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告诉母亲?”秦默微微抬头,凉而淡的目光落在秦君显面上。
“阿宓她……太过护犊。若是她确认了你的真实身份,一定会闹得人尽皆知,以便……扶持阿衍上位。可是阿衍,并不适合宗主之位。所以我和你祖父一致认为,你的真实身份绝对不能让阿宓知道。”
秦默几不可闻地轻呵一声,眸底一片沉凉的淡。
若是他没有这一身才华,今日的秦家,会否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呢?
秦默一向是看得通透之人。不可否认父亲和祖父对自己是有情意在,可这份情意,在秦氏整个家族的利益面前,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身世,他会继续查。至于秦家这个摊子,既然祖父和父亲这么看好自己,那便接下又如何?
点点头,秦默抬眸看向秦君显和秦氏宗主,“阿默明白了,定然不会辜负祖父和父亲对我的期待。”
秦氏宗主和秦君显听得秦默的保证,不由重重舒一口气。原本还担心告知秦默他的真实身份,会不会让他生出别的想法来,不过好在秦默一向是拎得清的人,他们也算是没有看错人了。
秦氏宗主眼带鼓励地点了点头,思索一番又道,“王家女郎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秦默眉微挑,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略一思索,如实回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快便能找出凶手了。”
“好。”秦氏宗主语带沉思之色,“那么……等此间事了,你同主上告个假,带殿下回一趟天水郡吧。”
秦默眼底有细微的流光泻出,心中有几分猜想,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祖父的意思是……?”
“殿下虽是皇族,但既然入了我秦家,故郡的宗祠自然是要去拜觐的。另外,也好将殿下的名字录于族谱之上。”
秦氏宗主心里清楚得很,士族式微,如今秦家日后的运势就全维系在秦默身上了。
秦默能力自然是没得说,唯一让他感到担心的就是秦默太过有主见了,譬如此番迎娶重华帝姬一事。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用秦默,那么,就必须想法设法拢着他一些。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也让秦氏宗主看得通透,秦默分明对重华帝姬在意得很。让秦默带重华帝姬回天水郡,就是给秦默一个讯号,那就是——秦家已经完完全全接纳了重华帝姬。解除了秦默的后顾之忧,他才会毫无保留地帮助秦家重新走上巅峰。
秦氏宗主的心思,秦默自然明了得很,但两方各取所需,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一旦阿音的名字上了族谱,其他人就算是再有微词也兴不起风浪来了。他不愿阿音在秦家受一丁点的委屈,这天水郡,是必然要去的。
心思转了转,秦默朝秦氏宗主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多谢祖父成全。”
秦氏宗主摆摆手,“诶,说什么成全不成全,殿下本就是我秦家妇了,上族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等你确认好了启程的日期,我会给二弟去书一封,让他早做准备。”秦氏宗主下面还有两个嫡亲弟弟,秦茂邦和秦茂昌,两家都留在了天水郡看守祖宅。秦氏宗主口中的二弟秦茂邦正是族中掌管族谱宗祠事宜之人。
“好,还是祖父考虑得周全。”秦默收敛了方才身上的冰寒之气,眸间光芒微漾。
“好了,我要说的事也说完了,知道你惦记着殿下,便先下去吧。待会一起吃过午饭再回去。”秦氏宗主又道。
“是,阿默先行告退。”秦默站起身来行了个礼,缓缓退出了书房。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秦氏宗主缓缓收回目光,同秦君显对视一眼,眼中浮起几抹复杂的情绪。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君显啊,希望我们做的这个决定是对的。”
“放心吧父亲,阿默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的。”
“但愿。”秦氏宗主轻应一声,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不再出声。
和风从秦默推开的门中卷着清新之气吹入,卷起了秦氏宗主和秦君显的大袖宽袍,也吹起了门外秦默的翩翩衣袂。
他在院中顿了顿,很快脚步未停,抬步朝清竹园走去。
回到清竹园,他出声唤了院中的仆从进来,“去看看帝姬现在在哪里。”
仆从应诺退下,不多久,恭谨来报,“九郎,殿下现和阿芷女郎在前院的花园之中。”
*
冬日已过,春日将近。
天色清朗而明亮,早春的花开得饱满而艳烈,清风吹来阵阵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公仪音和秦芷在花园中踱着步。
她一路边走边看,偶尔听秦芷轻声介绍两句,倒也乐得自在。
公仪音虽来过秦府几次,但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并未这般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打量过府中的景致,此番看来,心中不由赞叹。
草木葱郁,玲珑山石,府中所有的建筑构造布局精妙而大气,不失百年士族的积淀,却又不显得太过沉闷。
再加上秦芷此人,看上去温温柔柔端庄娴雅,似乎是个典型的世家女郎模样,说起话来却颇有几分意趣,相处下来并不觉无趣,倒让公仪音生出一丝惊喜之意。
走了一会,清澈的汀溆池出现在了眼前,一阵微风夹杂着凉淡的水汽扑面而来。
两人走到池边站定。
秦芷看着她微笑着道,“九嫂,此池唤作汀溆,池中其实遍植两色菡萏,若是盛夏过来,便能看到红白二色交相辉映的场景,十分好看。等池中荷花开遍,我再请九嫂过来一观如何?”
