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起没有说后头这一个理由,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既非她真正的兄长,原不该常来看她,可江苒身边的丫鬟却说她近日常做噩梦,恐是还有后怕,裴云起听了,难免要多来她的院子几遭。
江苒一人时据丫鬟说总闷闷不乐,在他跟前倒一贯是展颜开怀,闻言,又笑说,“哥哥,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三七是你的人的?”
倘或她当日不叫三七去报信,三七虽早晚能察觉,但兴许裴云起等人就会来晚了。当晚殷氏等人来势汹汹,可没给他们多少反应时间。
裴云起看她说话时眉飞色舞,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不由莞尔,顺着她的意思问,“你怎么知道的?”
江苒便笑道:“……当日殷氏将人送到我院子里头,我便知最出挑的那几个定是她准备下的,纵有个双儿,瞧着我的时候也眼睛滴溜溜地转儿,我自要防着她的,唯有三七这丫鬟,瞧着稳重可靠,虽不出挑,却又讨喜,你那会儿肯定不放心我拿着你的宝贝玉佩,所以我便留了个心眼儿,叫人看着她干嘛。”
裴云起道:“是她偷溜出府,叫你知道了?”
“自然不是,”江苒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是她半夜睡不着,在院子里头舒展筋骨,她当我不知道呢,一瞧便是个练家子,殷氏可找不到这样的人才,自然是你送来的了。”
他倒有些哑然,可见到她满眼的信任,忽然便心软了,摸了摸她的头,“你当时便那样信我?”
江苒迟疑了一瞬,老实说了真话,“你瞧着好看,身份又高贵,应当不是个会食言之人。其实我也是豪赌一场,若你真不来,也不奇怪的……”
她说着,声音便渐渐低下来,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抬起眼来看他一下,又有些怅然地低下眼去,“我已经习惯了。”
她刚刚重生的时候,想要挽救江司马,其实更多是为了自己。她同江司马两世父女,按说无论如何都会有些亲情,可他的所作所为早已将她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消耗殆尽。她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不依靠别人了。
年幼时,她同一位小郎君起了口角,对方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有娘生没娘养,她气得大哭,仗着有些武艺在身,便将对方打了一顿。事后江司马却对她打人的缘由不闻不问,只是厌恶她习武失礼,叫他被对方的父亲好一通弹劾。
从那之后,她但凡要习武骑马,便事事都要避着江威了。父女做到那份上,其实已然十分有隔阂,只是她先前不曾看清。
她早就习惯旁人不帮着自己了。
裴云起看着她的模样,反倒有些出神,半晌,他才说,“以后不必如此,你的家里人……都很爱你。”
江锦虽不着急与她相认,却为她千般谋划;便是远在京城的江相与江夫人,对这颗遗失了的明珠,也是百般期盼。
他又郑重地同她道:“待此间事了,我便带你回京。”
江苒这些时日,断断续续的,已经知道了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州刺史原本要定期调动,可定州地方特殊,如今的州刺史便活成了个土霸王,招募私兵不说,甚至打上了盐矿的主意。
在本朝□□那会儿,商人走私粗盐,那可是要抄没家产流放的罪名,如今大周商业发达,朝廷对此监管力度却从未减轻。堂堂一州刺史,竟敢犯如此大不韪之罪,偏偏他在朝中党羽甚众,门生故旧不在少数,皇帝便是有心查,远在天边的,也拿他没办法。
毕竟轻易动起干戈,伤的是国本,今上仁慈贤明,并不尚武,自然不愿花大代价去诛灭一区区州刺史。
于是便有了裴云起此行。
此案牵涉甚广,可想而知,那些牵扯进去的官员的下场必然也不太好,江苒至此,才终于明白过来上辈子江家倾覆的原因所在。
江司马为了往上爬,一直都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牵扯进如此大的谋逆案中,后来被抄没家产乃至祸及家人,也不奇怪了。
至于江云……
她最喜欢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上辈子,她生生将江苒应有的东西抢走,甚至反咬一口,虚凰假凤飞上枝头,反将江苒折辱而死。
江苒轻轻地笑了笑。
也许是上苍待自己不薄,才给了自己这重来一回的机会吧。
她抬起眼,看了看床前的兄长,轻声道:“哥哥,我先前,虽然怪你来得晚了,其实现在想想,觉得你反倒来得正好。我先前总觉得江威不论如何是我父亲,再是不堪,也有底线,如今才算是看清了……只是我不想你为了我,多加为难他,犯不着了,只要公事公办就好啦。”
裴云起心道:便是我想公事公办,也要看看你那护短的哥哥愿不愿意。
太子殿下全然忘了先头自己是怎么护短的,一意孤行地将这口大锅甩到了真正的江锦头上。
他轻微地点了点头,江苒笑着问,“哥哥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计前嫌么?”
