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秦莞说话,三姑娘秦茉便抢先开口:“母亲允了我们同去,大哥哥那里也已经回过话,就算你不乐意也没用!”
秦莞瞅着她急赤白脸的样子,不由好笑:“我说不乐意了吗?”
秦茉一噎,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生生地憋了回去。
看着秦莞稳重的模样,秦萱心内诧异,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当着诸多丫鬟仆从的面,她礼数周到地屈了屈膝,温温柔柔地说:“就知道大姐姐心疼妹妹们,定不会阻了妹妹们出游的机会,萱儿多谢大姐姐。”
放在从前,秦莞最看不惯她这副假惺惺的样子,如今她芯子里毕竟装了个二十岁的老灵魂,虽然依旧学不会圆滑,却能包容别人的圆滑了。
她屈膝垂首,还了一礼。
秦萱三人又是一惊。
直到上了马车,姐妹三个还是满心疑惑。
“她、她该不会被掉包了吧?”秦茉惊奇道。
向来怯懦的秦薇也忍不住开口:“大姐姐……确实和平日里不大一样。”
“莫要胡说。”秦萱低声提醒,语气依旧是柔柔的,并不严厉,“想来是被外面的流言所扰,懒得理会咱们。母亲也说了,这次大哥哥原是打算带着大姐姐出去散心的,咱们只是沾了光。”
秦茉听到这话,不满地哼了哼:“大哥哥就是偏心,从小就只疼大姐姐一个,好像我们不是他妹妹似的!”
秦萱轻柔地拍拍她的手,温声说:“大哥哥也是心疼大姐姐,那么大的事必定令大姐姐心内不快,稍后到了金明池,咱们只管赏花看球,千万不要提及。”
秦薇连忙点点头,家里的哪个她都不敢惹,小娘从小就教她,既是庶女,又不受宠,就得夹起尾巴做人。
秦茉也是庶女,待遇却和秦薇大相径庭。
秦茉的生母有才有貌,是秦昌最宠爱的妾室。秦茉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将将十四岁便已显出妩媚之姿,再加上能诗善文,自小便得秦昌宠爱。
是以她从来都觉得高人一等,连秦莞这个正正经经的嫡长女都不放在眼里。两个人每次见面十有八.九都要吵上一架。
秦萱不提醒还好,既然提到了,秦茉反而暗自想着,非得好好地笑话秦莞一顿才好。
三个妹妹的心思秦莞并不知道。
她独自坐了一辆车,由清风、明月陪着,不像其他三个姑娘的丫鬟们只能跟在马车后面走。
这辆半厢半篷式的马车是秦耀雇了做车的好手打的,用的是纹理细腻的香樟木,雕着繁复的牡丹花纹,涂着三彩漆料,精美又大气。
付车钱时,秦耀攒了半年的俸银还不够,定远侯又添上一些。秦三叔也跟着凑热闹,从滇商那里买来一匹温和的小母马。
这样的待遇并不是白白得的。
秦莞十三岁那年,四姐妹同乘一辆马车去逛庙会,不知怎么的就打了起来,其他人都没事,单单秦莞被推了出来,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口子,若不是年纪小长得快,非得秃上一块不可。
从那之后,秦莞就有了专用的马车,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上次去娘子庙时被恶犬抓坏的地方已经修补好了,帷帐也换了新的。
用的是上好的蚕丝与药草泡制的蒲草织成的水蚕纱,自然垂坠,沾水不湿,清凉透气,还防蚊虫,每年不过出上千匹。
这么好的东西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韩琼的嫁妆里却足足有十匹。
从前秦莞舍不得用,重生之后想开了,人这一生有今天没明天的,过一天便享受一天吧!
***
马车出了内城一路往西,出万胜门再往南,过汴河,就到了金明池。
秦家姐妹辰时出门,刚好在巳时到了。
秦耀把四个妹妹安顿好,嘱咐了几句,又匆匆回了大营。
池边架着一圈高台,高台上搭了一个个插着旗子的彩棚,棚中铺着打磨光滑的木地板,摆着屏榻,挂着卷帘,坐于彩棚之内,水池、球场、花台尽收眼底。
今日并非休沐,秦莞原以为棚中无人,没想到旁边那个早已坐满了。
四姐妹没有长辈带着,不便贸然打扰,更何况人家的卷帘放了下来,多半也不愿结交生人。
秦莞垂着头,冲着卷帘轻施了一礼,不声不响地带着妹妹们落了座。
清风、明月手脚利落地摆好了茶果点心,坐垫、凭几、团扇、围幔都是自家带的,丫鬟们一一换上。
有排场,有规矩,又静悄悄的,并不张扬,引得旁边的贵人频频往这边看。
马球场上正打得热闹。
年轻的郎君们骑着骏马,扬着球棍,意气风发。小娘子们捏着锦帕,或坐或站,娇面粉颊。
秦莞这才知道,她们这是无意中撞进了人家约下的马球局。
早知道就该事先打听一下,如今倒闹得像是不请自来,好生尴尬。
秦茉却丝毫不觉得,她憋了一路,如今终于找着机会,直愣愣地开口:“大姐姐,要我说呀,你也不必为了那摸不着边的亲事伤心难过,你看这满场的好儿郎,总有人不信那些乌七八糟的话。”
秦莞眉心一皱,目光凌厉地看向她。
秦茉丝毫没有体会到她眼中的警告意味,带着些得意道:“大姐姐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秦莞拉下脸,低声斥道:“且安生着!再胡言乱语,下次必禀明母亲,不再让你出来!”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秦茉的痛处,她长这么大最恨的就是家里人对秦莞的偏爱,就连主母也是——明明不是亲生的!
