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师宜道:“那还能是什么?”
中官道:“是他看不清谢家背后隐藏的是什么。”说完,又解释道,“是太子殿下,也就是皇帝,更是咱们司礼监。”
夏师宜道:“你把司礼监放在皇帝后面,是何用意?呵呵,再说我可不是你们司礼监的人。”他揶揄地看了那中官一眼,忽然,明白了中官话中的含义。
“你说他惹怒了殿下和陛下,那么言外之意就是谢家并不用忌惮,也就是说……他本可以告倒谢家?”
中官点点头,道:“应该说,如果不是义父出面,谢家已经被他搅得鸡犬不宁了。”
义父指的自然是刘梦梁。
夏师宜被他的话震住了,堂堂氏族竟被薛衍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寒门学子威胁得狼狈不堪、无暇自顾,反而要求助于太监,在他的认知中简直是不可理喻的。
“现在早已不是十几年前了。”中官叹道,“氏族早已没有原来那样的势力了,看看最近几次科举的考官,都是寒门出身,哪还有氏族发声的余地?”
夏师宜脸色苍白,如今谢家陷入麻烦,罪魁祸首是与冉靖相关的薛氏,何况冉靖在西北也是焦头烂额,一切都会影响两家的婚事,那么最终受害的还不是冉念烟?
他道:“那个薛衍究竟做了什么?”
中官道:“他写了一封信,一封上达天听的弹劾信,因为和本届科举相关,所以很快被送到御前。”
夏师宜道:“以他的身份,并不能和谢家人有过多的交往,更不会知道谢家的任何把柄,那么信上的内容一定都是拙劣的谎言,陛下只需稍加辨别就会看出其中的问题。”
中官道:“是很拙劣,可是拙劣的恰逢其时。”
夏师宜道:“你的意思是……”
中官定定地看着他,道:“没错,是突厥人,信上说谢家和突厥人有利益勾结。”
又道:“证据是他曾见谢暄之弟谢昀与徐家少爷在城南茶楼会晤,那里原本是变节叛臣裴卓与谢迁等人聚首的地方,更是胡汉杂居之所,若无隐秘,断然没有去这种龙蛇混杂之地的必要。”
夏师宜如遭雷击,世界上果真有那么巧合的事?
本次春闱正好遇上突厥人作乱,谢家的亲家、寿宁侯冉氏在西北陷入突厥内外勾结的乱局,如今又爆出薛衍弹劾谢家和突厥人有利益瓜葛?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叫人不信都不行,何况对方是以多疑且刚愎自用著称的乾宁帝。
夏师宜道:“刘公公怎么说?”
中官道:“薛衍的告发书信是关于谢家两位公子的,若不是谢迁相求,义父何必多事地去襄助两个后生。”
夏师宜道:“果然是天下父母心,为了谢大公子和谢三公子,连谢尚书这么孤直的人都折节相求。”
中官道:“你未免太小瞧人了,此事何止与谢暄谢昀二人相关,更事关谢家百年荣辱。”
夏师宜道:“那么刘公公应下了这个人情,打算怎么处置薛衍?”
中官道:“薛衍冒领籍贯,以别宅妇人子弟冒充良家子弟应试,本就是一盘死棋,还妄想祸水东引,义父也只能从中斡旋,究竟能不能救活谢家,还要看谢暄自己的造化。”
夏师宜道:“为什么是他,不是谢尚书?”
中官道:“因为陛下要面见谢暄,问明原委。”
夏师宜道:“那谢昀呢?”
中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意,“你果然还是记挂旧日的主人,我只把话放在这里,无论谢家能否自证清白,这桩婚事都保不住了。”
夏师宜急切地道:“不可能……婚约岂是儿戏?何况这种时候猝然悔婚岂不是自曝其短?如果心里没鬼,就没必要做这种失信于人的事,在外人眼里简直是掩耳盗铃。”
中官默默看着夏师宜,道:“你知道义父看中了你什么吗?唯有忠心与固执,此二者是好事,可忠心固执到了极点,就会一叶障目。你以为所有人都要加害那位冉小姐,所以处处替她打算,却当她是个任人摆布、宰割的死人吗?”
夏师宜愣住了,他向来觉得她是需要自己的,却没想到自己在诸多方面弗如远甚。
比如今日,亲生母亲昏倒在她面前,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她却可以将一切应付得有条不紊。如果换作是她,他一定无法保持镇定,从容地安排好一应事务。
这么想着,他竟感到一阵深寒,究竟是自己太看重她,还是她看重她自己胜过一切人?
