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霓挑了挑眉,道:“沈三姑娘的意思,当时是本宫派人让你去绛雪轩的?”
沈明珠道:“正是。”
苏青霓轻笑一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知怎么,沈明珠被这一眼看得心中一紧,就像是她幼时在大人面前撒谎似的,一下就被看穿了,她下意识微微垂下眼,苏青霓才慢悠悠道:“敢问沈三姑娘如今年岁几何了?”
沈明珠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答道:“臣女去岁已及笄,今年十六了。”
苏青霓颔首,才继续道:“沈三姑娘都十六了,也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谁说话你都相信呢?在这皇宫之中,最信不过的就是旁人的嘴了,更何况是区区一个下贱的宫人?她说让三姑娘去,三姑娘就去了么?可本宫有句话要告诉你,上元节那一夜,本宫并未派过任何宫人请三姑娘过去。”
她说着,掩口轻笑了一下,道:“毕竟……三姑娘也不是宫中人,本宫有什么事情非要见你呢?”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一个小小的官家女,充其量也就是太后的亲戚,还真不配让我召见你。
一通夹枪带棒的讥讽,沈明珠呆了一下,只觉得面上十分挂不住,又是难堪又是窘迫,确实,如苏青霓所说,她在这皇宫里什么也不是,若不是有她的姨母,她甚至无法踏足这里。
想到此处,沈明珠便银牙暗咬,再抬起头时,眼里泛起了泪意,道:“可、可臣女那一夜确实是见到了皇后娘娘派来的人……”
太后的眉头轻皱起来,就这么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这外甥女就被苏青霓带着跑了,眼泪在这时候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会助长对方的气焰,且这话也不能这样说,越说就越顺着她的意思走了,可眼下她制止也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苏青霓看着沈明珠,意味深长地道:“沈三姑娘还是年纪小,涉世未深,性子太过单纯了一些,本宫还是那句话,这宫里鱼龙混杂,心怀鬼胎的人多得是,不能单单信了谁的一句话,就死心眼地认定了呀,三姑娘仔细想想,本宫与你素无交情,为何那一夜偏偏要见你,你为何又信了呢?”
沈明珠一时噎住:“我……”
她又转头去看太后,求助似的道:“太后娘娘……”
太后沉着脸,道:“皇后这是不认了?”
苏青霓表情无辜道:“太后娘娘说的哪里话?事情若是臣妾做下的,臣妾绝不狡辩,可臣妾没做过的事情,叫臣妾如何认下?”
“那好,”太后知道没有证据,这件事是辩她不过了,索性转开话题道:“哀家记得上元节那一夜,绛雪轩起火的时候,皇后也赶来了?”
苏青霓不防她提起这一茬,心思电转,口中应答:“是,臣妾确实在那里。”
太后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好说了,皇后方才也听见了,哀家这个外甥女去岁已及笄,她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十分得哀家的心意,养在身边许多年了,就跟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只是因着哀家舍不得,她一直没有许人家,上元节那一夜,是皇上亲手抱着她从绛雪轩里出来的,当时旁边也有诸多命妇夫人看着的,哀家近日忧思难眠,想着若皇上不纳她为妃,只怕日后她的清白就要毁了。”
苏青霓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来,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要让沈三姑娘入宫?”
太后微微抬起下颔,道:“正是如此。”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个冷笑声,道:“哀家不同意。”
第62章
“哀家不同意。”
这话一出,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苏青霓自然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不免有些好奇地看向殿门口,张太妃怎么突然来了?
太后的脸色倏然沉下来,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殿内众人,最后才望向门口,张太妃正被自己的贴身宫婢搀扶着,袅袅娜娜地踏入殿来,她先是向太后行了礼:“臣妾拜见太后娘娘。”
这分明是来搅局的,太后对她如何能有半分好脸色,没好气道:“今日吹得什么风,竟把你也给吹来了?”
张太妃掩口轻笑,悠悠道:“自然是东风了。”
太后心里厌烦至极,恨不得想冲她翻个白眼,但是她好歹是有教养的人,自然做不出这种事来,只好强自端着,道:“张太妃来哀家这里是有什么事?”
