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个瞬间,容常曦真的怀疑容景谦是不是也是如同她一般重生而来,可转念一想,若是上辈子的容景谦,绝不会在这里好声好气地同她讲话。
“你、你当时才多大啊!”容常曦道,“为何我的打算,你能看的如此清楚!”
“是皇姐的意图太过明显。”
容景谦仿佛在很委婉地提醒容常曦,皇姐,你真的好蠢。
蠢到那时十一岁的容景谦,便足以明白容常曦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动作,目的何在。
☆、三季人
容常曦捏着玉镯, 深吸一口气,又是羞愧, 又是愤怒, 索性在一旁的瓷凳上一屁股坐下。
容景谦见状,也在她对面坐下, 但并未看她, 只盯着一旁的花草,像是发呆。
等容常曦缓过神来, 她道:“行,你聪明, 你机灵, 你无所不知, 看来你现在也不打算瞒着了?”
容景谦道:“二皇兄与敬贵妃,不是已去过昭阳宫了吗?”
容常曦怒道:“容景谦,你还真是懒得在我面前再藏着掖着了啊?连你耳目遍地的事情都不瞒着我了?他们才来的昭阳宫, 你就知道了?!”
容景谦道:“我本想去昭阳宫找你,却看到了二皇兄的歩辇。”
仅此而已。
容常曦又想多了, 一时间有些无言,她摆弄着那玉镯,道:“你找我, 做什么?”
容景谦道:“送还玉镯。”
容常曦将玉镯套回手腕:“这东西想必一直都在你那儿,所以在明泰殿我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你当初为什么不还给我?”
容景谦道:“为了让你在明泰殿掘地三尺。”
居然如此光明正大地承认了……
容常曦一拍瓷桌,道:“你这是全认了?从明瑟殿走水案, 到捞尸之事,果然都是你一人谋划?!”
容景谦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跟着的福泉和禄宽,对他们招了招手。
福泉与禄宽上前几步,半跪在地上,容景谦道:“你们是如何为福泉复仇的,向康显殿下一一道来吧。”
显然,他自己懒得和容常曦长篇大论了……
容常曦顾不得生气,认真地看着地上的禄宽与福泉,禄宽与福泉对视一眼,禄宽道:“此事……”
福泉抢白道:“此事因奴才而起,便让奴才向殿下一一道来吧。”
福海与福泉乃是一对兄弟,一同被卖给人贩子,一同入宫,一同成为太监,最后一个在明瑟殿当差,一个去了明泰殿,后来的事情,那时他们倒并未骗容常曦——福泉在明泰殿当值时,莫名经常身上有伤,后来给更是忽然消失了踪迹,哥哥福海四处探听,终于得知二皇子那不入流的癖好,也猜到福泉遭遇了什么。
福海仗着身手好,潜入过明泰殿一回,恰好看到明泰殿宫人在钱公公的指挥下将尸体丢入后花园井内,奈何他一人不可能将此事揭露,更不可能将福泉的尸体捞出埋葬,福海深受此事困扰,甚至想过与二皇子同归于尽,此时却撞上刚被派去伺候容景谦的禄宽。
禄宽得知此事,安慰了一番福海,并劝阻了他不理智的想法,二人逐渐成为好友,后禄宽也将此事告诉了容景谦,容景谦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奈何他自身难保,更难以替福海福泉伸冤。
恰好福宏当时与钱公公来往极近,他与钱公公是老乡,更意外撞见钱公公与尤敏私相授受,钱公公便允诺让福宏来明泰殿当值,而不必留在毫无前途的允泰殿,福宏因此十分得意,禄宽也“刚好”不小心说出明瑟殿守卫极其不森严,便献宝似的告诉了尤敏与钱公公。
因为容常曦落水而经常随主子来昭阳宫的尤敏与钱公公相约明瑟殿私会,却不知福海正藏身明瑟殿内,推翻了蜡烛,尤敏与钱公公误以为是自己所为,担惊受怕不已。
这是容景谦的第一个计划:走水案一旦被仔细调查,尤敏与钱公公都脱不了干系,届时若钱公公入内牢,便可顺势从他嘴里撬出一些话,并以怀疑他的名义,搜查明泰殿的后花园。而福海也正好可通过四皇子,来到允泰殿。
只是这个计划到底是失败了,容常曦还未醒,皇帝根本没什么心情去仔细调查此事,容景谦毕竟太过年幼,对宫中的弯弯绕绕也知之甚少,钱公公和尤敏只慌张了几日,这事儿就轻轻松松被压下去了。
好在容常曦醒后得知此事,不依不饶,要求继续调查,钱公公与尤敏再度惊慌起来,但容景谦此时也知道,寄希望于钱公公,可能性太过微小,恰好容常曦让容常凝去找容景谦的麻烦,在容景谦的床下丢了莲纹镯。
容景谦将玉镯给了禄宽,禄宽放在显眼处,毫不意外被福宏所偷,福宏偷了玉镯后便去了明泰殿,恰逢事态暴露,尤敏身亡,怕钱公公进入内牢后嘴不严的容景祺也索性将钱公公“检举”出来,并安排他“咬舌自尽”,既做了个好人,又避免自己的事情被泄露。
然后便是容常曦在明泰殿看的那一出好戏。
容常曦的神色先是凝重,而后发青,最后怒极反笑:“合着你这些计划里,少了本宫的配合还真不行啊?!”