那中官自然不会任由他魂飞天外,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义父让你回去一趟,为的是捎一句口信给你们锦衣卫都督,有了这句话,不光谢家能多一条活路,你也能加官进爵。”
夏师宜来了兴致,道:“哦?什么话竟有如此神通?”
中官道:“自然是对那位大人有利的话,薛衍曾和陆明暗中缔结师生之谊,虽然私自改籍之事被揭露后,陆明将其逐出门外,可若是真有心,也能将陆明和他攀扯在一处。”
夏师宜道:“我倒是听说,我们这位都督大人和陆家有冤仇。”
中官道:“不错,是关于祖辈封诰一事,因为他的祖辈是匠户,按例不能追封三代,陛下欲开恩,却被陆明依大梁祖宗礼法驳回,当面揭短、辱及先人,他又是个粗鲁武人,此仇焉能不报?何况翰林程敏贞和他一向交好,又都是寒门出身,按资历也该轮到程敏贞入阁了,落实薛衍的诬告之名,顺势将幕后黑手的责任推到陆明身上,对各方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锦衣卫的第一等本事不就是罗织罪名吗?若把锦衣卫都督拉到自己这一党,不愁保不住谢家,至于薛衍和陆明这对没有缘分的师生,就成为各大欢喜的垫脚石吧。
夏师宜道:“我倒听说,程敏贞程大人为人廉洁,他一旦知情,不会隐瞒不报,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且贻人口实?”
中官道:“冉家的事你可还记得?你家那位三老爷冉竣就拜在程敏贞门下,如果程敏贞此人真的如同表现在外得那般刚直不阿,又何必和豪门世家攀扯上关系?”
夏师宜道:“原来刘公公都算好了。”
中官看了看马车外的景物,已到了刘梦梁在宫城外的住所,门庭并不轩敞,可院墙里却是奢华且清雅,见外客处俗丽铺张,独处之处却古朴简洁。
外面花团锦簇,内里古井无波,倒是此人的特别之处。
“等会儿见了义父,叫大人,不能叫公公,现在是在宫外。”中官嘱咐道。
夏师宜道:“我自然记得,又不是第一次了。”
···
梨雪斋中,谢氏风尘仆仆地赶来,将遮沙尘的杭罗罩衣脱下,由流苏挂在龙门架上,用拂尘抖落尘土。
京城的夏秋两季风急天高,日色也清朗,唯有西北吹来的沙尘颇多,令人不胜其扰。
谢氏道:“可请大夫看过了?”
流苏道:“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谢氏叹气道:“都分开这么多年了,问彤怎么还把他的事挂在心里。”又问:“你没把谢家的事告诉你家夫人吧?”
流苏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寿宁侯那边的事原本也不打算告诉夫人小姐的,谁知怎么那么凑巧……”
谢氏道:“知道就知道吧,你们夫人醒了吗?我方便进去看看吗?”
正说着,却见冉念烟从帘子后闪身出来,行礼问候,随后道:“我娘亲刚服下药,精神不振,怕谢姨看了忧心,不如先和我说说谢家的事,说不定能为您略分忧劳。”
☆、第七十七章
谢氏看了她一眼,道:“还是等你母亲醒来再说吧。”
可见, 她根本没将好友的女儿看在眼里, 认为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孩子罢了, 此时同她说未来夫家的事,不过平白增添她的烦恼。
冉念烟也不强求,一直在谢氏身边侍奉茶水,尽地主之谊和晚辈之分,谢氏看在眼里,心中却很忧虑。
万一徐问彤知道谢家的窘境后提出悔婚,这倒对谢迁、谢昀倒没什么影响, 待到风波过去,谢昀再谋得一个功名, 另聘高门之女不在话下,可她这个媒人就要遭人耻笑了。
尤其是她那素来高傲的嫂子尚氏, 当初就不喜欢自己插手谢昀的婚事,如今竹篮打水, 虽不至当面道人长短,可毕竟让她在谢家的气焰矮了三分。
谢氏喝着盏中清甜的西北进贡八宝茶, 余光扫着冉念烟静默的表情,心说这孩子倒和谢昀有几面之缘,若是这两人互相有意,就算徐问彤想明哲保身地拆散这桩婚事,只要这两人不肯,再加上自己的斡旋,还是有把握能成就好事的。
到那时,自己在谢家还是开口句句掷地有声的姑奶奶,柳家人看在眼里,也不敢因谢家的衰落而小瞧自己。
柳齐还没成婚,如侬还没许人,她不能随波逐流,就算是撑,也要撑到儿女各自成家后,那时她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这一辈子也算是安安稳稳过去了,须得在佛前好生祷告来生。
冉念烟自然明白谢氏心里的算盘,因为出嫁的女儿无论过了多少年都必须维护好自己在娘家的地位,否则在夫家就像无根的浮萍,只能随风聚散,茫然无靠,谢氏也不例外,就算当初订婚是为她们母女着想,那也是赶上了谢氏顺风顺水的好时候,现在谢氏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然没工夫替她们母女衡量利弊了。
冉念烟记得谢氏的好处,不会拂了她的面子,可眼前的泥菩萨何止一尊?父亲在西北出了那样的事,还带累了徐家,自己和母亲不也是自身难保,何谈成全别人?
