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岚一手回握着缪以秋的手,一手擦了擦眼泪,然后将女儿不到半个月就消瘦了一圈的身体抱在了怀里,她轻轻的拍着缪以秋的背,说出来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女儿:“妈妈没有哭,妈妈只是很高兴,我们以秋醒来后都没有哭过,很快就能……痊愈了。”
说真的,端看医生护士们的脸色和季岚的样子,缪以秋可不觉得这是马上要痊愈的意思,生离死别还差不多。她忽视了其中的违和感,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家,”语气里还有着期待:“爸爸呢?”
季岚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爸爸晚上就来了。”
明明刚醒没多久,缪以秋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哈欠,眼角闪出了泪花,她想说我好难受,但是却下意识的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只是嘟囔了一句:“妈妈,我好困。”
季岚眼泪落到了手背上,她轻轻的让女儿躺下:“那以秋先睡,睡醒了就能看到爸爸了。”
缪以秋睡的并不安稳,小小的身体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她脑子迷迷糊糊的想,我小的时候,生过这样的大病吗?虽然说不知道小了多少岁,可是她能够确定,这十有八jiu还是自己的身体,名字依旧叫以秋,妈妈还是那个妈妈,只要爸爸还是那个爸爸,她就可以仰天大笑了,谁能有她的好运气,出了意外还能重来一次。
但是手上这么多针孔,身体又这么难受,总不会是白血病或是癌症吧,不过这个猜想很快就被她否决了。虽然她也生过几次需要住院的病,但没有出现过危及生命的,应该是自己生病痊愈后,忘记了而已。
第3章
不过说真的,要是自己小时候生过这么难受的病,会忘记吗?还有,什么病会让她觉得骨头缝里都又痛又麻又痒的,缪以秋咬着牙,下嘴唇都被咬出了两个血印子,可是她愣是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
或者用另外一种说法来说,嘴巴上的那么一点伤口,跟现在所受的痛苦相比,无足轻重。她张大的嘴,像是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身体一阵痉挛,大脑上好像套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套子,套子越来越窄,让她窒息的喘不过气来,心肝脾肺更像是落入了装满锋利铁片、又在不断旋转的排风井,排山倒海的疼痛感霎时间涌遍全身。
缪以秋整个身体不断的在床上摩擦着,可是这并不会让她好过,刚刚还觉得热的要把整个人都烫熟了,现在又觉得躺在冰天雪地里一样,两种感觉在身体里来回交替,无休无止,每一秒钟都万分难过。
可就算这样,缪以秋居然还能清晰的感觉到,有虫子爬到了她的身上,钻进了她的血肉,吞噬着她的骨髓,她恐惧的睁大眼睛,想要伸手到背后使劲的挠一挠,才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四肢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喉咙里顿时发出了不像是孩子能够发出的痛苦哭腔,伴随着的还有不想被困住的叫喊声。
因为怕吵到女儿站在病房外面打电话的季岚听到这声喊叫,心里一惊,手机落到了地上。她顾不上去捡,急急忙忙推开病房的门跑了进去扑在了女儿床前,按了墙上的铃之后七手八脚的想要让缪以秋张开嘴,一时居然掰不开,口中不断的说着:“以秋,听妈妈的话,不要咬,坚持一会儿,过一会就好了。”
但是她自己内心深刻的知道,如果真的过一会就好了,那么多的成年人,难道都戒不掉吗?从女儿被送进医院起,除了第一天是在昏迷抢救中度过的,第二天开始,现在这样的情况就发生了不下五次,她也从最开始的手脚无措到现在能够快速应对。
季岚是缉毒警的妻子,比一般人更清楚毒品是能如何毁掉一个人,甚至毁掉一个家庭,她说出的语言是那么的苍白无力,甚至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医生护士很快赶到了,护士把季岚推出了病房,碰的一声关上了门,季岚呆呆的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下,她的女儿在里面受苦,可是她却帮不上一点忙。
她的手机还掉在一边,几分钟过去了,手机屏幕依旧显示着还在通话中,她把它捡起来放到耳边,轻声喊了一句:“裘卓。”
缪裘卓听到妻子的声音才松了一口气,对着驾驶座上开车的同事说了一声:“接了。”
开车的徐浩然也松了一口气,说真的,从缪以秋事件之后,不止缪裘卓,连他队里的同事们都跟着一起担惊受怕。
刚刚缪副队打电话的时候,他们讨论案情的人都是听着的,因为几人正讨论怎么抓住那个所谓的‘张姐’,缪副队又下定决心要亲自逮捕她,因此今天并没有去医院陪着女儿,正好脾气的跟打电话过来的妻子道歉。谁知道电话打了一半副队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们之中有人问怎么了,才听到他说了一句:“季岚电话那边没有声音了,我听到她手机掉在地上了。”
谁也不能怪他惊弓之鸟,刚刚还在跟妻子解释说今晚讨论案情回不去,现在则是以几乎超速的速度往医院赶,这时重新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才放松了一些,但是他的一颗心还是悬在半空中:“季岚,是不是以秋出了什么事?”