公仪音抿唇一笑,欢快应下,“好啊。不过……阿芷可能不知道,我曾见过汀溆池莲花遍布的场景呢。”
秦芷微讶,红唇微张,好奇道,“什么时候的事?”
公仪音瞧着秦芷颇有几分投缘,也不隐瞒,轻笑一声道,“去年王夫人寿宴之时,我曾偷偷扮作男装来过秦府。”
秦芷愈发讶异起来,眸中眼波清转,似在回忆着什么。忽然,她秀眉一挑,惊诧的眼光看向公仪音,有些不可思议地捂住檀口道,“九嫂莫不是……莫不是那日去熹荫堂找九兄的那两位郎君之一?”
公仪音闻言亦是一诧,“你还记得我?”
秦芷放下手,用力点点头道,“记得,当然记得。九嫂就算是扮作男装,绝色容颜和身上神韵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当时我还在好奇,延尉寺居然还有这么貌美的小郎,没想到竟然是九嫂!”
她笑容明朗,看着公仪音的目光中只有惊诧和恍然,并无其他隐藏的情绪,一派坦荡。
公仪音也被她这样纯粹的笑容感染,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当时性子顽劣,又对破案侦查之事起了兴趣,所以才扮作男装入了延尉寺,让阿芷见笑了。”
秦芷眼中波光粼粼,正如阳光下泛着柔光的汀溆池一般,眉眼轻扬间一抹狭促之意,似乎想到了什么,只嘻嘻一笑点点头,也不多说。
公仪音被她看得几分赧意,大概也明白她想到了什么,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目光投向湖面。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杨柳依依,和风徐徐。汀溆池上凌空一架白玉石桥,石桥上那座八角凉亭上缀着的琉璃瓦阳光下闪烁着熠熠光芒。
好一派光风霁月的景象。
秦芷正要邀了公仪音去那凉亭里一坐,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不善的声音,生生打破了这样和谐而静好的景象。
“我就知道宫无忧是你!”
听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公仪音蹙了眉头转身看去,这一看,眼里不由泛起了几丝郁色,嘴角的笑容也沉了沉,幽幽墨瞳清冷地打量着来人。
秦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衍比公仪音小半岁有余,却因是男子,身量比公仪音高了大半个头,一袭银白色宽袍大袖,行走间颇有几分名士风度。容颜同王夫人有五分相似,清雅中不失秀丽,只可惜眼中的阴翳之色生生破坏了容颜的俊美。
他眯着眼睛看着公仪音,眼中有令人心惊的色彩,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果然是宫无忧!你果然……很早开始就打起了阿兄的主意。”
看来,方才公仪音和秦芷的谈话正被他听到耳里了。
“阿衍,不得对殿下无礼!”听得他如此不善的语气,秦芷一惊,忙轻声呵斥。
秦衍冷冷看秦芷一眼,似乎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语带淡淡的嘲讽,“不是她自己叫我们不用多礼的么?阿姊操心个什么劲儿呢?”
见秦衍用这般语气对自己说话,秦芷面色沉了沉,也冷凝了口气道,“就算她不是殿下,那也是我们的九嫂,对待嫂嫂,你便是这种态度?二伯父和二伯母平日里便是这般教你的?!”
“阿姊,你管得太宽了。你让开,我有话同我们的九嫂说。”说到九嫂二字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透出一股子阴测测的味道。
恰好一阵凉风吹过,看着眼前神色怪异的秦衍,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从前那种感觉又从心底浮了上来,让公仪音忍不住生了诧异。
秦衍对自己这种莫名的敌对态度,究竟是为何?
难道……是因为秦衍不待见秦默,所以对自己“恨屋及乌?”
