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小王子钟子健是打头阵的第一位。

偷听过如意在琴房练琴的钟子健，收起了他招牌式的的狷介疏狂：“李如意，你今天准备演奏什么作品？”

因为小王子的态度难得正常，如意报以淡淡一笑：“上半场是十二平均律的846号作品。”

“C大调的前奏曲与赋格？”钟子健有点惊讶地扬了扬眉毛，“你真敢选……这个作品的经典演绎版本太多了。”

巴赫同志的《十二平均率钢琴曲集》作为欧洲多声部音乐的巅峰之作，是全球古典钢琴乐迷心中当之无愧，号称为旧约圣经的音乐瑰宝。

同时，它更是钢琴演奏家前进道路上的拦路猛虎，立志修行者难以逾越的黑色“噩梦”。

能跑来华国音乐学院内部小音乐厅欣赏音乐会的观众，大部分具有相当深厚的音乐鉴赏功力。

有些本身就是优秀的演奏家，有些是收集过无数大师演绎版本的超级音乐发烧友。

846，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在平均律钢琴曲集乐迷的评论中经常被列为“最喜爱的作品”，经典版本数不胜数。

演奏这部作品时，若出现半点瑕疵或音色、控制上的毛刺，太容易被减分了，实在是费力不讨好的选择。

钟子健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替她担心。

如意反问：“你呢，你选的什么作品？”

钟子健答：“平均律的893。”

“b小调前奏曲与赋格……”如意忍不住笑了，“你不也一样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没办法！”钟子健坦率地摊摊手，他正常下来的时候还是蛮可爱的。

“这条路，面前永远矗立着一座又一座不可逾越的丰碑，唯有逆水行舟，迎难而上。”

这几句说完，两个之前势如水火的死磕对头，在马上登台较量前，居然生出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专业演奏家之路的痛苦，没有亲身经历那种从身体到心灵、意志毅力、枯燥乏味的摧残折磨，忍受长时期寂寞孤独和无望淬炼过的人，难以感同身受。

想起小时候练琴的苦楚，如意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对即将登台的钟子健真诚地说了句：“加油！”

钟子健点点头，同样报以诚挚祝福：“你也加油！”

说到底，在这条苦行憎般的道路上，真正与之较量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前三位演奏家弹完，该到李如意上场了。

穿着黑色礼服裙的李如意甫一登场，许丽莉率先带着音乐学系的人热烈鼓掌。

但多数观众向如意投来的目光满含怀疑和讥诮，唯因场合特殊兼修养较好，才勉强配合着拍了几下巴掌，掌声听起来七零八落。

小姑娘的舞台形象是不错，可在这类舞台上，漂亮不能当饭吃。

人们期待听到的是真刀实枪的硬功夫，唯美绝妙，风格把握准确的精彩演奏。

如意不知道的是，不放心的云飞、张正义、刘天昊三位还是悄悄赶来了。他们尊重如意的感受，乔装改扮，安静地坐在剧场一角，竭力不引起众人瞩目。

朴实无华的舞台上，如意向观众深深鞠了个躬，开始介绍自己和她即将演奏的作品。

“大家好，我叫李如意，来自音乐学系。今晚，能有机会与钢琴系的几位优秀演奏家站在同一个舞台上表演，对我而言，乃是莫大的荣幸！”

“非常感谢钢琴系的同学为我创造这个与他们同台献技的机会！借此时机，我要向钢琴系的全体师生、前辈，和每一位牺牲周末时间，专程赶来欣赏这场音乐会的观众，表达由衷的感谢和敬意！”

说到这儿，如意朝舞台下几个角度郑重鞠躬，亦向刚走下舞台的竞技者表达尊重。

鞠完躬，如意在一片听起来真诚的多的掌声中，继续她的发言。

“相信来这儿欣赏这场音乐会的人，多半已经听说过这三场音乐会的由来，对，就是那张著名的‘宣战书’……我猜大家多半在想，此刻站在舞台上的这个家伙，就是那个传说中不知天高地厚，主动找死的二愣子。”

听众有点忍不住想笑，他们见识过无数演奏家和指挥家的开场白，这个开场白……有点意思。

在一片星星点点含着笑意的目光中，如意逐渐开始切入正题。

“我想，所有经历过专业演奏家训练之路的人都知道，这条路，充满着荆棘和艰辛。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将会在哪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前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最终选择这个职业，而且能站上这个舞台上担任独奏的人，没有一位不是经过最残酷、最寂寞的锻造洗礼和地狱之火般的严酷淬炼。”

“然而最令人绝望的是，即便你竭尽所能，成功翻过一座座高山，克服所有的技术障碍，补足一切所能了解的知识后，你仍会发现，投入十几年的心血和时光所达到的成就，在灿若星辰，辉煌闪耀在星空中的无数先辈面前，我们的能力与之相较，可谓卑微如蝼蚁，不值一提……”

这段话，引起了不少从事演奏专业人士的共鸣。个别泪点低的，居然有想流泪的冲动。

“在我看来，这三场较量，无论谁赢谁输，结果其实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在看不到明灯的暗夜中，仍有勇气不舍不弃，为了心中的梦想和那片纯净的乐土，抛开一切羁绊，永不停步，向死而生……直至走到生命可以到达的终点。”

音乐厅内，鸦雀无声。

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开始在很多人心里微微地荡漾。似乎在烟火尘埃中打过无数滚，快要遗失、湮灭在繁琐世俗中的宝箱里，捡到了儿时梦想中某颗曾经灿烂的星星。

“不好意思，我这人有个坏毛病，一激动就开始煽情。抱歉抱歉，我差点忘了大家是来听音乐会的，不是来喝心灵毒鸡汤的。”如意抚着钢琴琴盖，开了个玩笑。

听众隐约觉得，这姑娘似乎不是传闻中的脑残奇葩，接下来就看她演奏的真实水平了。

“我今天选择的第一套作品，是巴赫十二平均率钢琴曲集中的846号作品，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这部作品，有无数名家演绎过。”

“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席夫Schiff和古尔德Gould两位大师的版本。今天，请允许我邯郸学步，用自己拙劣、稚嫩的演奏，向两位伟大的演奏大师致敬！”

说完这番话，如意调整一下琴凳，找到最合适的距离与高度坐下，屏息凝神，准备演奏。

漂亮话谁都会说，弹好琴才是真的。

在这个舞台上，掺不了半点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