手机里传出季岚的声音,与刚刚的激动不同,此刻她似乎疲惫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表情甚至是平静的,双眼不知聚焦何方:“缪裘卓,你是一名缉毒警察,守护人民的生命和安全是你的责任……那你有没有过,有过哪怕一天,将我和以秋,纳入你守护的人民之中呢?”
电话挂断了,只剩下嘟嘟的声音不断传来,同事一边开车,一边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他的脸色:“副队,嫂子和以秋没事吧。”
缪裘卓张了张嘴,面容仍旧是坚毅的,可是紧紧捏着手机的手背上几乎蹦出了青筋,他还是没有吐出没事两个词,只是木然道:“好好开车。”
缪以秋所在的医院是K市最好的医院,而且因为她情况特殊,上面早就下了命令用最好的治疗手段对她进行医治,等到缪裘卓和徐浩然到的时候,主治医生和妻子正站在病房外面,两人正在相互谈论着什么,大多是医生说,季岚听。
最后两人只听到季岚问了一句:“医生,我女儿还有几乎痊愈吗?”
直到医生离开前,都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道:“只要好好配合治疗,回归正常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
季岚近乎绝望,缪裘卓慢慢的走到了妻子的身边,张了张嘴喊了一声:“季岚。”
可是季岚却撇过了头,并没有正眼看他,她面向墙上贴着的白色瓷砖,脸绷的紧紧的:“刚刚女儿问起你了,你进去看一看她吧。”
徐浩然觉得送缪副队来医院不应该让他来,明知道他嘴笨不会缓和气氛,这不是徒增尴尬吗?应该让王盼盼那个丫头来才对,想好了,他回去就教王盼盼怎么开车,争取半个月内拿到驾照,一个月内能够上路,以后这种要调节气氛的事,都交给她办。季岚转身离开了,徐浩然伸手想要喊住季岚,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愣愣的看着缪副队。
半响才憋出了一句:“副队,嫂子她只是心理难受。”
“我知道,”缪裘卓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出乎两人的意料,缪以秋是醒着的,除了醒着的还盘腿坐在病床上,他们进去的时候,正低着头不知道干什么。
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正拉着病服的袖子看着手臂上的针孔发呆。
徐浩然见到这一幕都想哭了,好好的弄成这个样子,缪副队心上不知道被捅了多少刀,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住。
现在已经傍晚了,病房里亮着灯,缪以秋察觉到有黑色的阴影遮盖住自己的视线,仰头一看,顿时惊喜的想要跳起来:“爸爸。”可是她没有力气,动作又太快,脚下一软,差点摔到床下去。
见到女儿有活力的样子,缪裘卓露出半个月来难得一见的微笑,见到这个情况耸然一惊,眼疾手快的伸手把女儿接住抱起来,心还在剧烈的跳着,后怕不已,缪以秋却哈哈的笑着,半点都不害怕。
缪裘卓无奈极了,拍着她的背问道:“有没有想爸爸?”
缪以秋现在真的是心花怒放了,出了意外不仅没死,还回到了十岁的时候,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人生,她可以尽情的去改变那些遗憾。虽然想想,她一辈子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但是她可以走的更好啊。
脚踩Q大,拳打B大,只要好好努力,Z国最著名的两所高校还不是任她挑选,有事没事还能炒炒股票,好吧,股票她不熟,但再不济还能说服爸妈多多投资房地产啊,等到了房价升天的时候,亿万富翁不在话下。再不济,至少出去旅游的时候,绝对不会找个不靠谱的导游,缪以秋对自己旅游时出了那样冤枉的意外耿耿于怀,无法释然。
但是居然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缪以秋嘿嘿的笑了,口水不自觉的流出嘴角都不自知,直到一双温柔的大手毫不嫌弃的给她擦去,她才知道,自己刚刚丢了多大的一个人。
小姑娘顿时涨红了脸,不好意思的看了一下跟爸爸一起来的叔叔,尴尬道:“对不起爸爸,我不是故意的。”心里也纳闷了,自己到了白日做梦都能流口水的程度了吗?
