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爷给的玉,民女喜欢极了。民女绣了荷包给王爷,望王爷也喜欢。”
就这么句示好的话而已,她竟说不出口。
闺房里,秦婵软塌塌伏在妆台上,绯红面容埋进臂弯中,从头到脚冒着热气,背后流出些汗,湿了罗衫。
青桃已赶了回来,想起刚才那状况,又见她如此,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原来小姐对闵王有意思,还这般大胆,可当真是太意外了。她寻思着小姐过会儿应是要洗洗脸的,就去打水去。
青桃走后,秦婵扬起脸,犹豫着照了照镜子,心思拧成一股结。
冒冒失失做了那样的事,还没能说出个囫囵句子,闵王爷不会怪她孟浪了吧。倘若果真如此,叫他对自己生了厌恶,那她岂不是适得其反,白折腾一场。
秦婵倍感无力,捂着因害羞仍未褪去烫热的脸颊,头已发晕,还生出许多悔意。
另一边,霍深正一手提着荷包口串着的拉锁子,另一只手捏着荷包,指尖轻巧婆娑着,饶有兴致地来回把玩。
荷包圆滚滚的,樱草色的绸面儿,背面是海棠红线勾出的如意纹,正面是舞狮子滚绣球的图案,两只狮子足底生祥云,眼睛盯在中间天空的绣球上,抬着爪子跃跃欲试,最底下坠着一根柔亮的缨子。
他打开荷包口,便见里头塞着牡丹芍药荷花等各色花朵的干花花瓣,香味儿闻着很舒服。
霍深料想,这荷包该是她亲自绣的。
秦盛之匆匆赶回来时,便见闵王坐在花亭子里,指间捏着一小杯香茶,热气氤氲在他脸上,神情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愣了下,很快收敛起神色,赔着笑走到近前,问王爷何故高兴。
霍深破天荒展露个浅淡的笑颜,说秦府的花园风景好,叫他心情好。
秦盛之暗自惊异,总觉得闵王爷不是这么好伺候的主儿,又想不出个缘由来,面上仍陪着笑,满口说着“王爷喜欢是微臣的福气”。
又过了一阵子,天色黑了,闵王要走了,秦盛之便好生将闵王送离了府,怀着心事回了卧房。
阮芳舒将他迎进屋,见他眉头紧锁着,便问:“老爷,今日可是有什么不顺利的事?”
秦盛之摇摇头,沉默半刻,忽然苦笑道:“千算万算,我唯独没有算到,闵王没有野心。”
秦盛之浸润官场多年,一路高升至今,多亏了他极其敏锐的“嗅觉”。今日细谈之下,他发觉闵王并无称帝的想法,乃至与庆王一争的心思都没有。
秦盛之彻底犯了难,难不成闵王是想守着他的王爵,守着天家的权势与富贵,不争不抢过一辈子?
若果真如此,他们秦家一旦跟了他,少不得要被庆王一党肆无忌惮地排挤,庆王登基后,他的仕途也会愈加艰难。
阮芳舒对于这种事插不上话,待他脸色稍好些,才又问道:“老爷,婵儿的婚事是不是要张罗起来了?谁都不必告诉,咱们悄悄议着就好。”
秦盛之已换了身衣裳躺下,他叹了声气,若太子没有暴病而亡,他早晚要做国丈,便没了眼下这么多事,真是时运不济,造化弄人啊。
“悄悄张罗着吧,你出门时留心打听些就是,嫁妆也重新置备着。若有看好的人家,就回来与我商议。”他道。
“哎。”
想起嫁妆,阮芳舒便有些伤神。婵儿的嫁妆里头,有些东西是交好的府上给添的,光清单就拉得老长。
礼尚往来。她须得寻着各家办生日宴寿宴等机会,比照着清单,一家一家还了礼才行。
这一夜,秦婵睡得迷迷糊糊,夜里还发起热,闹了一阵。送荷包这事,彻底在她心里扎下根刺,她终日心烦意乱的,胡猜乱想着王爷到底有没有厌了她,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渐渐养出些精神,陶冰真与夏露就来府上找她,说什么都要拉她去蹴鞠场上玩儿。
