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觉得为这个家做的这许多事情,有些不值。唯一的安慰,就是小叔还算争气,师范学院毕业后,成为了一名教师。小叔也懂事,很敬重二哥二嫂,常常为他们说情。可以说,是除了陈文干一家三口外,陈家最通情达理的人。
可是,小叔每每劝说奶奶,都要被奶奶反批一顿,奶奶常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如果你们都有你二哥二嫂这种本事,我用得着这样吗?”
只是个乡镇穷教师的小叔只能黯然神伤,退下去不再说话。不过,在陈文干读四年级这年,小叔陈志光丢掉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下海经商了。要不,陈文干也可以跟着小叔在学校里生活,就用不着父母这般操心了。
汪依桐想去省城进修,确实是好事。镀金回来后,升职的空间要更大,就是不走行政这条路,单从业务来说,也是好事。“著名的妇产科医生”,这名号挂在头上,光环笼罩之下,利益自然就来了。
陈文干记得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我们家没有后靠,可是,我要让我儿子有后靠。”
陈文干很想说自己不需要后靠,但是,再一想,自己老家在离市区20公里处的柳镇上棉村,父亲原本只是镇府一名普通干部,母亲也不过是乡镇医院的一名小医生。如果不是母亲努力奋斗,又凭借外公的人脉调入市区,自己也只能在乡镇上学吧,又怎么能成为一名所谓的“城里人”?凭着爷爷奶奶在镇里、村里的“好名声”,或许自己还会被同学看不起呢。
可是,父亲工作忙,事业正是上升期,不能因为家里的事情耽误工作,这也是事实。
“如果市里的初中可以住宿就好了。”陈文干想,可惜,他问过老师,问过同学,他们都说市一中、二中、三中,还有田中都没有住宿生,只有高中才可以住宿。陈文干都恨自己怎么不是读高中了,如果是读高中,就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了。
“如果你父母稍为好说话一些,也可以让一个人来帮我们两年。每年都贴补那么钱进去,可是,等要他们帮忙的时候,一点也帮不上忙。以前,我妈说,‘嫁人不只是嫁一个人,而是嫁一大家子人’。如今,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屋子里的汪依桐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陈文干知道母亲心里的苦,当年,外公外婆并不同意母亲嫁入陈家。就是嫌弃爷爷奶奶名声不好,担心母亲嫁入陈家会受苦。可坠入情网的母亲哪会听这个,硬是嫁了过去。
汪依桐自从嫁入陈家之后,孝顺公公婆婆,供小叔读书。就是大伯的姻缘,也是汪依桐让人牵线搭桥才成的。要不,当时年近30的大伯说不定还娶不上媳妇呢。
只是,汪依桐生下陈文干后,奶奶却不肯帮忙带孙子。
“我还有两个儿子没有结婚呢,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帮你带孩子?”
看这话说的,带孙子还要有闲工夫?如今,陈文干从母亲口里听到这话,都有些气愤。母亲那个时候,也很无奈吧?
但是,奶奶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似乎也有些道理。人都同情弱者,这个儿子生活过得好了,他们觉得已经不用父母相帮了。他们就一心想帮其他儿子,也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只是,奶奶这话,真的伤着母亲的心了。
汪依桐一咬牙,把陈文干送回娘家,让自己的母亲帮忙带孩子。汪依桐的母亲叫陈春花,是个能吃苦的妇人。她在汪依桐做月子的时候,就来服侍了女儿一个月。可是,她也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帮女儿带孩子,因为,她家里还有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孙子,就是陈文干的表哥汪志坚。依情依理,她也不能丢下家中的孙子,长期帮女儿带孩子。
陈文干被外婆带回了青山镇,外婆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要做饭、做家务、种菜。如果要问,陈文干最喜欢谁。陈文干毫不犹豫地说:“最喜欢外婆!”
外婆多好啊!做得一手好菜,还不偏心;对儿孙不舍得打、不舍得骂;说起儿子女儿、孙子、外孙,总是一脸自豪,还喜欢在前面加一个“崖”(客家话里“我”的意思),“崖干儿”“崖坚儿”。陈文干听着外婆的称呼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可以说,陈文干是在青山镇长大的,六岁的时候,母亲才把他接回市区家里。当时,陈文干还舍不得离开青山镇呢!
陈文干想:母亲是个好母亲,就是太要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她希望有个温馨的家庭,她希望自己在工作中能拔尖,她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可是,这有错吗?人生,不就是好了还要追求更好吗?
陈文干站在院子里想了很久,最后做出一个决定。
“爸、妈,你们别吵了。我去青山镇上学吧!”陈文干站在门口,没有换鞋进门,手里的球没有放下,就朝家里正在闹别扭的父母喊。
“青山镇?怎么行?那只是一个乡镇!”汪依桐惊讶地喊起来。
“妈,青山镇怎么了?不要忘记,你也是在青山中学考出去的。您不是常说青山镇是文化之乡,那里的文化底蕴深厚,学习风气好吗?我去那里读书,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汪依桐儿子顶了一个,这些话确实是她自己说的,再否认也没有用。
“就这样定下吧,你们别吵了。我肚子饿了,要吃饭!再说,你们这段时间老是吵,就不怕我毕业考试考不好吗?”