这么丢人的事,爸爸就算再好脾气,说不定都会气的骂她几句,缪以秋正默默的等待着,谁知道听到爸爸几乎强忍着哽咽的情绪说道:“没关系,爸爸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缪以秋奇怪看去,果然没有在缪裘卓脸上看到上面责怪的表情,而一边的叔叔更是理解的样子,见她看过去,还乐呵呵的逗她,他拉长了声音道:“以秋,还认识叔叔吗?我是你徐浩然叔叔,过年的时候我们见过的。”说完后还扯着嘴笑。
那夸张的样子宛若逗一个智障,而她就是那个智障。
缪以秋:“……”
“呵呵,呵,呵,”见缪以秋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徐浩然僵硬的站直了身体,尴尬的对着旁边站着的缪队道:“……看来是不记得了。”
第4章
缪裘卓哪里功夫理会他,全心全意都在女儿身上,一见缪以秋蹙起了眉头,就担忧的问:“哪里难受吗?”
缪以秋觉得脖子有些痒,歪着头在肩膀上不断的摩擦着,她终于想起来要说什么了:“爸爸,我想换床单和被子!”
缪裘卓把她放回了床上,缪以秋即使只有十岁,站在床上,比他还有高一个头,只听他耐心的问:“为什么要换床单和被子。”
“床单和被子上有虫子,不断的咬我,咬的我又痒又疼,骨头上都疼。”其实缪以秋刚刚就发现了床单被子上干干净净的,不要说虫子了,她整床被子都掀开了,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发现。可是半个小时前的痛苦让她现在还心有余悸,她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嘴唇的伤痕,说真的,要不是护士事后来给她擦药,她都察觉不到把自己给咬伤了。
但是心里作用无疑是强大的,见不到不代表没有。缪以秋不知道自己是犯了毒瘾,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吸毒两个字和自己联系起来,在她醒来之后,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总以为这种东西离自己很远,手臂上的针孔,肯定是生病治疗的时候护士打的,而她恰好是在住院不是吗?
一想到有解决的办法,缪以秋几乎是一秒都不想多忍,她在病床上半跪着想要下床,缪裘卓被她吓了一跳,他可没有忘记女儿的轻微脑震荡还没好,不住的扶着她的身体问道:“怎么了,想要什么?”
缪以秋根本来不及想自己现在的举动跟实际二十岁的心理年纪是多么的不搭,她顺势扒到了缪裘卓的怀里:“爸爸,快,你叫护士姐姐进来给我换床单和被子。”
“不,整张床都要换,医院里那么多病菌,它肯定需要消毒。”
当季岚拎着饭菜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丈夫抱着女儿站在病房门口,小徐站在一边跟他们说话,病房里有护工不断进进出出,居然把整张床都推了出来。
她目瞪口呆的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妈妈!”连照顾她的护士也是第一次见到她恢复活力的样子,说真的,明明刚刚毒瘾发作的时候那么难受,现在却像是什么都忘记了一样。
如果真的能够都彻底忘记,那该多好。
缪以秋洋洋得意的对着季岚,还自认为好心的给医院留了面子,不说那张床上面可能有细菌病菌虫子一类的,只说:“那张床需要晒一晒太阳。”
她却不知道,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床的问题,却还是乐此不疲的顺着这个小姑娘的心意,给她换了了一张病床,还拆开了一床新的床单和被子。
不过即使到最后,缪以秋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她盘坐在新换的床单上,看着将小馄饨从保温盒里倒出来的季岚,小声的说:“妈妈,我忘记跟他们说谢谢了。”
小馄饨很香,里面放了紫菜和虾皮,还滴了香油,季岚用勺子盛了一个,吹了吹气,递到缪以秋嘴边的时候问:“忘记跟谁说谢谢了?”
“护工叔叔和护士姐姐们。”缪以秋张大了嘴,啊呜一声咽下了妈妈递过来的小馄饨。见到缪裘卓进来的时候,眼睛一亮,大声喊:“爸爸。”
“你这孩子,咽下去再说话,”季岚连忙道:“等下呛着了怎么办?”