“你都在屋里憋了多久了,也不嫌闷,今天难得不热,快跟我们出去玩儿去。”陶冰真换了胡服来的,长裤短衫皮靴子,拉起秦婵的手往外使劲儿。
夏露在一旁拍着手附和陶冰真。
秦婵苦笑道:“你们两个就会为难我,我说我不会踢球,你们偏要我踢,我踢得差劲,被人看了,都不知怎么笑话我呢,如今还来我屋里硬拉人了。”
陶冰真道:“总比你成天干巴巴坐着好。谁敢笑你,笑你就是笑本校尉了,看我不撕了她的嘴。”
陶冰真的蹴鞠好,女孩儿们一处玩时都赞她,她很得意,便自封为“女校尉”,还愈发爱往那蹴鞠场去了。
秦婵不擅长这些,跑得稍久些便累得满头大汗,踢球更是惨不忍睹,每回过去只是由着她们的兴致,陪她们胡乱耍耍罢了。
秦婵今日也没招架住她们两个,不得已换了裤靴,随她们坐轿子去往城边蹴鞠场。
这个蹴鞠场很大,贵族子弟们爱来这里消遣,男女隔开。最近盛行打马球,秦婵她们老远便听见场子里的马蹄声,只不过这运动太刺激,也容易出意外,一个不注意跌下马来,摔断了脖子也是有的,秦婵是万万不敢去打的。
女子们这边儿,秦婵勉强提起兴趣,陪她们踢了一会儿。不出意料,她一个球都没踢进门,后头实在累了,跑不动了,便往不远处的凉篷子里去歇一歇,歇好了又被拉去。
如此反复,陪她们闹到了中午,众人饿了,收拾了东西往外走。
“婵妹妹!”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秦婵回头,看清了唤她的那人,浑身一僵。
董映庭牵着马,额上留有打球后的汗水,面上笑得灿烂,正朝秦婵走来。他身旁小厮抱了个球杆子,又将马缰绳从他手里接过去。
“这不是忠勇伯府的庭二爷嘛,他也爱玩这个?”夏露道。
陶冰真道:“忠勇伯府可不是白叫的,几十年前,忠勇伯随着先帝南征北闯,忠肝义胆,勇猛非常,立下过赫赫战功。庭二爷虽是文职,不再打打杀杀,可骑马击鞠的,总比旁人强些才是。”
秦婵在两人身旁站着,只觉得耳内鼓噪,似有血液冲涌至头顶。上一世的种种委屈不甘,在瞧见他之后,又一次忆起。
说话间,董映庭已来了,他怕一身的汗味儿熏了三位姑娘,与她们刻意保持了几步的距离。
他笑道:“婵妹妹,今日可巧呢,竟在这儿遇见你。前几日我父亲去贵府找秦伯伯商量事去,我想着你遇到了那事,定然难过,本要跟着去的,奈何临时遇着了别的事,耽误了功夫,不曾见着你。”
秦婵勉强扯了笑,答道:“谢二爷记挂。”
董映庭一怔,又道:“婵妹妹,说‘谢’就生分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值得你谢我。我瞧你精神好,还肯出门玩儿,也就放心了。”
夏露笑嘻嘻道:“庭二爷,你嘴里只有‘婵妹妹’,我俩倒成了多余的了。罢了,冰真,咱们快走吧,站在这儿忒碍事。”
她说着,就搀起陶冰真的胳膊要走。
董映庭知道她们在打趣他,没有真的生气,故而不慌,还指了指不远处的街面道:“哪儿能呀,都别走,我请你们吃饭。”
夏露听见请吃饭,也不继续闹腾了,“请我们吃什么?”
董映庭道:“前面新开了点心铺子,有卖奶油炸糕的,我瞧好多女子都爱吃,你们可要去尝尝?”
“大夏天的,吃这么油的东西做什么,怪腻得慌。庭二爷也够小气的,竟请咱们吃小小的炸糕,费不了多少银子的东西。”夏露撇嘴道。
董映庭笑了,“婵妹妹,你有什么想吃的?”
