才镇西侯府送来一张帖子,您请过目。”
“镇西侯府?”关素衣接过帖子扫视几眼,不免抬了抬眉梢,竟是秦凌云的嫂嫂李氏送来的,邀她明日去文萃楼一聚。对于这个比自己更命苦的女人,关素衣打心里感到怜惜,如果可能,还想帮助她摆脱上一世的悲剧。当然,她不会涉入对方的感情纠葛,只告诫她远离族人也就罢了。
写了回帖,换了寝衣,她心安理得地霸占一张大床,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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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文萃楼内依然宾客满座,秦凌云带着嫂子李氏坐在原位,正翘首以盼。圣元帝还是那副侍卫打扮,几近九尺的身高和挺拔健硕的身材令他在一众文弱书生中显得格外打眼。
“她说今日一定会来?”低沉浑厚的嗓音将周围的嘈杂声都压了下去。
秦凌云捏了捏腰间的荷包,表情忧郁。李氏心疼地看他一眼,代为答话,“侯夫人昨日回帖,说一定会来。关家人重诺,绝不会失言。”
圣元帝淡淡应了一声,走到栏边俯视。徐广志正与资助自己举办十日文会的九黎贵族坐在一起交谈,关老爷子和关父还未到,想来被什么事耽误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似是有些焦躁,正想吩咐暗卫去镇北侯府探听消息,就见一道窈窕身影慢慢走了进来,鹅黄襦裙外罩素白纱衣,宽大广袖缀着一圈毛边,淡雅中透出几分俏皮灵动,一顶幂篱遮住面容,黑纱被风吹拂后紧紧贴在脸上,勾勒出几条精致而又美丽的弧度。
从那婉约起伏中不难窥见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梁以及柔软的唇珠,而正是因为这份看不真切的神秘感,叫人越发想往。圣元帝瞳孔微缩,定定看了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走到秦凌云身后站定,假装自己只是个侍卫。
关素衣上到楼梯,笑着与镇西侯和李氏见礼,正想摘掉幂篱,却被男扮女装的明兰狠狠扯了两下袖子,低声提醒,“小姐,老太爷和老爷来了!”
掀开的黑纱立刻遮得严严实实,不仅如此,关素衣还反应敏捷地绕到九黎族壮汉身后,笑道,“借你挡挡,若是让家里人看见我与你们侯爷混在一处,也不知要如何恼怒。”
如今法家与儒家斗得正凶,偏镇西侯是法家的领军人物,按理来说,关素衣是不该与他扯上关系的。
圣元帝感觉一股陌生的气息靠近,常年征战养成的警觉性令他立刻挺直脊背,握住刀柄,然后就有一种类似于芒刺在背,却又毫无危机感的滋味从骨髓深处慢慢渗入毛孔,令贴近女人的那一侧皮肤酥麻一片。隐约中,他嗅到一股香气,不是后宫嫔妃惯用的名贵香料,而是常年浸淫在笔墨和书籍中才能染上的淡淡气味,很容易忽略,然而一旦捕捉到便会不自觉沉溺。
他暗暗深呼吸,却又在关老爷子和关父看过来的时候主动挪了挪步伐,将背后的女人遮得更紧。二人并未认出他,很快就加入了一群名士的交谈。
关素衣躲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他们没发现我吧?”