太后没叫张太妃起来,她自顾自直起身来,还找了一张梨花木太师椅款款坐了下来,道:“臣妾听说太后娘娘今儿请皇后喝茶,特意赶过来蹭一杯,也好仔细品一品。”
太后绷着脸,眼风都懒得给她一点儿,道:“难道宁寿宫里没有茶,非得来哀家这儿?”
张太妃轻笑起来,意有所指道:“宁寿宫里的茶,自然是没有太后娘娘这里的好了。”
太后冷笑一声,道:“那倒真是委屈了太妃了。”
张太妃不以为意,她之前去了养心殿一趟,得了楚洵的意思,自觉母子俩之间的心结都解了,如今腰板直了不少,她儿子是当今天子,如今又是向着她的,哪儿还用得着怕太后?
她稳稳坐着,看向太后,好奇道:“方才进殿时,臣妾听说,太后娘娘意欲让这位沈三姑娘入宫为妃?”
张太妃一边说,一边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沈明珠,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面上的嫌弃,而沈明珠则是轻轻咬住了下唇,垂下眼来,遮去眼底的怨怼之色。
这可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旁边的苏青霓瞧着这情景,虽然不知道张太妃今日怎么这么巧就赶过来了,但是倒确实省了她的功夫,索性往椅子上一靠,饶有兴趣地看起热闹来。
太后听出了张太妃的意思,便道:“是又如何?哀家听你刚刚那话,是不赞成哀家的提议?”
张太妃便轻笑着摇首,道:“实不相瞒,皇上是臣妾一手带大的,都说知子莫若母,他的脾性喜好臣妾是最了解不过了,沈三姑娘这样儿的样貌品性,怕是入不了皇上的眼。”
这话端的尖刻犀利,沈明珠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好似劈脸被打了个耳光似的,她下意识抓住了太后的袖子,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冷声笑着对张太妃道:“那依太妃来看,要怎么样的天仙人物儿才配得上皇上?”
张太妃含笑道:“皇上是一国之君,坐拥天下,自然是值得最好的,以臣妾看来,至少也要有皇后那样容貌秉性才行。”
话题忽然扯到自己身上,苏青霓结结实实地一呆,受宠若惊,忍不住看了看外边的天色,今儿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张太妃竟然主动向她示好了?
张太妃心里原也是不想的,她并不是怎么喜欢这个儿媳,总觉得她太过懒散了,楚洵还总是纵着她,甚至屡次因为她与自己撂重话,但是没办法,她前几日去养心殿的时候,就得了楚洵的意思,知道太后这几日要为难于苏青霓,当时她满口答应要护着苏青霓,如今也只能捏着鼻子这么做,反正都是要对付太后的,护苏青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她也没吃什么亏去。
太后的脸色难看得紧,她看了张太妃一眼,又看了苏青霓一眼,像是在仔细地审视她们,片刻后才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来,太妃与皇后的意见都是一样的啊。”
张太妃笑吟吟道:“这是自然。”
她说着,又打量着坐立不安的沈明珠,曼声道:“当然了,沈三姑娘也是顶顶好的样貌和人品,想必日后找个如意郎君也不是什么难事,京师里好儿郎众多,三姑娘若是有看中了的,不妨与哀家说一说,哀家也能替你做主。”
这话却是明目张胆地要下太后的面子了,太后冷冷地道:“不劳太妃操心了,哀家还没死呢。”
张太妃轻笑起来,连连道:“是是,瞧臣妾这说的是些什么话?惹得太后不高兴了,都是臣妾的错,太后娘娘气坏了身子不要紧,倒要让沈三姑娘跟着伤心自责了。”
苏青霓真是大开了眼界,今日的张太妃真真是如同突然开了窍似的,尖酸刻薄的话一套一套,简直让人跟不上来,若是论起阴阳怪气,怕是阖宫上下无人能及。
太后被她气得脸色铁青,气息都要不平稳了,过了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来,端起茶盏优雅地喝了一口,道:“太妃这话却是错了,明珠是哀家的外甥女,哀家自然要为她做主的,那一日皇上抱着她从绛雪轩里出来,当时有许多命妇夫人都亲眼看着的,若她如今不入宫,日后说出去,清白何在?难道是要逼着她去死吗?”
