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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洗的发白的细布袄裤,干练的驼色坎肩儿,皂黑的汗巾子紧紧杀进腰里,圆圆的脸上有健康的红晕,弯弯的眼看向人时永远带着和气的笑意,眉梢随着笑容飞扬起来,淳朴而热烈。
“奶娘!”冉念烟已经飞奔过去,扑进夏氏带着皂角清香的怀抱里,温暖又熟悉。
“哎哟,姐儿,跑慢些!”夏氏一把搂住她,“几天没见,姐儿又长高了。”
在她眼里不过是几天,却是冉念烟的久别重逢、失而复得。
琼枝道:“您怎么提早回来了?”
奶娘把冉念烟抱在胸前,笑意盈盈地道:“来府里回事的人今早回到田庄,说昨儿夜里夫人回娘家了,我记挂小姐,就一早赶回来了。亲家的太夫人还好吧?”
琼枝道:“徐府还没来人呢,不过夫人说应该没什么大碍,喜枝在房里等信儿。奶娘可曾听人说起,侯爷要把您一家都调进府里当差呢,恭喜恭喜啊。”
奶娘腼腆地笑道:“听说了,正想着要去侯爷面前谢恩,只是田庄里一年到头春耕夏耘,秋收之后才能得些空闲,我家那口子已管了今年下种插秧,一时找不着合适的人接手,怕耽误农时,坏了收成,让我求侯爷通融通融,等过了秋天再来。”
紫苑打量着奶娘,“往日见的都是些汲汲营营巴望着到主子面前邀功请赏的人,头一次遇见像奶娘这么守本分的。你去和侯爷说,侯爷赏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答应呢!”
奶娘的笑容依旧和善,却没答话。
紫苑这番话已经有些逾矩了,侯爷答不答应她怎么能打包票?一个婢女就算再得势,也不该自视过高,奶娘虽然忠厚,可是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样的话她是不敢接的。
奶娘不便开口,她就要帮奶娘解围。
冉念烟环着她的脖子,小声道:“奶娘,我饿了。”
奶娘抬眼一看,日在中天,正是午时,便问琼枝:“厨房安排小姐的午膳了吧,咱们这就回去好了。”
奶娘朝崔氏点头致意,崔氏一看天色,也笑道:“正好,大夫人那里应该对完牌子了,我们少爷小姐也该回去了。”
说着,她就招呼冉念卿和冉珩过来,用垫在纸下的毛毡子卷起他们留在石桌上的纸笔,牵着两个孩子和冉念烟一同离开花园。
“十一的病好了吗?”崔氏随口一提,她和奶娘一样,都是从田庄过来的,不能经常和丈夫孩子相见,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奶娘笑道:“那孩子从小就结实,是地里的野草,不是需要人侍弄的庄稼,喂他两天好饭就活蹦乱跳了。”
紫苑好奇道:“奶娘的儿子排行十一?你们家有那么多孩子呀!”
崔氏和奶娘都笑了,琼枝也捂着嘴弯起眼睛,崔氏道:“咱们紫苑姑娘真真是自小在深宅大户里娇养起来的,不知乡下人起名的规矩,怕孩子到了外面受欺负,都在行第前面加个十,显得上面有兄长照应,不吃亏,咱们十一可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呢!”
是啊,他可是夏家的独子呢,却因为奶娘临终前嘱托他要寸步不离地照顾三小姐,最终成了宫中权宦。
众人依旧在说笑,没人知道冉念烟在想什么,她只是埋首在奶娘的颈窝间,发誓要保护好自己,更要保护好身边的人。
奶娘似乎感觉到她的情绪,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说笑间,路过了大房的院子,门口站了一个小丫鬟正在张望,见崔氏领着少爷小姐回来,急忙跑上去施了一礼,道:“少爷小姐、诸位姐姐万福,大夫人让我在这儿守着,请三小姐一同回去用膳。”
奶娘笑道:“那就叨扰了,小姐要不要去看大伯母?”
冉念烟点头道:“好。”
这处院落和冉念烟的居所布局相仿,都是一座三开间的正房,左右是厢房,东跨院住的是大伯父的生母程姨奶奶,西跨院是仓库和丫鬟的住所,整体比冉念烟那边的小些。
进了正房的东间,大伯母穿了一件葡萄灰褂子,盘坐在山水石纹罗汉床上把最后一个领牌子的人打发出去。冉念烟的母亲是宗妇,平常这些事都是母亲做的,大房只管城外的田庄,今天大伯母代职一天,房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却依旧井井有条。
也是因为这次,府上所有人无一不挑拇指,说大伯母治家有方。连冉念烟都觉得,大伯母比母亲更有管家的才能,可人的心终究是偏的,向着更亲近的人,何况母亲才是宗妇,身份上是越不过去的。
可无论怎样,两个人都比后来当家的三婶娘好得多。若说母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三婶娘就是任意妄为了,倒和三叔父配成一对。
“盈盈来了,快让伯母看看。”大伯母把她接到怀里,拿了一块开胃的山楂糕给她。
崔氏把冉念卿和冉珩安置在绣墩上,随后道:“咱们三小姐方才会写字了呢!”