“没有,夫人请坐。”圣元帝嗓音有些嘶哑,待她坐定后才松开刀柄,反手抚了抚自己麻痒的背部。淡淡的香气远去了,令他头脑空白一瞬,然而这一瞬实在太过短暂,不经意间就被忘却。
一楼大厅,徐广志与一位法家学者齐齐走上高台,各自拿起一支毛笔写下两行字——人性本善,人性本恶。法儒两家在许多观点上都是对立的,就仿佛天然而生的死敌,无法兼容。人性的善与恶,这又是一个极具争议的论点,也是法儒两派学者互相辩驳几百年也无法决出胜负的难题。
饶是有意在嫂子面前装可怜的秦凌云,在看见这一论题的瞬间也不禁脱口而出,“徐广志好胆魄!”话落拧紧眉头,从荷包里掏出一粒佛珠。
“这道题很难吗?”李氏乃乡野出身,只粗略识得几个字,会看账,会管家,旁的一窍不通。
“很难,古往今来,在这一论题上,法儒两派学者从未分出输赢。便是我上去,也不一定有把握驳倒徐广志,当然,他要想驳倒我也难。法家最懂人性之恶,儒家最懂人性之善,我们随口就能举出千百个论据,故而总也分不出高下。”秦凌云边说边掏出三粒佛珠,投入放置在一旁的托盘。
关素衣摇头叹息,“这本就是个伪命题,有什么好争论的?当真是白来一趟。”话落起身便走。
“夫人,为什么你会说这是个伪命题?还请指教。”矗立在镇西侯身后的九黎族大汉用磕磕巴巴的雅言询问,深邃眼眸中闪烁着求知的神采。
关素衣受到关老爷子熏陶,从小便染上一个“好为人师”的毛病,最受不了这种表情,偏头想了想,竟又坐了回去,曲起一根莹白指尖弹击杯沿,意思不言而喻。九黎族大汉连忙走过去奉茶,一举一动皆是默契,目中更隐现融融笑意。
第25章 捡宝
一名九尺高的汉子端端正正站在你对面,用充满求知欲的眼眸盯视,尤其他的瞳仁还透着淡淡的蓝色,显得十分幽远纯净。这幅画面叫关素衣心软。关家乃文豪世家,亦是教育世家,素来秉持着有教无类的原则,只要怀抱一颗好学求真的心,无论任何身份,他们都愿意倾囊相授。
故此,面对这位几近而立之年,却连汉话都说不太顺溜的粗犷汉子,关素衣也愿意与他交流心得,甚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敛眉沉思,试图寻找最浅显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观点。
圣元帝捧着茶壶,略微俯身去看,专注的目光似乎想要穿透那层薄薄的黑纱,窥见佳人真容。秦凌云先是咳了咳,见唤不回陛下神智,只得冲嫂子使眼色。
李氏笑道,“忽纳尔,别杵在那儿挡了夫人视线,坐着吧。”
“谢夫人。”圣元帝像模像样地行礼,然后状似拘谨地落座,还极为忐忑不安地看了关素衣一眼。
关素衣挑眉笑道,“忽纳尔,圣殿之光。这个名字取得真好,你父母对你一定有很高的期许。”
秦凌云露出惊异的表情,连圣元帝都愕然片刻,问道,“你懂得九黎语?”
“我外祖母是左丁香。”关素衣委婉答道。
圣元帝恍然,“若论学识渊博,这世上无人能比得过史学家。”
“对,无论哪一个学派,哪一位伟人,哪一本典籍,只要在历史中留下丁点痕迹,他们都能如数家珍。”关素衣爽朗地笑了,显然很喜欢九黎族壮汉对外祖母的间接性恭维。她用指尖点了点楼下的题板,继续道,“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今日的命题是伪命题吗?”
“对,我觉得人性应该是恶的,否则为何学坏容易,向善却难?又为何总要用严刑峻法去约束百姓的行为,而一旦法度乱了,社会风气也跟着乱了。”圣元帝目光灼灼地看过去。他对法家思想推崇备至,自然也就更为认同“人性本恶”的观点。他很好奇关素衣会怎么回答。
秦凌云亦端容正色,肃穆以待。
关素衣担心忽纳尔理解不了太深奥的汉话,向店小二要了几张白纸和一套文房四宝,不紧不慢地铺开。
她拿起一张白纸,徐徐道,“人在刚出生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他们的大脑就像这张白纸,空空如也,是最简单也最无害的。这时候的他们不分好坏,所以人性也就没有善恶之分。而孩子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会接触到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环境,有的安逸,有的险恶,于是他们便被涂上各种各样的色彩,成了各种各样的人。善人会有阴暗的心思,恶人会有光明的一面,而绝大部分人都不好不坏,介于善恶之间而已。其实人的本性是什么,孔子和告子早就做出了解答。”
她边说边在两张纸上作画,寥寥几笔便把罗刹恶鬼与笑面菩萨勾勒得栩栩如生。正如她所言,白纸就是白纸,只因人为涂抹,才会令人产生憎恶与欢喜的情绪。
圣元帝盯着她显露在外的一截玉白皓腕出神,竟半天也未开腔。终究还是秦凌云耐不住了,追问道,“你不是说人性不分善恶,只是一张白纸吗?那为何还要对人性做出注解?”
