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淡淡,如风过耳,似泉暗流,无比地赏心悦目,使人遐想。
他立在后面,自然也听出了这话里隐藏着的不满与威胁,但自问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之事,纵面对豺狼也凛然不惧,是以镇定自若,回道:“去岁应姑娘之请,操持良田数千亩,收成颇佳,虽得姑娘许以重利,当时又因兴之所至,并未多想。可在各家农户报上收成时,在下思及雁门关外鞑靼虎视眈眈,中原腹地天教横行,便不得不对这些粮食的去向产生几分困惑。若说投入市中,方便百姓,倒也无妨。可倘若姑娘居心不良,使其为乱臣贼子养军之所用,那便是卫某的罪过。”
前面那女子的身形忽然不动了。
卫梁开门见山:“所以卫某今来,只为问一句话,姑娘这般本事,是效命于天教吗?”
“……”
效命于天教……
她看着像是那么不怕死还敢跟天教搅和的人吗?
前面那女子嘴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了卫梁:“卫公子果真是,一心种地,不闻世事,怎么连这般荒谬的想法也往脑袋里装呢?”
跟前世一样,只配种地啊!
未来探花郎这脑瓜,文章 做得,地也种得,唯独上不了官场和别人斗个死活。她早该知道,不该对这人的脑子抱有太大希望!
她转过脸来时,面上带了几分不耐烦。
鹅蛋似的面颊上,雪肤细嫩吹弹可破,夕阳光影下更是镀了一层金红,潋滟的眼眸里沉淀了这两年来世事见闻,灵动里又添几分稳重。
只是唇角似笑非笑地扯着,又在这无边的艳色里增添了一点嘲弄。
卫梁仅去年见过她一回。
那时她污泥满面,哪里有这般容光?
素来便很少与女子打交道,更莫说是这样漂亮的,卫梁被她一双眼看着,莫名窘迫了几分,只觉一股热气往脸上窜,竟不大说得出话来了。
姜雪宁扔了鱼竿,挑了细眉:“谁同你说我给天教做事?”
第183章 纯属误会
她说着话, 已经从座中起身。
这时才看见她穿的乃是一袭艾绿的卷草纹湘裙,往前走得一步,裙裾便如细细的水波一般晃荡, 竟直接走到了他身边来, 绕着他踱步,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
卫梁只觉毛骨悚然。
对方站在他面前时,他不敢抬头;对方立在他身后时,他脊背僵硬如一根石柱。
姜雪宁上一世认识卫梁, 纯属误会。
那时临淄王沈玠才刚登基,带着她在京中坊市游玩,遇到一行打海上来的深目高鼻的商人, 正当街兜售一些长得奇奇怪怪的果子。
人围了不少, 来看热闹。
但要花钱买的却寥寥无几。
她与沈玠也就是在旁边看个热闹,没料想正要走时却见一名不高不壮的文人费力地挤开人群, 来到那几名商人面前,开口就说自己不仅要买下那些果子,还想要买下这些果子的种子。
于是一通叽里呱啦乱讲, 价钱却没谈拢。
这名文人气得一张脸都红了, 又似乎对这些果子和种子十分执着,立在街面上不肯走。
到底还是郑保眼尖,记得住人, 悄悄附耳同沈玠说了一句:“这不是今科您钦点的那位卫探花吗?”
沈玠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一眼。
姜雪宁也不由诧异。
沈玠一琢磨, 便让郑保替这位古古怪怪的探花郎解了围,出了钱,末了再让人把人引过来谈话。
沈玠贵为天子不大记得人, 可作为探花的沈玠即便不记得沈玠长什么模样,也认得出当日金殿传胪时站在台阶前的郑保, 所以立时就要上前来行礼。
还好沈玠及时打住。
然后万分纳闷地问他,买这一堆劳什子的东西是想干什么。
卫梁头上都冒出冷汗,只说自己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癖好,惯好研究田间地头的事情,还望沈玠莫怪。
沈玠瞅了瞅他抱在怀里的那些果子,把脑袋摇了又摇。
也不知是觉得这位探花郎不务正业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但总归没有责罚,只道:“正事之外有些消遣也无可厚非,拿回去钻研便钻研吧,好歹也是朕出过钱的,他日要真钻研出个什么来,记得送进宫来孝敬便成。朕虽不好这个,皇后却贪嘴得很,指不定爱吃。”
姜雪宁立在他身后,大觉没面子,想要反驳,可又说不出口,只能往肚子里咽了一口闷气。
卫梁却逃过一劫似的,长出了口气。
之后沈玠与姜雪宁回了宫,此事也就告一段落。宫里面人跟人斗,鬼跟鬼拼,没多久她就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可谁也没想到,次年盛夏,她正在坤宁宫大殿外的廊下教那几只八哥说话,就见内务府那边的总管带了好几名太监抬着什么东西进来。
一看全是奇形怪状的水果。
还有个长满了尖刺的,像极了巨大的流星锤。
一问才知道,说是翰林院里一位编修大人叫卫梁的,特意献上,问过了皇帝,着人给她送过来。
姜雪宁完全想不起当初的事,内务府的太监一走,便与宫里的宫女们对着这些果子研究了半天。
有的好吃,有的还不得其法。
末了全部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长满了尖刺的果子上,听说是叫什么榴莲,得开了外面的壳吃里面的肉,于是便叫小太监拿了刀来好不容易开开。
结果……
那味道简直熏晕了坤宁宫上上下下所有人,令姜雪宁终身难忘!