秦婵本在低着头扣弄指甲,少不得抬起头来答话,她漫不经心道:“都可。”
上一世,她受连累入狱后,再没见过董映庭,更没听狱卒说起过他被关在哪,有什么罪名。她对他说不上怨,毕竟人是他选的,要怨只能怨自己。
只是他与上辈子伤心事纠结在一起,见了他心里便要难受,她对他,无论如何也热络不起来了。
陶冰真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去吃些清淡爽口的饭菜。庭二爷也不用破费,我们吃的不多,更没有讹你的心。”
这话听得大家都笑了,秦婵也少不得附和着笑两声。
几人走到一家临街的小馆子里,干净雅致,人不多不少。掌柜的见惯了这样打扮的年轻男女,知道这都是非富即贵人家的子弟,连忙殷勤着赶来服侍。
他们坐在靠窗的一桌,按照夏露的意思点了几盘素菜,另加了两样荤的并一壶女儿红。
董映庭给各人都斟了一盅酒,约莫一小口的量,夏露仰脖饮了,皱着眉头咂咂唇道:“酒是个这么难喝的苦东西,凭它什么女儿红竹叶青的,我一向喝不惯。”
董映庭见了,少不得要吩咐店家端些茶与点心来,给夏露解解嘴里的苦味儿。
秦婵兴致缺缺,也不说话,夹起一片莴苣放在口中慢慢嚼。
董映庭往她碗中夹了片酱牛肉,“妹妹似是瘦了,得多吃点儿才好。”
第九章
秦婵挂起得体的笑容,冲他微一点头,以示感谢。董映庭抿唇一怔,觉察到她的再三疏离,不免心生憋闷,默默吃了一阵,一时间三人无话。
陶冰适时道:“你们打的那马球,我瞧着有趣极了,奈何太惊险,总不敢一试,故还不会玩儿。”
董映庭已吃了八分饱,将筷子撂在碗边道:“只要别同人比赛去,也算不得惊险。你若不会,吃过饭回蹴鞠场后,我倒能教教你。”
“当真?你可不许反悔。”陶冰真来了兴致,与他热络攀谈起来。
“这话岂能有假。”
秦婵本想着吃过了饭便回府去,然她听陶冰真说要去打马球,立时悬心,拉了拉她的袖子劝道:“冰真,快别去打马球,前些天石侍郎家的四公子打马球时从马背上跌下来,摔折了腰,现在人还在榻上躺着,你可听说了?”
“听说是听说了,不过,咱们就是学学,又不与人对打,能出什么岔子。”陶冰真已是兴致满满,并未将她的劝诫放在心上。
“可是……”秦婵蹙紧眉,仍想继续劝。
董映庭道:“婵妹妹放心,有我在旁边看着,绝不会有事的。”
吃过饭,又坐着歇了一会儿,陶冰真兴冲冲回了蹴鞠场,借了董映庭的马与球杆,经他指教着学起马球来。
夏露早就玩够了,对马球无甚兴趣,已坐轿回府去了。
秦婵实在不放心陶冰真,毕竟意外总是说来就来,谁敢保证她学的时候不出半点岔子,就是磕了碰了的,于女儿家也总归不好。
她想了想,便不回府了,也跟了过去,跟在陶冰真骑的马附近,时不时提醒着她注意些,好在董映庭果真可靠,没叫陶冰真受伤,秦婵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婵妹妹,你可要上马骑着玩一会儿?”陶冰真出了一身汗,已下马坐在旁边歇息。董映庭牵过马,走至秦婵身边问道。
秦婵连忙推辞:“我不会骑马的。”
董映庭指了一圈蹴鞠场道:“午后人少,场子里空,不会与人冲撞了去,此时要骑马必是极稳妥的。你不必会骑,只管骑上来坐稳了,我牵着马带你转一转,权当玩儿了。”
陶冰真亦道:“你也玩一玩,不然总是我一个人玩,便越发没趣儿了。”
秦婵将手搭在额上,眯着眼环顾四周,果见只有零星数人,想着自己倒不曾骑过马的,今日也趁这个新鲜劲儿试试,转上两圈。若不喜欢,往后再也不骑了就是。
她点点头,便被董映庭扶着手上了马。
霍深来到这蹴鞠场时,入眼的便是这样的场景——秦婵坐于马背,与身侧一个年轻男子互牵着手,两人对眼看着,都带了笑。
他原本持续了数日上佳的心情,在这一刻迅速跌至谷底,脸色愈来愈差。
与他同行而来的庆王顿感身侧有股恶寒来袭,他瞧了眼霍深,弯起笑眼道:“三弟,你可是答应了我要同我比试的,不会临到了地方,又反悔了吧。”
霍深绷紧了唇角,低声道:“自然不能。”
秦婵才上了马,被牵着走出没几步,便见门的方向进来一大群人,远远一望,为首的两人衣着华贵气宇非凡,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普通人学都学不来的贵态。一群人里有牵着马的,有举着扇的,还有些身穿皇家侍卫服腰间悬了刀的,阵仗大得很。
见了这情形,秦婵不敢再骑马,便道:“二爷,你瞧那边来了好多人,今儿便骑到这儿吧,还得劳烦你扶我下马。”
董映庭瞧着来者不凡,知道这不是玩的时候了,便没再拒绝,将秦婵扶下马。秦婵撑着他的手掌,下马时堪堪没有打出趔趄,在地面上站稳。
也就在此时,霍深铁青着脸,与两人越走越近,秦婵认出了他,再一眼就瞧见他腰间挂着的绣球锦荷包,那是她前些日子里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