关素衣放下毛笔,徐徐吹干墨迹,低声道,“孔圣在《礼记》中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也说:‘食色性也’。由此可见,人的本性不出‘食’、‘色’二字。食为生存,色为繁衍,都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为了生存,再善良的人也会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做出易子而食的恶事;为了繁衍,再狠毒的人亦会放弃生的希望,用性命保护子女安全。一个吃掉儿女,一个舍身救护儿女,大恶与大善的选择,不过是前者把自身生存看得更重,后者把族群繁衍看得更重罢了。可见真正驱使一个人行善为恶的动因,总不出其右。太平盛世中,百姓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好,行善的人自然就多;战火纷飞中,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活命,烧杀抢掠、落草为寇者便比比皆是。而法儒两家为人性打上善恶的标签,其目的都是为了驯服人民,引导他们井然有序地生活,又不危害旁人的生存权利。法家以严刑峻法威慑,儒家以博大仁爱劝解,都及不上让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来得有效。你说是也不是?等他们不用再为保命发愁,再去教导他们尊法行善便容易得多了。”
“对!你说得太对了!”圣元帝连连抚掌,幽深眼眸里满是赞叹。他绝没有想到,关素衣能从人性的本质问题延展到善恶动因,又从善恶动因引申至治民之道。她的思想就像一片天空,无边无际,悠远辽阔,叫人总想探索更多,了解更多。
秦凌云沉吟片刻,心内已是拜服。
关素衣指着下面已经吵成一团的两派学者,摇头道,“所以皇上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让老百姓生活安定富裕起来,总招揽这些文人,整天吵来吵去的有什么用。”
秦凌云咳了咳,然后眯眼去偷觑陛下神色。李氏不安地拉拽小叔子衣袖,暗示他帮镇北侯夫人圆圆场。她虽然听不太懂前面那些话,但最后几句却感触深刻。是啊,若能好生活着,谁愿意去做恶人?当年若不是被逼到绝路,小叔子也不会逃到边关,给陛下当了刽子手。
圣元帝却并未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夫人也觉得这些文人很烦吗?皇上欲广邀天下有才之士为国效力,税制变革、田地分配、军队操练、官员取录等等,都需要精于此道的人去做,他只长了一个脑袋,又没有三头六臂,哪里忙得过来。纵容,甚至抬举这些文人,都是为了表明他的态度而已。”
“南门立木,千金买骨。”关素衣点了点坐在下面的关老爷子和关父,飒然道,“我祖父与父亲,可不就是最贵重的两块马骨吗?”
圣元帝愣了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而关素衣已经站起身,屈膝告辞。听了大半,她已能猜到此次辩论的结果。时人刚得到安定祥和的生活,自然更喜向善行善的学说,徐广志挑起的舌战,一开始就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焉能不胜?