缪以秋嘿嘿的笑,眼睛继续看着缪裘卓:“爸爸,你帮我跟刚刚的护工叔叔和护士姐姐说谢谢好不好,谢谢他们帮我换床和被子。”
缪裘卓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妻子,却发现她手上捧着碗,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上前两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好,看你吃完晚饭爸爸就去。”
晚上九点,准备睡觉了,季岚让缪以秋躺好,掖了掖她身上的被子,看到女儿乖乖的躺着只露出一个脑袋,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的动作,不由自主的在一边坐了下来,轻轻抚了抚她额前的发丝,温柔的说道:“睡吧,妈妈守着你。”
缪以秋垂下了眼帘,半响后喊了一声:“妈妈。”
“什么?”季岚凑近了一些。
“我睡着的时候,能不锁着我吗?”
季岚紧紧抿着嘴,然后点头,说出的话不知道像是对缪以秋还是对自己许下的承诺,她几乎抽着气道:“好,我们不锁着,以后都不锁了。”说罢打开了床头的一盏台灯,接着起身走到病房门口关了灯,这台灯明显不是医院里的,因为它的灯托是一只绿色的卡通青蛙,和医院自带的风格非常不搭。
见女儿歪着头看着这盏台灯的样子,季岚笑了:“之前妈妈答应过你,要是你期中考试成绩考到全班前五,妈妈就给你买这盏台灯当礼物。”
考试成绩,缪以秋眼睛转了转,话说现在自己几年级来着?她忍不住试探问道:“我能看看这次期中考试的试卷吗?今天太晚了明天看也行。”
谁知道季岚的手颤抖了一下,因为台灯只开了最低的亮度,缪以秋也没看见她妈妈脸上痛苦的神色,只是想着通过看看期中试卷确定自己上几年级。
她只听到季岚说道:“没关系,虽然这次以秋因为生病没有参加考试,但是一直有乖乖听医生护士的话,所以妈妈还是把这盏台灯奖励给你了。”
缪以秋:“……”获取信息失败。
而这个时候缪裘卓回来了,他手上还拎着一袋子砂糖桔,进来就问:“怎么不开灯?”他把砂糖桔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躬着身体对躺着的缪以秋说道:“爸爸去对你护工叔叔还有护士姐姐们说了谢谢,他们都夸你是好孩子,还让我带了桔子给你吃。”
缪以秋眨了眨眼睛,举起了手:“我要吃桔子。”说罢就想坐起来。
“就这么躺着,想吃我给你剥。”季岚却不让她动:“等下又跟妈妈说头疼了。”
缪以秋乖乖的享受公主的待遇,等着母后给她剥桔子,很大方的对坐在床尾的缪先生说:“爸爸你也吃,不要客气。”
缪裘卓乐了:“好,爸爸也吃。”
恰在这时,缪裘卓的手机响了,他的手机铃声非常单调,就是那种普通的电铃声,听久了能听的人刺耳。缪以秋透过台灯微亮的灯光看着大概十年前的手机,说实话,这种手机她还真没怎么见到过,黑色的手机上半部分的屏幕还没她现在的手掌大,下半部分是按键,个子倒是不大,功能估计不多,最多打打电话,发发短信。
“喂,”缪裘卓接起了电话,听到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之后,募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去:“抓到了?在哪里抓到的。”
缪以秋眼睛都看圆了,她转头愣愣的问季岚:“爸爸怎么了?”
季岚却一点都不关心,继续在女儿嘴边喂了两瓣桔子,毫不在意的说道:“局里有事吧,没关系,妈妈陪着你。”
缪以秋张开了嘴吃了桔子,可是脑子里却想着季岚刚刚说的那句话,局里有事吧,局里有事吧。
啥局里啊?
第5章
缪以秋脑子发懵,她怎么记得从她有印象开始,她爸她妈就是做生意的,从个体户到法人代表,在她小学毕业前,就完成了质的飞跃。她还记得她妈为了让她好好珍惜当前的好日子,一边给她卡里不断的打零花钱,一边对着她忆苦思甜,回忆曾经和缪老板风雨来、雨里去的峥嵘岁月。
“那个时候,我跟你爸是真的苦,推着三轮车到三段路那里摆摊,你知道三段路在哪里吗?”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缪以秋点头,歪在一边的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手上还啃着脆梨,发出咔嚓咔嚓有节奏的声音,头也不回的道:“知道,你上回跟我说过,就是现在新银泰那边。”
季岚女士顿了顿,当女儿口中说的上回不存在,继续道:“不管刮风下雨,真是一天都不能歇,我们当时就想着啊,为了女儿过上好日子,我们吃糠咽菜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