裴云起便好脾气地问道:“苒苒为什么如此不计前嫌?”
江苒道:“自然是因为我大度贤明,不同他们一般见识。”
她实在生得过分乖巧,便是如今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有几分明媚可爱,裴云起不由莞尔,伸手,轻轻在她头上弹了一记。
他道:“不许作怪,好好说话。”
江苒没想到他这么不客气,猝不及防被弹了一下,她捂着发红的眉心,呆了呆。
“我怕影响哥哥你的仕途,”她便乖乖说了实话,又努力地往前蹭了蹭,靠近了一些,对着他小声说,“我听说哥哥年少时锋芒毕露,便被陛下丢到了如今的部门里头锉一锉锐气,我不想哥哥为了我反遭人攻讦。”
她声音又软又乖,同先前那是不是与人针锋相对的江四娘子大相径庭,竟只是为了劝说自己的兄长爱惜羽翼。
裴云起略略垂眼,瞧见她趴在被子里头,满脸信赖乖巧地看着自己的模样,便是再冷硬的心,也柔软了几分。
半晌,他才道:“好。”
深夜,江锦例行到他书房汇报公务,却发现太子殿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看个不停。
江锦满头问号,“殿下为何盯着臣?”
裴云起缓缓地道:“苒苒受了委屈,倘或公事公办,未必全如你意,你可想好要怎么处理了?”
江锦总不好当着上司的面说自己已经连江家诸人的百种死法都想好了,便只是温文尔雅地微笑道:“臣同殿下来定州,为的是公务,自然还是要公事公办的。”
裴云起盯着他看了半晌,冷淡地道:“是怕再遭攻讦?”
江锦:“……”
他差点忘了,自个儿年少时那些荒唐事,太子殿下可是一清二楚。总之,江大公子生了一张不饶人的嘴,外表瞧着温文尔雅,其实颇为记仇,怎么可能轻轻放过此事。
“不必忧虑这些,”裴云起却又道,“她的确太委屈了些,若你有旁的念头,只管去做。”
江锦心中安定,他轻轻一揖,只道:“谢过殿下。”
只是一回身,他又有些疑虑,心说:我怎么感觉想公报私仇的是太子殿下?我是不是被利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苒苒马上要过上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的美好人生了哈哈哈
裴云起:什么护短,我最是公事公办,护短的是江锦。
江锦:夭寿了,被上司要求公报私仇,这口锅我背还不行嘛!
第27章
却说这头的江府, 的确,除了人还没死绝之外,整个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定州刺史那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危机, 近日三番两次,屡屡发怒, 江司马首当其冲。对外,他手足无措,忙着替长官找补错误;对内, 江苒之事犹如利刃在顶, 他一回府便要听着江云殷氏啼哭,一片乌烟瘴气, 叫他焦头烂额。
若不是殷氏还有个当官的哥哥, 江司马略微顾忌着一些, 依着他的性子, 只怕早就叫人把她毒哑发卖, 以此避祸了。
这日, 江司马再一次, 在封刺史那里吃了挂落。
“怎么会叫人逃出去!”封刺史气得额头青筋乱跳,拍着桌子道, “盐矿里头要有人敢跑, 都是就地打死掩埋,那些看守的是吃白饭的吗, 啊?!我叫你管着此事, 你就是这么给我管的?!人抓到了吗?!”