走到楼梯口,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忽纳尔十分好学,不当值的时候,你让他多读读书吧。”
秦凌云忍笑回答,“这话不用你交代,平日里但凡有空,我便让他读书,甚至为他请了最富盛名的夫子教导。可惜他嫌弃那夫子是个酸儒,整天之乎者也、咬文嚼字,令他听得十分头疼,每每觑见空隙便逃走了。”
“那就给他换一个懂得变通的夫子,亦或者让他看自己喜欢看的书,不要夫子也罢。”关素衣一面往楼下走,一面摇头低笑,“这么大了还逃学,与我继子一个模样。”
李氏吓得面色惨白,连忙上前假意送她,实则把话题扯开去。看着二人走出店门,秦凌云才以拳抵唇,喷笑出声。若是有一天,关素衣知道他口中的酸儒就是关老爷子,不知会露出何种表情。
圣元帝站在栏边目送,等镇北侯府的马车驶出去老远才收起憨厚的表情,坐到桌边吩咐,“上酒。”
侍卫立即去唤店小二。他拿起两张画稿端详良久,末了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收入怀中,意味不明地道,“不愧为关齐光的孙女儿,好为人师,有教无类,连一个小小侍卫也如此照拂。”话落顿了顿,问道,“她那继子是什么模样?”
“听说性子很顽劣,十岁上了还诸事不懂,常常被人当枪使。前些日子不是有人来报,说成王世子被砸破脑袋差点送命吗?就是他干的。旁人想试探你对几个兄弟的态度,却又不敢伸手,便把他推了出去。”秦凌云忍痛往外掏佛珠。
“哦?赵陆离竟也不管?他当年号称军中智囊,怎会把儿子教成这样?”圣元帝大感意外。
“他整天念着‘亡妻’,哪里有心思管教儿子,况且儿女是‘亡妻’留给他的骨血,他视若性命,舍不得动他们一根头发。能娶到关素衣,也是他捡到宝了,再顽劣的子女,关素衣也能教育得很好。听说前两天,赵陆离终于把赵望舒打了一顿,如今正拘在家里念书呢!关素衣可不像关老爷子,不知变通,为人迂腐,她循循善诱的本事极其厉害,你且瞧着,日后赵望舒定能进益。”话落又是叮叮当当几颗佛珠。
圣元帝深有感触地点头,却不知为何,对那句“能娶到关素衣也是他捡到宝了”特别在意,想了又想,竟往心底里扎了根,埋了刺,不爽得很。
秦凌云却没察觉到他略显阴郁的表情,继续道,“她说关老爷子和关云旗是最昂贵的两块马骨,这脑子,这眼光,竟通透至此。便是我与她比起来,恐也多有不及。”
圣元帝对他的话并无反应,沉着脸坐了片刻,竟忽然起身离开,对此次辩论的结果毫不在意。
第26章 口业
回到未央宫后,圣元帝将怀里的两张纸掏出来,摊开在桌上。因折叠的时间太久,印痕很难去除,令上面的罗刹恶鬼和笑面菩萨有些扭曲变形。他用手掌压了压,又抚了抚,终是无法恢复原状,神色不由郁郁。
白福端着托盘走过去,依照惯例将茶杯茶壶等物摆放在陛下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听他沉声道,“放远些,省得茶水溢出杯沿,打湿纸张。”
白福一面告罪一面把托盘挪远,找了四块镇纸将两幅画分别压平,有心赞几句,却怕马屁拍到马腿上,只得悻悻退至一旁。略压了片刻,将镇纸移开后印痕还在,且文萃楼为宾客准备的都是下等宣纸,又薄又黄,想来保存不了多久。圣元帝看了看,终是拿起纸朝甘泉宫走去。
甘泉宫内,叶蓁屏退左右,正与母亲刘氏密谈,说到赵陆离鞭打赵望舒那一截,刘氏气得破口大骂,直说对方负心薄幸、虎毒食子云云。
叶蓁并未回应,只皱着眉头聆听。当年她既舍得扔下一双儿女和痴情不悔的夫君,去追求滔天富贵,可见是个狠心绝情的,自然不会再对侯府的诸人诸事有所留恋。若非赵陆离还有几分利用价值,她早就与对方恩断义绝,哪里还会吊着他。听说赵陆离在关素衣的撺掇下责罚一双儿女,又将掌家权尽数交付,不免庆幸自己棋高一着。连死心眼的赵陆离都能被她迅速左右操控,倘若让她进宫,岂不变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说不上为什么,即便未曾谋面,她对关素衣却心存极大的厌憎与忌惮,恨不能将她打落尘埃,看着她狼狈不堪,生不如死才好。