见大伯母没打断,崔氏就绘声绘色地把方才在花园梨树下的经过讲了一遍。
大伯母拍着冉念烟的小手笑道:“真好,我们盈盈真是有出息。”又剜了自己儿子一眼,“以后用功些,你将来可是要考功名的。”
大伯父年近三十才考上秀才,自觉脸上无光,最终放弃了荫补入仕的路子,回到家里帮忙料理庶务,大伯母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在众人的赞扬声中,冉念烟却觉得今天的举动有些过于张扬,不像个两岁孩子的行为,以后要更谨慎些,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随后他们就在炕桌上用了饭,期间母亲派人来说外祖母没有大碍,过几天接冉念烟过去。
展眼就到了掌灯的时间,今夜父亲有应酬,好在奶娘回来了,照顾冉念烟睡下。这是她重生后第二个夜晚,躺在床上没什么困意,两天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
上有父母,下有兄姐,这样顺遂的日子几乎让她忘记了潜在的危机。她并不是一个心如磐石、意如钢铁的人,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前世的悲剧重演,所以她只能在一切尚未发生时阻止悲剧的到来。
首先就是父亲绝对不能死。
父亲是在她三岁时死于定襄之役,定襄本不是前线,一切的起因是突厥的始毕利可汗宣称他流亡的兄长昆恩可汗的旧部逃入定襄,因此越过边境上的宣府,直入定襄。镇国公徐衡为总兵,寿宁侯冉靖为先锋,孤军直入漠北三百里,成功切断了突厥的后备军,将始毕利可汗逐出大梁。
大战告捷,冉靖却牺牲了,士兵最后看见他时,他已身中数箭,从马上坠下,犹在浴血奋战。朝廷以附葬皇陵的资格抚恤寿宁侯府,并将冉靖的侄女冉念卿许配给东宫太子,也就是未来的定熙帝萧穆。
谁曾想,浩荡天恩竟成了这对姐妹深宫中寂寥生涯的前奏。
可是父亲说他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宣府,转过年来冉念烟就满三岁了,难道现实已经和前世产生了偏差?若是父亲驻守宣府,也许就能逃过一劫,就现在看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第二天下了一日一夜的雨,奶娘怕冉念烟路上感染风寒,没能成行,第三天晌午前终于放晴,她们坐上马车到了镇国公府。
一路上,她都有种近乡情怯的忐忑,和寿宁侯府相比,镇国公府更像是她前世的家,留下了她的少年时光,那里的一草一木她至今都能凭空描摹出来,外祖母的荣寿堂,母亲的梨雪斋,表哥们读书的扶摇亭外有松涛阵阵,女孩儿们最喜欢漱玉阁前的一池碧波。
一切都恍若昨日,当奶娘抱着她站在外祖母的病榻前,外祖母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应该是这两天将息的结果,看见比记忆中还要年轻一些的外祖母时,冉念烟才意识到是父母的事让外祖母苍老了许多。
考虑到外祖母还在病中,母亲并没让冉念烟在荣寿堂逗留太久,另叫了一个府里的丫鬟带着奶娘和冉念烟在公府里转转。
“表小姐想去哪?”自称沁芳的丫鬟笑着问道,颊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表小姐……这个称呼让冉念烟仿佛回到前世,她指着远处一棵玉雪妆成的梨树,枝叶之繁茂已高出层叠的屋脊,那是梨雪斋。
“我要去那。”
沁芳笑了,“那里是姑奶奶旧时的住所呢。”
往梨雪斋去的路上要穿过一片太湖石围城的小园,园内遍植松柏,扶摇亭就坐落其中,朗朗书声暂歇,一个六岁上下的男孩从湖石后探出身,露出他晶亮的大眼睛和身上的大红小袄,眼里写满好奇。
“沁芳姐姐,你抱的小姑娘是谁?”那孩子问道。
沁芳笑道:“泰哥儿,这是姑奶奶的女儿,是你的表妹呢!”
被称作泰哥儿的徐泰则从假山上一跃而下,手脚轻灵的像是山间的小鹿,一眨眼就跳到冉念烟面前。
“表妹?我怎么没见过?哥哥快来,咱们又有个妹妹了!”