“啊?”
夫妻俩都有些傻眼,他们不是都背着儿子才争执几句的吗?怎么儿子好像都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老爸、老妈,这道理还要我这个小学生告诉你们吗?”陈文干转动着手里的球,球在指尖上打转,然后对有些怔忡的父母得意一笑。
陈文干来青山镇读初中的事就这样定下来。再说,汪依桐那边也急着去省里报到,夫妻俩就没有因为这事再作争执。陈志越知道,岳父岳母比自家那对不靠谱的父母好得太多了。要不,夫妻俩根本不用争执,把孩子放回柳镇老家去读书就行了,好歹柳镇也比青山镇离市区近。可是,唉,儿不嫌母丑,不说也罢。
第十章 街镇汪家
“外婆,我们回来了!”陈文干刚回到街镇汪家,就朝后院喊。他知道,外婆肯定又在后院的菜地里忙活了。
“崖干儿回来了!外婆摘些你喜欢吃的‘上海青’。”
“奶奶,还有我呢!”汪志坚不满地喊道。
“哟,崖坚儿也回来了。坚儿想吃什么青菜?”
“奶奶,我要吃菜心。”
“好,都有。”陈春花乐呵呵地应着,还不忘嘱咐,“你们先上楼休息一会,对了,已经报好名了吗?”
“奶奶,当然报好名了。我们把文具都买好了。”
“哦,这么快,我还想明天带你们去文具店买文具呢。”
“外婆,我们都多大了,哪里还要您带我们去呀!”
陈文干想起学校里那个摆摊卖文具的小姑娘,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小姑娘也要读初一了,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大。可是,脸色蜡黄,身材纤弱。想来,家里境况应该很不好,生活如此艰难,还要读书,也是个有理想的孩子。陈文干有些后悔没有多买些文具。
“外婆,我去隔壁陈猛家看看,一会儿就回来。”陈文干道,然后把手里的文具塞给汪志坚,转身就出去了。
青山镇的街镇占地面积并不广,靠山一排房子,靠河一排房子,中间一排房子。由这三排房子构成了两条长街,面向长街的第一层都是铺子。
汪家的宅子建在第三排,背靠青江。站在后院,就能看到对面的青山中学。宅子一楼前面是门诊,后面有卫生间、煲中药的小厨房、病人休息室等。靠河边的地方,就是菜园子,平时挑水浇菜或者出去河边洗衣服,都直接从菜园子的小路去,非常方便。
陈猛家就在隔壁,在菜园子里喊一声就能听到。而陈猛,则是陈文干、汪志坚童年的小伙伴。小时候三个人就经常玩在一起,还经常抢东西吃。后来陈文干去了市里读书,陈猛与汪志坚仍玩在一起。陈文干寒暑假来青山镇时,三人常在一起玩。
“陈猛,你买好文具了吗?”
“没有呢,我们一起去书店买?”
陈猛长得与陈文干差不多高,但调皮得紧,满身虎气,成绩也不好。他没有考上青山中学,还是他爷爷去找关系,才弄了个学位给他。要不,陈猛就得去那间“农林中学”读初中了。
农林中学离街镇远,是青山镇的二类学校,成绩好的学生被青山中学录取了,剩下还想读书的,才去那里读。不过,人们的生活好起来了,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多,每年农林中学初一也能招两个班。
只是,农林中学无论从生源还是师资力量,都要比青山中学差了一个层次。在那里读书的学生大多成绩差,很多读不完初三,就弃学了。所以,农林中学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初一初二都两个班,一到初三,就剩下一个班了。
而青山中学正好与之相反,初一初二各两个班,到了初三,就有三个班了。
这种情况已经延续了好几年。除了有农林中学的学生插班进来,学校还有留级的学生。那个时代,初三的留级生是不能考中师中专的,可是,这些人换了个名字,重新做一份学籍档案,就又可以考了。
还有的学生觉得自己成绩不好,第一年不考,在档案里,是初二留级,可是事实上,是重读初三。第二年的时候,再参加中招考,就有把握考上好的学校了。人们把这些学生称为“回读生”,学校为了名声,也会劝一些成绩中上的学生推迟一年参加中招考。
陈猛每到暑假,就玩得特别疯狂了,晒得黑不溜秋。这时,他手里拿着一个绑着一根棍子的铁环,正在街上疯玩。听到陈文干喊,才停下。
“文干,你真要在青山中学上学?”陈猛一脸不可置信。
“当然是真的。要不,我怎么会这个时候还在这里?过两天都要上课了。”
陈猛摇着手里的铁环,开心地道:“真的呀?那我们以后上学就有伴了。”
陈文干笑了,这街镇同龄的孩子多了去了,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其实并没有什么。当然,他们两家离得近,又是好伙伴,能一起上学肯定更好了。
陈文干道:“对了,你不要去文具店买了,明天我带你去学校门口买。”