沈明珠浑身一颤,紧紧揪住了太后的袖子,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哭求道:“太后娘娘……”
太后忍着心里的气,抚了抚她的头发,道:“乖孩子,不哭,这世上还是有公道的,哀家就不信了,皇上是天子,竟会如此狠心。”
张太妃忽地咯咯笑了起来,用手帕掩着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片刻后,她才直起身,拭去眼角的泪意,慢条斯理地道:“怎么就要去死了呢?沈三姑娘大可不必如此,这清白么,确实重要,但是倒还不至于越过性命去,这不是还有一条路摆在面前么?”
她转头看向太后,面上的笑意倏然一收,眼里射出隐约的恨意,面无表情地道:“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好歹也能留住一条命啊。”
张太妃此时的表情甚是可怖,眼神如淬了毒的利箭一般,沈明珠简直要发起抖来,依偎在太后身边,太后闻言更是大怒,紧紧搂住她,手一挥,茶盏便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骂道:“你住口!”
她再也忍不住了,指着张太妃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哀家面前放肆?!当年你不过是哀家身边摇尾乞怜的一条狗罢了!”
张太妃猛地扫落手边的茶盏,又是一声脆响,她面色难看,过了片刻,才呵地冷笑一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太后娘娘,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宠冠六宫,一手遮天的沈贵妃吗?”
她站起身来,步步逼近,道:“这后宫已不是你说了就算的。”
太后气得心口起伏,厉声道:“哀家是太后,这后宫不是哀家说了算,还是谁说了算?!”
殿里寂静无声,针落可闻,所有的宫人都垂下头,恨不得把自己低到地底下去,苏青霓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她从前做太后时,虽然建宁帝的妃子也不太平,总是作妖,却还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闹到她面前来的,更别说这么毫无顾忌地当场对骂了,是以她还是头一次直面后宫如此激烈的争斗。
各个都功力深厚,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正在苏青霓暗自感慨的时候,张太妃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她,面上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道:“皇后是先帝亲定下来的中宫,当之无愧的后宫之主,哀家觉得,这后宫应该是皇后说了算,皇后觉得沈三姑娘此事应当如何呢?”
太后的目光也跟着落在苏青霓身上,眼神冷厉,宛如刀子似的,苏青霓没想到火又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她想了想,才道:“臣妾以为,太后和太妃都想岔了。”
张太妃心里一紧,太后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道:“皇后这话怎么说?”
苏青霓面露微笑道:“上元节那一夜,沈三姑娘被困于火中,皇上心地仁善,不忍见三姑娘瘗玉埋香,这才不顾安危,亲自进去救了人,此乃是大善大义之举,我等岂能将其当做寻常的男女之事看待?这岂不是侮辱了皇上的本意么?臣妾相信,那一夜被困在绛雪轩的不是沈三姑娘,而是别的什么人,譬如太后娘娘,又或者太妃娘娘,皇上一定也会这样做的,无关男女,本是大义罢了,这是皇上的善心,三姑娘得了天子如此大的恩情,不思报恩,怎么反倒说起清白之事来了?寻死觅活的,这……岂不是寒了皇上的心?”
沈明珠脸色一白,太后的表情又沉了下去,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苏青霓这一番话在情在理,她一时间竟然也不知如何反驳了。
张太妃掩口又笑起来,道:“是,是,皇后到底是明白人,旁观者清,就不说哀家了,若当日在那火场里的不是沈三姑娘,而是太后娘娘,那……太后娘娘今日可会说出这些话来?”