江威额头渗出冷汗, 弓着身子, 恨不得能把头给垂到地上去,赔罪说, “是属下无能,已叫人去搜了,盐矿附近人烟不盛,立时便能搜到的,盐矿之事,定然不会泄露……”
封刺史冷笑了一声。
一旁周司马见缝插针,在长官跟前给老对手上眼药,“唉,不是我说你呀,江威,我管着盐矿的账务,素日都是谨慎小心,上回账本失窃了,得亏刺史大人信我,我便立时搜了全程,马上就将那小贼捉到,拿回账本了,咱们大人是个宽宏大量的,待下也是宽和仁慈,犯错了不要紧,只要知错能改便好了,你这人都丢了两天了,难不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比起两本账本还难找么?你这效率不行啊,忒没诚意了。”
江威恨不得现在一脚把这个老东西踹开,然而面上只能愈发惶恐,同封刺史再三保证,两日之内必然将人找回灭口。
封刺史阴冷地看了他一眼,“江锦如今人在定州,他是太子属臣,更是江相长子,此事若出半分差池,盐矿之事即可上达天听,届时整个定州城,没有几人能抽身而退。”
他不提江锦还好,一提江锦,江司马更加战战兢兢了。
其实就算盐矿之事没出,只怕他也已经将相府得罪了。
即便如此,江司马也不敢对外说出那日家中所发生的事情。江苒若真是相府嫡女,那晚之事便是天大的丑闻,若往外说半个字,只怕他讨不到半点好处。
如今江司马真是如履薄冰,只能连连赔罪,再三保证,这才终于擦着冷汗,出了刺史府,回家去了。
家里一样不省心。
江威不想去后院,只怕那一窝麻烦事儿,一进门便抬脚去了正院书房。可他不想见麻烦,麻烦却主动来找他了。
江云手中端着托盘站在书房外,急切地等着,一等江司马出现,她便立时露出了笑容,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爹,你回来了,我……”
不等她邀功完,江威便面沉如水,打断了她,“我叫你在房中反省,你出来做什么?”
他一开始觉得这个女儿肖似自己,性子又淑德贤良,便纵有些小心思,也从不计较。他同殷氏少年相识,后来迫于现实分开,一直记挂着她,而先夫人李氏不过是他碍于现实所娶,两厢比较之下,自然是江云更得他心。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引以为傲的女儿,他宠爱非常的侍妾,如今竟给自己带来了滔天大祸!
反倒是先头弃如敝履,厌恶非常的大女儿,如今飞上枝头,成了相府明珠!
他要是先头对江苒哪怕好那么一点儿,相府为了让他封口,遮掩江苒的过去只是,必然会许他好处,以相府权势,那好处绝对不小,到时候一个定州刺史算什么,便是如今叫他焦头烂额的盐矿消息泄露之事,也未必会如此难捱。
如今倒好了,结亲不成,反倒结了大仇。
没人能体会江司马的悔恨!
因此,他看着江云,已然不是在看自己曾经最宠爱的小女儿了,简直是让自己失去晋升机会的罪魁祸首!
江云看见他目光中的厌恶,不由得有些发愣,她眼中蓄满泪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嗓音中带着哭腔,“爹爹,我、我那日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啊……如今女儿已知道错了,爹爹别再生气了。”
江司马不耐地道:“你这话对我说有什么用?你对我认错,可你错在得罪江苒,你怎么不去向她赔罪?”
江云愣住了。
凭什么,凭什么?
她自幼知书达理,同殷氏学出一身本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要不是江苒从中作梗,她便是江家顺顺当当的嫡出娘子。
因为江苒,她先没了嫡出身份,连去一趟刺史府的宴席,都无人邀请。这事儿她便忍了,总归江苒再是嫡出,她在旁人口中,依旧是不学无术、不成体统的女纨绔,哪里有她江五娘那样的好口碑、好教养?
可紧接着,刺史府花宴,江苒让她丢脸,让她沦为了整个定州城的笑柄!她将自己辛苦经营的一切都打得灰飞烟灭!
现在更是荒唐了,一个半路被李氏捡来的野丫头,竟成了相府嫡女!
她分明什么也没做错,竟然要委曲求全,去冲她道歉!凭什么,凭什么?!
江云在心中疯狂呐喊,如果江苒就在她跟前,她恨不得冲上去摇着对方的肩膀质问她,你到底给江锦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肯定不是什么相府嫡女,你肯定是假冒的!
她如今当真悔恨,当初早知那银簪有异,就该早早抢过来,一脚踩得江苒没有翻身余地,又如何需要如今这样狼狈!
江威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就猜到她在想什么了。
他不由更是发怒,“蠢货!不管我们信不信,连江锦都认了,她江苒自然就是相府唯一的嫡出娘子,连先头那个蒋蓠都要排在她后头!你先头得罪了她,你自己要找死不说,连着我都要被连累!蠢货,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货!”
他大怒之下,抬起一脚,将面前跪着的江云一脚踢开。
他这一脚力气不小,江云哪里遭过这样的对待,顿时被踢得滚到一边,捂着胸口,呕出一口鲜血。她端着的瓷碗碎了一地,她却不管不顾地爬过去,抱住江威的腿哭泣道:“爹,爹,我娘如今发起高热,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她被看管着,没有大夫能看,我求求您,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为她请大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