容景谦很认真地道:“嗯。不过即便没有皇姐,也会有其他法子。”
只是容常曦每次都能适时出现,让他们的复仇更快完成了。
容常曦几乎要晕过去了,她自以为是,沾沾自喜地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到头来根本都是为容景谦做嫁衣,这要是往常,她早就一脚踹到容景谦脸上去了,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忍了半天,最后说:“那容常凝呢?她说什么,去找你麻烦是因为你撞见了钱公公与尤敏的事,也都是你教的吧?她生病了不去西灵山,也是你教的吧?”
容常凝也早就是容景谦的人了?
“大皇姐知之甚少,只是一直被推着走。”
被容常曦威胁,被容景谦劝服,她也不太清楚这两人究竟在做什么,只是听话地按照吩咐去做。
容常曦道:“被推着走……我不一样也是被你推着走么?说到底还是我与她都太笨了!你没少在心里嘲笑过我吧?”
容景谦摇了摇头。
容常曦心有不甘,道:“你大可以继续瞒着我,横竖我这么蠢,也不会发现,为什么现在要全部告诉我?”
“告诉皇姐也无妨。”容景谦道。
这话倒是没错,虽然容常曦现在都知道了,但也拿他没办法,这都是陈年旧事,无凭无据,她拿去皇上那边说也没用,就算有证据,容景谦本质上也根本没做任何坏事。
让她知道,也不过是让她平白地生闷气罢了,对容景谦不会有任何影响。
容常曦有些沮丧地道:“所以,你此时告诉我这些,只是想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蠢?”
容景谦摇头,摆摆手,禄宽与福泉退下,他道:“我向皇姐坦白一切,只是希望皇姐也能向我坦白。”
“……坦白什么?”容常曦有些羞怒,“我在你面前都如白纸一般了!”
“皇姐回宫后性情大变,究竟所图为何?”容景谦看着她。
哈……
昔日容常曦满肚子小算盘,容景谦一望便知,如今容常曦单纯是为了将来而讨好容景谦,容景谦反而看不透了,大约见她确实没有要害他的意思,索性要同她说清楚。也是,容景谦这种什么都能猜到几分的人,一旦连容常曦都看不透,难免会有些心慌吧?
容常曦自觉找回两分场子,微笑道:“景谦,我已同你说过无数次了,我毫无所图,只是对你我之间的种种事情,心怀愧疚,所以想要补偿罢了。”
“过去之事,我已一一说明,皇姐不必再心怀愧疚。”容景谦道。
容常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由得心头来火:“啊,容景谦,合着你跟我一五一十地说你是怎样算计我的,是为了让我不要再愧疚,不必再待你好?诶!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别人对你好你还不习惯了啊?你就喜欢别人待你差不成?!我现在就去拿鞭子来抽你行不行?!”
她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容景谦大约确实更加习惯,他说:“他人待我好,我自当欣然接受,皇姐是例外。”
容常曦站起来,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啊,我就这么坏?!坏到连对别人好的资格都没有了?!”