秦茉讥讽一笑:“妹妹明明是在关心你,大姐姐怎么就恼了?”
秦莞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她怎么就忘了,秦茉出嫁之前就是这么个没头脑又偏爱出风头的东西!
旁边坐着外人,为了不让人家笑话,她只得耐着性子说:“三妹妹,你可还记得母亲给我们讲的话本,一家三姐妹的那个?”
秦茉半点不上道:“什么一家三姐妹,你在胡说什么?”
秦莞随口编了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故事,借着故事敲打她:“倘若家里出了个不守规矩的长姐,固然有人笑话长姐,却也有那些明理的人家,说这家家教不严,其余姐妹怕也难嫁了。三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秦茉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秦萱压住手。
秦萱温温顺顺地道:“大姐姐说得对,一家子姐妹同气连枝,哪里分得清你我?”
秦莞满意地点点头,秦萱这点还挺招人喜欢,足够聪明,说话省劲儿,不会不管不顾撕破脸。
旁边冷不丁传来一声轻笑:“好厉害的小娘子!”
秦莞一愣。
那边过来两个丫鬟,把竹帘缓缓卷起,那边坐着位年近半百的妇人,身形微胖,装扮富贵,眉目间透着股天生的威严。
秦莞看清了她的长相,连忙起身,行了个大礼:“奴家参见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面露讶异:“你识得我?”
秦莞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一世她不该认识长公主才对。她很快镇定下来,回道:“奴家儿时同母亲进宫,有幸见过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更为诧异,“你的母亲是……”
不待秦莞回话,旁边一位老嬷嬷便笑盈盈地说:“殿下,老奴瞧着,这位小娘子的眉眼同韩淑人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先母正是已故的韩淑人。”秦莞配合地抬起头,以便长公主相看。
安国长公主细细地看了片刻,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是韩淑人的闺女,难怪这般能说会道。”她的话里带着隐隐的笑意,像是调侃一般,并无苛责之意。
秦莞松了口气。
秦萱三姐妹心内惊惶,一个个乖顺地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这位安国长公主的名头京城中无人不知。
她是先帝的嫡长女,今上的胞姐,当年随夫君驻守河间府,辽人犯边,驸马领兵出城,不幸中了埋伏,长公主亲率三千铁骑解了夫君之困,先帝亲封了个“巾帼将军”的雅号。
秦莞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她,是因为那次宫变之时长公主一力护着造反的大皇子,被禁军的箭矢射中,当场薨逝。
回想起她当初怒目持剑的模样,与眼前这个慈和的妇人相去甚远。
安国长公主不知秦莞心中所想,和和气气地同她说了几句话,又赐了些茶果点心,便叫丫鬟将卷帘放下。
不多时,球场那边便结束了一局。
一个身着靛青色骑马服的郎君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彩棚。
他身形颀长,眉眼温润,微扬的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这人秦莞也认识。他是长公主唯一的嫡孙,明年的新科状元,苏泽。
似是没料到会有外人在,苏泽停下步子,目光在秦家的彩棚中略略一扫。待看清了秦莞的面容,他眸光一闪,难掩惊艳,继而很快转移了视线。
苏泽微垂着眼,礼貌地拱了拱手,“多有唐突,小娘子见谅。”
四姐妹起身,屈膝还礼。
落座时,秦莞没有忽略姐妹们红透的脸。
她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位家世高贵、光风霁月的郎君不知道多少名门贵女暗暗倾心,然而他的下场也不大好。
想到那场血淋淋的宫变,秦莞的心情不由沉重万分。
那边祖孙二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这边三个妹妹支着耳朵明目张胆地偷听。秦莞带着清风、明月不声不响地下了高台。
高台后面有一片杂草丛生的坡地,少有人来。
秦莞却知道,顺着坡地一直往北走到没路的时候会看到一处孔洞,跳下去,里面别有洞天。
昨日下过一场雨,地上有些湿滑。
秦莞往下跳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沾湿鞋袜的准备。没承想,旁边恰好伸过来一双有力的手,揪着她的衣裳一拎,一甩,干脆利落地把她丢到了旁边的石头上。
秦莞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
身上的疼痛倒是其次,让她更在意的是这里竟然有人!
这是一个天然的洞穴,大概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地上铺着石头,石缝之间生着茸茸的青草,石壁上有汩汩的泉水冒出来,清清凉凉,安安静静,任是心绪再烦闷,到了这里也会不由地沉静下来。
秦莞仰起脸,惊讶地看过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微垂着头,同样看着她。
秦莞直直地撞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不由失了神。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说的就是这种人吧?从额头到下颌每一处仿佛都是精心雕琢出来的,分分寸寸都是那般恰到好处。
秦莞这才发现,这个在几年后大名鼎鼎的人,这个敢和大昭皇帝叫板的人,这个以一己之力搅弄朝堂的人,竟有着这样的好颜色。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梁桢再遇,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