太后张口结舌,张太妃宛如打了胜仗似的,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架势,恨不得再拍上几巴掌,一扫心中憋了十几年的郁气。
第63章
离开慈宁宫时,太后和太妃两人的脸色是截然相反的,一个笑意盈盈,宛如打了胜仗,一个满脸铁青,难看得吓人,太后越是生气,太妃就越是高兴,她甚至亲自牵着苏青霓的手,出了慈宁门,还不忘亲亲热热地道:“皇后身体不好,哀家从前听说过一个民间偏方,专门调养的,对于气虚体弱之人来说,颇是有效,回头就派人给你送过去。”
今日一行,倒是拉近了和张太妃的关系,苏青霓也是始料未及的,哭笑不得地道:“是,臣妾就先谢过太妃娘娘了。”
张太妃又心情颇好地叮嘱道:“下回太后娘娘再为难于皇后,只管派人请哀家过来便是,哀家整日里也是闲着没事,也好来慈宁宫坐坐,消遣消遣时间呢。”
她说完便上了舆轿,施施然撤离了,估计从今日起,太后就要觉得她与张太妃成为同一阵营了,光是想想,苏青霓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另一个疑惑便浮现出来,张太妃今日为何巴巴地特意跑到慈宁宫来?听那意思,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了。
苏青霓看了看天,碧色如洗,金色的朝阳映着宫檐上的琉璃瓦,折射出点点刺目的光芒,心里发出由衷的感慨,宫里的日子真是越来越无聊了啊。
凤驾一行人离了慈宁宫往前走,才到了内左门,就被人拦了下来,苏青霓捧着手炉正疑惑间,忽听晴幽低声道:“娘娘,是陈阁老和吏部的大人,您可要见他们?”
她话音才落,外面便传来了首辅陈皖仕那苍老的声音:“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紧跟着是吏部尚书的声音,苏青霓心里叹了一口气,陈皖仕如今也过花甲之年了,垂垂老矣,她实在做不出来无视对方的事情,便隔着帘子,语气温和道:“大人免礼。”
轿帘被徐徐揭起,苏青霓看见了冷风里站着的两位官员,和蔼道:“不知两位大人有什么事情?”
陈皖仕拱了拱手,道:“娘娘,自上元节过后至今,皇上一直未曾上朝了,大臣们也有几日未曾奏事了。”
苏青霓便想起来楚洵那满脸的大红疹子来,大概是还没全好,无法见人,遂解释道:“皇上偶感风寒,太医叮嘱过了,不便吹风,免得病情加重,还请诸位大人们体谅一二。”
陈皖仕连忙道:“是,皇上龙体欠佳,微臣本不该打扰圣安,只是如今确实是有急于星火的事情要上奏,不得不斗胆来求一求皇后娘娘,能否帮忙通融一下?”
老首辅头发花白,苏青霓素来心软,她从前做太后时,手握生杀大权,却也对朝中这些忠良之臣礼遇有加,从不轻易责备苛待,如今见了陈阁老这番情形,更是不忍拒绝,便和和气气地道:“这却好说,不知陈阁老可有带了折子来?本宫替你转呈给皇上。”
闻言,陈皖仕顿时大喜过望,恭恭敬敬地道:“老臣先谢过皇后娘娘了。”
晴幽接过折子,呈给苏青霓,陈皖仕便躬身拱手道:“老臣在此恭候娘娘佳音。”
苏青霓揣着那折子,只好让人改道去养心殿,得知她来,李程连忙颠颠迎出来,笑眯眯道:“今儿奴才一出门就听见喜鹊儿叫呢,正想着有什么好事,却原来是皇后娘娘来了,您快请。”
这养心殿的大总管很是会说话,谄媚得恰到好处,既不浮夸,也不显得假,叫人听了心里就十分的舒坦,他的本事苏青霓是早就领教过的,遂微笑道:“皇上如今在做什么?”
李程连忙答道:“皇上在写字儿呢,娘娘这边请。”
他一路迈着小步,引苏青霓入了养心殿,到那屏风边上轻声禀道:“皇上,娘娘来了。”
片刻后,里面传来了楚洵的声音:“嗯,请她进来。”
苏青霓入了内殿,一眼就看见了帝王,正背对着她坐在窗下书案边,他仿佛做什么都不会厌倦似的,手里执着笔正在写着什么,苏青霓走过去,盈盈下拜行礼,楚洵便搁下笔,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
苏青霓这才直起身来,好奇问道:“皇上在写什么?”
楚洵并不避讳,略略侧了侧身子,示意她看,苏青霓便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本以为还是从前见过的经文之类的,岂料那些竟然都是诗词,什么厚言怀思,永为好兮。
她只看清这一句,楚洵便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宣纸遮上了,轻咳一声,淡淡道:“朕听说皇后方才去了慈宁宫?没什么事罢?”
苏青霓还在琢磨那一句诗,听了这话,心道,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口中答道:“倒是无事。”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太妃娘娘也去了,她与太后娘娘聊了几句,彼此话不投机。”
嗯,就差掀桌而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