另一个少年背手而来,不过九岁的年纪,一身淡青色的襕衫,双目幽深,如古井无波,却有几分大人的风度。冉念烟认出来,他就是徐希则,和徐泰则一样是二舅舅徐德正房所出。
可他们显然不认识她,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表妹。
“她叫什么名字啊?”徐泰则绕着冉念烟打转。
奶娘道:“这就是希哥儿和泰哥儿吧,这是你们姑姑的女儿,小字叫盈盈。”
冉念烟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如此年幼的表哥们。
徐泰则天生是个自来熟,拉起冉念烟的手就朝园子里跑去,口中还说道:“这个妹妹好,不像宝则话那么多,也不像柔则爱哭鼻子!这个妹妹我要了,我带她去玩了。”
下人们不远不近地跟着,徐泰则带着冉念烟沿着小石阶来到假山的山顶,无数的亭台楼阁都在他们脚下,渺小的如同精致的玩偶。
“看,漂亮吧!”徐泰则靠在松树的树干上,随手折下一串松针,得意地说。
冉念烟点头,这样的场景她上一世见到过,也是徐泰则带她来的,这个人似乎很喜欢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这是我的地盘,一般人我还不带他来呢!你看那里,那里是我的房间,我有好多弹弓,一会儿带你去看!”徐泰则道。
冉念烟的目光却集中在花园角落一处荒凉的楼阁,她看见许多衣着鲜丽的女人焦急地涌向那里,看样子是府中颇为体面的丫环仆妇,和四周萧条的景象十分不协调。
“那里……怎么了?”冉念烟问道。
顺着她的手指,徐泰则眯眼看去,疑惑地自言自语:“那里不是徐夷则的地盘吗,嘉德郡主从来不让人靠近,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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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夷则终于要出现了_(:з」∠)_
☆、第七章
镇国公府辅佐梁太~祖于马背上得天下,自开国至乾宁年间,已有四代近百年的传承,却没有丝毫暮气,族中子弟出文入武,大爷徐衡承袭爵位,出任代北总兵,总领西北守军,还有二爷徐德任正三品吏部侍郎,四爷徐徕任正五品光禄寺少卿,已故的三爷徐径以探花郎充任庶吉士,原本最有希望升为内阁宰辅,可惜天不假年,只留下寡妻弱子。
诸位老爷均已娶妻得子,除却镇国公徐衡。
徐衡的妻房是先皇胞弟潞王之女、今上之堂妹嘉德郡主。潞王早逝,太皇太后怜惜嘉德郡主幼年失怙,留在宫中教养,因此,她自小和太子感情甚笃,及至太子登基,改元乾宁,就将堂妹下嫁镇国公徐衡。
徐衡是乾宁帝的伴读,自幼和嘉德郡主相识,堪称青梅竹马,婚后鹣鲽情深,别无外宠,可是美中不足,这对夫妻于子嗣上格外艰难。
乾宁五年春,徐衡和嘉德郡主的长子出生,三月后夭亡。
乾宁七年冬,长女出生,次年六月夭亡。
乾宁十年秋,胎死腹中。
自此之后,嘉德郡主再无生育,徐衡誓不纳妾,一心教导侄子徐希则,京城里议论纷纷,恐怕下一任镇国公就是二爷徐德的长子。
可就在四年后,徐衡从西北带回来一个七岁的少年,不同于中原人的长相,他的长发微微透出褐色,肤色苍白,眼窝深陷,鼻梁高直,冷峻的面孔胡汉莫辩,与众不同,纵使在万人之中,也能第一眼注意到这个俊秀到近乎妖异的少年。
他是徐衡和不知名的突厥女人诞下的私生孽子,他的出现让嘉德郡主愤恨欲狂,在徐衡百般维护之下才未将其逐出家门,饶是如此,嘉德郡主依然以“夷”字冠名,让他永远记得自己不过是蛮夷生下的庶孽,将他驱逐到荒废已久的崇明楼独居,不许他人靠近。
可是今天竟有许多人焦急地奔向徐夷则的住所。
徐泰则想不通,就对假山下默然静坐的兄长大喊:“哥哥,崇明楼那边好多人!”
沁芳也看见了,暗叫不妙,牵起两个少爷将他们送回各自院落。
奶娘见气氛骤然肃杀,也想把冉念烟送回到母亲身边,一打听,她正在嘉德郡主那里叙话。
若说这对姑嫂倒是一等一的融洽,嘉德郡主刚进公府时,母亲只有十岁,总爱缠着这个漂亮的嫂子听她讲宫中见闻,累了就倒在嘉德郡主的牙床上呼呼大睡到深夜,一旦叫醒又要痛哭一场,让新婚的徐衡很头疼。
爱屋及乌,嘉德郡主从前就对冉念烟很好,如今也是一样,一见到她就笑着把她抱进怀里,又拿了一只金镶玉的项圈挂在她脖子上,“早就想把它送给盈盈了,可惜你自从生下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好,不经常回来走动,我又不方便过去,一直没机会。”
她鹅黄的大袖衫上有淡淡的白檀熏香,一如她端凝雍容的气质,只是眼下有些青黑,应该是长期休息不好所致。
母亲笑道:“嫂嫂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真是要宠坏她了。”
嘉德郡主道:“你若是嫌盈盈被我宠坏了,干脆留在我房里,给我做女儿好了,我正缺个玉雪聪明的好女儿呢!”
母亲道:“正想劳烦嫂子,您倒自己提出来了。母亲的病情已无大碍,按理说我该回冉家去,可是好久没回娘家,不如多待几天,好好松快松快,盈盈有嫂子照顾,我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