“啊?学校门口有文具卖吗?”陈猛惊讶地问,“还有,文具店可是我堂姑开的,我去那里买要便宜一些呢。”
“学校门口的文具也便宜,不信,你来我家看看,我跟阿坚表哥都买了,那个文具盒可漂亮了。”
“真的?”陈猛将信将疑。
“来,别玩这个了,我们上楼看看。”
汪志坚刚把文具放好,陈文干就带着陈猛上楼了。
“表哥,把那些文具拿出给陈猛看看,陈猛说如果好,他也去学校门口买。”陈文干对汪志坚道。
汪志坚不禁有些发怔:表弟就为了这事去找陈猛?这……
“那,你的在桌子上。”汪志坚指了指桌子道。
“我那里没有文具盒,你的文具盒拿出给陈猛看看,我记得他的文具盒也坏了,正要换呢。”
“这事你也记得?”汪志坚有些无语,表弟对这事该有多认真,就可想而知了。
“难道?表弟看上那位摆摊卖文具的姑娘了?”汪志坚猜度陈文干的心思。
城里的孩子早熟,汪志坚记得小姑说过,陈文干读五年级时,就有小姑娘往他书包里塞礼物了。读六年级时,送礼物的人就更多了,还有写情书的呢。
当时,汪志坚还不相信。要知道,青山镇要闭塞得多,读小学的时候,女孩子找男孩子说几句话,都会被别人笑,更不要说送礼物了。他们在街镇长大的孩子还好些,男生女生还会在一起玩。在农村长大的女孩腼腆得很,有时问句话,人家都羞涩得不敢回答呢。
当然,汪志坚没敢问表弟,这事太荒唐,他也只是想了想,就摇摇头,把这心思丢开了。真要问出口,那就成笑话了。表弟在市里读书,漂亮的女孩子多了去了,怎么可能瞧上那个瘦巴巴、干瘪瘪的女孩?再说,他们才多大呀!
这边,陈文干早就拉开汪志坚的抽屉,拿出那个文具盒向陈猛显摆了。
“怎么样?与文具店里的东西差不离吧?人家每样东西都便宜,质量也好,一看就知道不是地摊货。我估计,她是去县城进的货。”
“是不错,既然是文干介绍,那我就不去文具店买了。明天我们再一起去学校一趟?顺便在操场上玩这个。”陈猛举了举手里的铁环,道。
“去吗?”陈文干问汪志坚。
“拿个球去吧,这个玩不久,一会儿就玩厌了,还是打球好。汪志坚想了想道。
三个小伙伴就这样敲定了明天的行程。
第十一章 青山中学
天色渐晚,太阳坠入山谷,天边只留下一团团橙黄的晚霞。
来学校的学子大多回去了,曾文芳收拢了所剰无已的文具,放入布包背在背上,才有空打量青山镇最高学府——青山中学。
青山中学建在山顶上,前面是一条清澈的河流,叫青江河,过了河就是青山街。在学校门口,就可以看到街市上的屋子、山下那条清澈的河流、河面上那条古朴的桥,甚至赶集的人。但奇怪的是,街市上的喧嚣却传不到山上,学校四周绿树环绕,显得特别幽静。
此时的青山中学只有两排教学楼,一排是砖瓦房,一排是两层的钢筋水泥房。曾文芳记得,在这两排教学楼后面,还有一排瓦房,是教师宿舍及开水房、教师洗澡房。学生宿舍就紧靠教师宿舍旁边,但是,学生厨房与冲凉房却在前面山腰偏下,靠近河边。
连接教学楼与山下厨房的,是左右两条弯弯曲曲小路。两条小路中间,林木茂密。那是一片自然生长的树木,学校没有派人清理里面的荆棘,因此,在学校读了三年书,曾文芳从来没有到那里去探过险。
曾文芳很喜欢这所学校,因为上一世,她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每有闲瑕,就会不自觉地走上这座山,回忆自己那一段最美好的青春时光。
记得有一次,叶元轲带着小孩回来看他奶奶,在家里没有找到他,发了很大脾气,说:“看什么看,难不成以前在青山中学,你还有相好的同学,值得你天天跑到那里去回忆美好时光。”
曾文芳第一次没有理这个斜着眼睛看她的丈夫,如果,她连回忆往事的权利都没有,那她不就成了一个只会干活的机器人了吗?
“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如果她一点都不会思考,她还算是一个人吗?
那次,叶元轲难得见识到了她的小性子,没有再骂她,晚上对她还多了一份体贴。如今想来,叶元轲或许也是受够了她那种只会逆来顺受的性子吧。
女人,少了个性,便不再鲜活。男人宁愿宠着那些任性的情人,也不愿意分一点爱给在家任劳任怨的妻子,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劣根性吧。
“小姑娘,你是青山中学的学生吗?”曾文芳正盯着山下那片茂密的树林发呆,一个温和男声打断了她对往事的回忆。
曾文芳抬头,见是一位瘦高个子、约二十七八的男子正站在旁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陈老师?”曾文芳不由惊讶地喊道。
那男子露出比曾文芳更惊讶的神情:“哦,小姑娘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