这东西竟然说能吃?
她勃然大怒,只当这姓卫的看起来老实,原来比起朝廷里那些反对她的清流老臣还要过分,这是明摆着借机羞辱自己!
于是某日御花园皇帝赐宴,姜雪宁找了个机会单独把卫梁拎出来说话。
卫梁好像对自己闯下的祸事一无所觉,还问姜雪宁那些水果吃着如何。
姜雪宁差点叫人把他拉下去砍头。
但怎么着这也是皇帝亲自点的探花郎,可轮不到她明目张胆地动手,所以只皮笑肉不笑地同他说自己很喜欢他送的东西,既然他对什么瓜果蔬菜的事情如此上心,留在翰林院实在浪费,何不放出去与百姓当个父母官,教他们种地去?她还能帮他跟皇帝说上一说。
按理说,朝中但凡是有点脑子的官员听见这话,都要吓得两股战战、头冒冷汗。
因为这话本身是一种明显的威胁。
待在翰林院里可是“储相”,将来大多是可以留在京中做官的。还未熬出头就要外派去各省当官,那都是混得不如意的,下等官,苦差事。
可没想到,这卫梁一怔之后,竟然满是喜悦,眉眼里都盛了光似的,连带着一张脸都红了,磕磕绊绊躬身道:“这、这怎么敢劳烦娘娘呢?”
那会儿姜雪宁实在没看明白他这算什么反应。
她又明褒暗贬地讽刺了几句,可卫梁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还以为她在夸他呢,笑得越发灿烂。
末了是姜雪宁一头雾水,见他半点也不生气,自己恼得拂袖而去。
当夜便跟沈玠打了小报告。
说卫梁这人如何如何,一意逢迎自己,不是什么好官,干脆发去偏远行省,让他好好反省反省,爱种地就种个高兴。
沈玠免不了宽慰她,哄着她,让她不要生气。
那时姜雪宁想沈玠到底还是偏袒这个讨人厌的探花。
结果第二天就听说,上朝的时候沈玠一纸调令直接把卫梁从翰林院里拎了出来,扔去高邮当县令。
这下姜雪宁高兴了。
沈玠也不说什么,晚上一起用膳时也只看着她笑,问她这回算不算痛快。
姜雪宁尾巴便翘上了天。
她想,有卫梁做前车之鉴,好好一个探花郎跑去当县令,日子过得不知有多凄惨,料想以后没别人敢来招惹她了。
然而……
才仅仅过去一年,户部整理各省税赋时,骇然发现:高邮县交田税纳粮竟然比去年翻了整整一番!
第一次,姜雪宁开始怀疑老天故意搞她。
满朝文武都被高邮县的情况震惊了,有人怀疑他加重了百姓税赋,有人怀疑这里面有不可告人的猫腻,沈玠自然也大为惊奇,派人往下查。
查出来的结果打了所有人的脸。
人凭的就是硬本事,高邮县自从跟着县老爷卫梁一块儿种地后,一亩田种出两亩稻,是自家粮先翻了一番,所以才给朝廷多纳了粮。
不消说,京中急召卫梁入京。
倘若高邮县稻谷亩产的提高可以推而广之,那一个大乾朝岂不是再无饥荒?
那两天姜雪宁忧愁极了。
想这卫梁得了势,对自己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正琢磨要怎么搞这人呢,外头内务府的太监又风风火火抬着什么东西来了。
那是满满的三筐上好的高邮咸鸭蛋。
太监说,是高邮县令卫梁今次上京特意托人孝敬她来的,专门感念皇后娘娘当年举荐之恩。
姜雪宁简直懵了。
一时难以分辨这到底是嘲讽还是嘲讽。
但总之卫梁好像半点不曾察觉她之前的恼羞和恶意,简直把她的“恩情”刻在了心里,因此连蹦三级在户部担任要职后,还逢人便说皇后娘娘乃是个少见的好人,旁人对她实在是误解太深。而且动辄便送些时鲜瓜果入京,那阵子御膳房都不用到外头采买了。
就这样,姜雪宁莫名其妙笼络了一位被百姓奉为真正的“衣食父母”的能臣。
她忍不住想——
旁人对本宫那真的不是误解,卫梁你对本宫这才是误解太深啊!
但反正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接白不接,况且卫梁的脑子大约都只用到了读书和种地这两件事上,于朝堂争斗实在半点敏锐也无。
旁人都以为他是自己心腹。
姜雪宁也少不得绞尽脑汁为对方斡旋,对方但有莽撞得罪人或者挡了别人的路被别人算计时,都得她跟在后面当牛做马地善后或者回护。
有时候她都纳闷:本宫和卫梁,到底谁是谁祖宗?
总之,久而久之,这脑袋缺根筋的,便对她死心塌地。
一开始是不是误会,自然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