她狐疑地盯了秦衍一刻,见他的面色愈来愈黑沉起来,似乎随时有爆发的可能。
秦芷被秦衍这种傲慢的态度气得一哆嗦,瞪秦衍一眼,气呼呼道,“九嫂,阿衍真是莫名其妙。我们别理他,到别处去吧。”说着,上前两步就来拉公仪音的手。
不想秦衍亦是朝前一跨,大袖一拂,倏地一阵劲风打在脸上,顿时一阵生疼。
秦芷惊叫一声,迫不得已松开刚握住公仪音的手,看向秦衍怒目而视,“秦衍,你太过分了!”
“阿姊,我说了,我只需同九嫂说几句话,说完我便走。”秦衍冷冷道,虽是同秦芷说话,目光却是如冰凉的毒蛇一般紧紧黏在公仪音脸上,让她有种吞了苍蝇的感觉。
“你……”秦芷气不过,还想说话,公仪音却看向她浅浅一笑道,“阿芷,既然阿衍有话同我说,那就请你稍等片刻如何?”说话间亦将“阿衍”两字重重一咬,又冲秦芷眨了眨眼。
秦芷微愣,眼中有些狐疑,不明白公仪音打什么主意。
但看看秦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情以及公仪音成竹在胸的目光,只得咽下了想说的话,带着女婢朝一旁退了退,目光却是紧紧盯着这边,时刻提防着秦衍的举动。
看着秦芷的动作,公仪音心中一暖,又冲她笑笑,这才收了笑容看向秦衍,神情亦变得冷淡起来,看着秦衍冷冷道,“说吧。”
秦衍朝前两步,在她身侧站定,目光幽幽在她白玉无瑕的肌肤上流连,说出的话语冰寒似雪,“你千方百计接近阿兄,究竟有何目的?”
公仪音不妨他问出这话,先是一愣,继而失笑。
她好笑地看着秦衍,双手抱臂,言语间带了淡淡的讥讽,“阿衍这话是何意?我接近阿默,自然是心悦于他了。”
秦衍对她这话显然不信,轻嗤一声,目光中的狐疑之色愈发浓重起来,“心悦阿兄?我早已调查过了,你入延尉寺之前,同阿兄压根就没有接触,哪里来的心悦阿兄一说?!”
公仪音眉头一皱。
秦衍居然暗中调查她?!他究竟想做什么?
而且……听他言语中的意味,分明是对秦默百般维护,似乎担心自己会伤到秦默一般。难道他同秦默的关系,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般不堪?
不待公仪音想个透彻,秦衍咄咄逼人的语气又响了起来,“怎么?没话说了吧?!你接近阿兄的目的,莫不是为了拉拢士族?!”
什么?
听到秦衍的猜测,公仪音又好笑又好气。听他这口气,竟怀疑自己是安帝派来色诱士族的?为的就是巩固公仪氏的统治?!
她收回心绪,凉淡的目光在秦衍面上一转,目光直直地盯着他高傲的眼神,一字一顿道,“阿默的美名,整个建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心下好奇,偷偷制造机会见了他一面,不想对他一见钟情,便千方百计混入了延尉寺。不想在这过程中,我被他的性格所吸引,阿默也对我起了不一样的情意,两人自然而然走到了一块。怎么,阿衍觉得这过程可有什么问题?!”
听得公仪音面不红心不跳地说起她同秦默是如何相互爱慕的过程,秦衍一恼,犀利的目光狠狠瞪着公仪音,嘴中啐一句,“不知羞耻!”
凉风卷着这四字吹入公仪音耳中,不知为何,公仪音竟听出了一股落寞的意味。
公仪音怒极反笑,容颜更平添几分娇媚,“我不知羞耻?!不是你想听的么?!这不知羞耻的罪名安到你身上,似乎更为恰当呢!”她容颜盛怒,眸光愈发流彩逼人,竟衬得这满园的湖光山色也失了颜色,让秦衍不自在地转了目光,一时竟不敢直视于她。
心里头却是涌上一股浓重的悲哀,这般艳光四射的女子,难怪阿兄不顾祖父的反对,也要一意孤心娶她为妻。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脑海中浮起秦默那张清朗绝伦的脸,脸上犹疑的神情很快被一抹坚毅所取代。
不!阿兄那么好的人!没有任何女子能配得上他!任何人也不能!
这个念头一起,心中顷刻间又被怒火填满,重新抬了头看向公仪音,语气冰冷,“你别在这里巧言令色!若我发现你对阿兄的心有一丝一毫的不单纯,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眼中神情有着灼热的炽烈,直愣愣地看着公仪音,似乎想将公仪音烤成灰烬一般。
公仪音被他眼中的诡异神情所震住,一时竟忘了接话。因为她分明看到,方才秦衍的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独占欲。
刹那间,脑中浮上一个想法,竟让她倏然间出了一身冷汗,惊骇地盯着秦衍料峭孤绝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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