容景谦道:“我并非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啊?”容常曦咬牙切齿,“四皇兄待你好,你便待他也好,他要听你吹笛子,你就巴巴地握着笛子去找他,还有华——”
容常曦忽然想到这时候华君远和容景谦只在西灵山认识了一段时间,虽然关系不赖,但远不像上辈子关系那样好,一时间顿住了。
容景谦道:“华什么?”
“我是说,福海!他是你的奴才,只是因为忠心,你便愿意想方设法地替他报仇,但我可是你的皇姐啊!就算我曾经确实待你不怎样,也确实千方百计想过害你,设计你……”容常曦面不红心不跳地道,“可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能及时悔悟,这还不够感人吗?你为何不肯接受我的善意,还对我百般猜忌呢?!”
容常曦心急如焚,其实她倒也并不真的需要容景祺给多么大的反应,要她和容景谦两人亲亲热热的皇姐来,皇弟去,成为无话不谈的姐弟,好似同她同景兴那般,老实说,容常曦自己还觉得有点反胃呢。她只是需要容景谦态度的转变,需要容景谦一个保证。
只要他能对容常曦释出的善意,给与同等的善意,两人最起码能做到在宫内碰到,能互相笑一笑,说两句话就行了,最好自己偶尔的提议,容景谦也能听进去,这样至少能保证将来他登基了,大家都平安无事,她所求仅此而已!
可偏偏容景谦就是不肯!
容景谦道:“皇姐可曾想过,二皇兄已知道捞尸案是我所为,你若与我交好,便是与他为敌。”
容常曦顿了片刻,满不在乎地道:“他自作自受,你这是替天行道,我肯定站在你这边呀。”
言下之意,容景谦啊容景谦,你皇姐我可是为了你,要与二皇兄闹僵了!
不料容景谦微微颔首,道:“皇姐,你与二皇兄为敌,未必能与我为友。”
言下之意,皇姐,我不领情。
容常曦:…………
她几乎要被气晕了,容景谦起身,像是要走的样子:“皇姐,二皇兄与敬贵妃娘娘并非不值得信赖。”
他竟还帮容景祺和敬贵妃讲话?!
容常曦瞪大了眼睛,忽地气到发抖地指着他:“容景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特别蠢,和你在一边,反而会连累你,所以想让我去连累二皇兄啊?!”
容景谦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想,有些惊讶地回头看着她。
容常曦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写满了屈辱和愤怒,牙关都在打颤,容景谦看了她半响,低头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容常曦怒吼道:“你在笑?!你在笑是不是?!容景谦!本宫那时在神殿就不应该反悔!本宫要杀了你!你再笑啊!本宫真的会取你狗命!”
容景谦挪开手,神色已是一派淡然,容常曦勉强平静下来,道:“你可还记得,衡玉园那回我帮你的忙,你答应过我,会为我做任何一件事?”
“只要我做得到。”他补充道。
容常曦道:“放心,这件事很简单——我要你打从心底地尊敬、喜欢我这个皇姐,待我和善,待我好,从前之事,都一笔勾销。”
容景谦静静地看着她:“皇姐还是换一件事吧。”
这可是容常曦最后的杀招,她没想到连这个容景谦都会拒绝,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有何难,你做不到?!你凭什么做不到!”
容景谦反问:“皇姐既然知道蝉夏生秋死,可知三季人?”
容常曦余怒未消,大声道:“不知道又如何?!”
容景谦道:“一年几季?”
“四季!”
“可三季人偏要理论,说一年只有三季。”
容常曦眨了眨眼,下意识道:“为什么?”
容景谦道:“因他是蚱蜢,生于春亡于秋,不见冬日。”
容常曦愣愣道:“可蚱蜢怎么会讲话?”
容景谦也愣了愣——怎么会有人,听完这个故事后,重点是蚱蜢会不会说话?
他又一次以拳头抵住嘴唇,而后道:“皇姐与我,正如普通人与三季人。”
说完便走了。
他这话说的有些婉转,容常曦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容景谦是什么意思——他与容常曦,彼此难以相互理解,也无须努力去理解彼此,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容常曦重新坐回瓷椅上,按住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忽然坐直身子,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