叶蓁厌恶赵陆离耳根子软,懦弱无用,却也不会放任他成为别人的臂助。想了想,她正欲指点母亲把叶繁弄进侯府,却听屏风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
母女二人顿时魂飞天外,一面跑出去迎驾一面反复回忆刚才都说了什么,会不会犯了忌讳。殿外的宫人全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见陛下有意暗访而来,竟无人敢出声提醒。
所幸叶蓁反感刘氏言语粗鄙,在她埋怨时一般都默默旁听,不喜应和,倒没说什么与平日风格大为同的话。而刘氏对关素衣极其痛恨,来了小半个时辰,也只是滔滔不绝地数落她的种种恶行,并未暴露女儿和叶家的阴私。
数落关氏那些话让陛下听去完全无伤大雅,反而不着痕迹地上了一次眼药。想来,日后在陛下心里,镇北侯夫人便是个自私狠毒,虐待继子继女的形象。而陛下此人极其固执,倘若先入为主地厌憎一个人,旁人说什么都不会更改,反之亦然。
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这性子十分容易讨好,却也十分容易失控。他宠爱你的时候会百依百顺、有求必应,他若厌了你,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叶蓁反复回忆与母亲的谈话,确定没有失格之处,且还歪打正着,这才放下心来。刘氏能把女儿调教成婕妤娘娘,脑子自然也转得很快,待到跪下请安时,惨白的脸色已恢复如常。
叶蓁早前与刘氏说过,即便离开了镇北侯府,也不能摆出翻脸不认人的姿态,恰恰相反,更要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内心的痛苦和不舍,才能博得陛下的怜惜;才能让他明白,她是个重情重义,为生活所迫的弱女子,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庇护。
也因此,哪怕叶蓁对一双儿女和前夫并无多少感情,平时总也表现出“念念不忘”的模样。但“念念不忘”和“不得不忘”之间却得有一个完美的过度,否则天长日久,难免叫陛下灰心,最后反倒弄巧成拙。
故此,刘氏并不忌讳在圣元帝面前提起外孙和外孙女,行礼过后抹着泪道,“陛下有所不知,那关氏与传说中根本不像,一去就撺掇侯爷毒打望舒一顿,现如今将他关在家里,连门都不让出。还有我那可怜的外孙女,本该四处交际应酬,也好叫各家长辈们相看相看,免得将来婚事艰难,而侯府主母更该主动为她举办茶会、花会,开拓人脉,哪料关氏却反其道而行,连连替熙儿拒了很多帖子,且严禁她与世家贵女来往,只让她跟前跟后地伺候。陛下您说,世上哪有这样的母亲?她是想把望舒养废,又误了熙儿终身啊!”
说到此处,刘氏已哽咽难言。
叶蓁“没敢”当着陛下的面儿哭,眼眶却盈满欲落不落的泪水,比痛哭更为惹人怜惜。
圣元帝将两幅画平铺在桌面上,缓缓用手掌摩挲压平,刚毅俊美的脸庞不显喜怒。待刘氏说完,他淡淡开口,“前些日子有人来报,说成王世子被人打破脑袋差点送命。朕当时忙于政务并未细查,只着太医令前去诊治。”
刘氏渐渐止了哭声,忐忑不安地朝女儿看去。叶蓁心道不妙,却不敢接话,只勉强扯了扯嘴角。
圣元帝连眼睑都未抬,依然盯着桌上的画作,继续道,“你们猜那行凶之人是谁?”
刘氏抖着手擦泪,莫说假装哽咽,就连呼吸都屏住了。叶蓁不敢不答,颤声道,“莫非是望舒?”
圣元帝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是他。即便成王与晋王因谋逆而被圈禁,但他们的爵位还在,身份还在,血脉还在,他们是朕的兄弟,是皇室一员。谋害皇族者当斩,更进一步还可株连九族,这是你们汉人自古以来制定的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