果然,当务之急还是先安置好自己。
冉念烟道:“这还是我爹命人从西北送来的茶。”
谢氏一愣,看着杯中茶汤,道:“他果然没忘了你们母女?”
冉念烟无奈笑道:“如果真是恩断义绝,我娘又为什么会急火攻心?”
谢氏道:“还不是庸人自扰。”
她没说明白谁是自扰的庸人,抑或是两方都是。
谢氏又道:“你在这儿侍疾,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先去给老太太请安吧,你就不用跟去了,好生照看你母亲,若有要说的,我代为转达。”
正说着话,周氏进门请安,之前她从梨雪斋离开时,流苏再三嘱咐,不许把夏师宜来过的事告诉徐太夫人,并给了不少好处,如今见她去而复返,冉念烟也不着痕迹地皱起了眉头。
“周妈妈。”冉念烟道,“来的正巧,正好谢姨在呢,要去见外祖母。”
周氏见到谢氏时,也是意料之外,心说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外面了?
和谢氏一起出门后,方才知道,原来谢家也出事了,谢氏本是来和姑奶奶商量,看看如何才能保住婚约的,没想到徐家这边也不太平。
再想想十几年前,徐氏、谢氏这种人家哪里出过这样的事?还不是都被皇帝小心照拂着,在民间的威望比皇帝还大,果然是鸟尽弓藏,此一时彼一时了。
冉念烟此刻也没闲着,她即刻修书一封,命溶月借着外出配药的空当交到夏师宜手中。
···
夏师宜从锦衣卫都督府中回来,心情说不上好,却也不坏。
如预料中的一样,他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会有一点最起码的素养,就是谨言。
谨言慎行,君子之道,这些人未必是君子,做不到慎行,却深谙祸从口出的真理,因而说的话都似是而非,让人如坠云里,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可是从利益上考虑,夏师宜相信他最终会和刘梦梁联手,甚至可以说是确定无疑。
为刘梦梁做的事越来越多,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和刘梦梁的关系,将来就算想从司礼监的势力里抽身也是不可能了。
夏师宜有些难过,可想想,自己正走在从前可望不可即的捷径上,求仁得仁,九死无悔。
正想着,恰好看见溶月送来冉念烟的书信,夏师宜的心中荡起涟漪,莫非是有事需要他效劳?
他和她之间,从不谈求,只说是效劳,求是生分的,效劳是心甘情愿的,在他看来是天壤之别。
在他看信时,溶月解释道:“大概就是……小姐请你查一下谢家的近况。”
夏师宜不假思索,提笔回了一封信,将自己所知悉数相告,溶月不识字,看他洋洋洒洒、文不加点,也就排除了对他是否是在胡乱搪塞的怀疑。
溶月并不知道夏师宜和冉念烟从前的事,只当他是夏奶娘的儿子,冉念烟曾经的仆从,也很难理解冉念烟对此人超乎寻常的信任,可既然是小姐认为可靠的人,她又有什么可怀疑的?
夏师宜写完后,吹干墨迹,对溶月道:“小姐为何如此关心谢家?”
溶月道:“我也怕小姐有帮谢家出头的心思,毕竟谢家那位姑奶奶待我们夫人不薄,可问过小姐,小姐只说事情要两厢有益才有做的必要,我也就放心了。”
夏师宜点点头,把心装进朱丝栏信封,交到溶月手中。说不嫉妒是假的,谢家的事要劳她费神,她却责无旁贷地揽在肩上,说是为了谢氏,可细论起来,还不是为了谢昀那个连自保之力都没有的文弱书生?
望着溶月离开的背影,夏师宜恍惚觉得权力也许是个好东西,锦衣卫的名头说出去也足以令人胆寒色变,但自己对她而言,依然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