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二人反倒有些不明白,文侍郎到底是在做戏,还是同样被瞒在鼓里?这后头的差距可大了,牵扯到的搞鬼对象,也各有不同。
文侍郎仿佛颓然,停顿了许久,才像是狠下了心。
裴云起身上有一股叫人信服的沉静,在此感觉之下,文侍郎便开口,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先前,九娘在闹市之中,险些被纵马的纨绔子弟伤了,是那江熠挺身而出,将九娘救下。他仗着于九娘有救命之恩,又贪图九娘的美貌……”
江熠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平心而论,文九娘的确勉勉强强能算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小娘子。
可那也要看跟谁比!
便是将她放到江苒跟前,都不过萤火之辉,又不是什么倾城美色,这得多大的脸,才能觉得会被人贪图???
裴云起却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听着。
文侍郎一面说着,一面偷偷地抬眼打量裴云起的面色,见他平静以对,似乎没有太多偏袒的意思,不由感到了几分欣慰。
他这才敢将后头的话说全了,“九娘不谙世事,又叫江熠的身份同外表骗了,竟是被那江熠哄着干了许多过分之事!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如今的世道,京城里头对女郎们一般不会过多苛责,可未婚之时,便闹出了这样天大的丑事,什么爬墙幽会之流便也罢了,甚至越过了雷池!这样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别说文九娘了,便是整个文家,都会遭到牵连。
所以文侍郎对着女儿乃是千般万般地嘱咐,不许同外说出,便连她的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都没有告诉,只告诉了文七郎一人。
文七郎是九娘的胞兄,听了妹妹出了这样的事情,当时便气得要去找江熠拼命,到底是叫文侍郎拦了下来。
若是能够就此成全一段姻缘,那早些成婚,也能将这桩丑事敷衍过去。所以文侍郎没让儿子去找江熠的麻烦,而是寻了一个媒人,假借提亲之名,想要将此事瞒天过海。
可万万没想到,相府居然会……拒绝这门婚事!
文九娘是被江熠哄骗了去的,而今他拒绝了媒人的介绍,简直就是将文九娘在往死路上逼!
偏偏这时候,老天爷雪上加霜,文九娘竟是被查出了喜脉!
文侍郎心疼女儿,知道此事若是不能遮掩过去,必定会毁了孩子的一辈子,因此一心为她寻觅,终于寻见了一名丧偶的江南富商。商人并不讲究这些,又身份低微,以文侍郎的地位将其操纵起来那是轻而易举。所以文侍郎便匆匆给文九娘订了婚,将婚礼留在了半个月后。
这样匆忙,的确是委屈了女儿……可又有什么办法!
文侍郎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他冲着裴云起连连拱手,又是心酸又是愤恨不已,“七郎那孩子最是疼爱妹妹,知道了此事后,难免有些冲动,谁知道……谁知道那江熠会这样歹毒,竟然连我的七郎都不放过!”
裴云起淡淡听着,闻言,只是道:“有何证据?”
文侍郎一怔,旋即才道:“您这是何意?”
“既然您家九娘子说,是江熠对不起她,那孩子也是江熠的,可这些全是一面之词,在江熠那头,他乃是一口否认了以上罪行,只说是文九娘请了媒婆上门来,他将其拒绝了,并没有说自己同九娘子的这么大的过节。”
“我的女儿怎么可能撒谎!”文侍郎下意识说,“反倒是那江熠……他在京城里头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他的话才不可信!”
江熠猛然翻了一个白眼。
江苒看见了,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件事儿,她还是信江熠的,毕竟以他缺心眼儿的程度,似乎对于男女之事都不太开窍,要说他有这个本事,去哄骗文九娘,也真真是高估他了。
可是吧,那为什么偏偏别人没事儿,就是他被选中了顶锅呢?
固然是那些加害之人不怀好意,可江熠的性子,也实在是太招这些妖魔鬼怪了。
江熠被她笑得恼火,杀鸡抹脖子地给她使眼色,表示对于江苒的幸灾乐祸的强烈谴责。
她实在是笑得太高兴了一些,以至于没能忍住,“噗哧”了一声。
声音不大,起码文侍郎没有半分反应,而裴云起却听得分明。
他平静地垂下眼去,见到她拖落在地的半片袍角。
那衣料名贵,色彩鲜艳,质地轻软又透气,乃是江南织造这一季呈上来的贡品的样品,若是得了贵人们的赏识,才会大规模地投入生产。
整个京城,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就只有递到皇后手中的两匹,一匹叫她自个儿留下了,剩下一匹,照旧是赏给了江夫人的。
而江夫人得了这布料,家中上上下下这么多的孩子,不是亲生的蒋蓠不必说,便是亲生的三位郎君,只怕也没有这么大的脸面。
能够用上这衣料的,不过江苒一人而已。
饶是太子殿下镇定自若,也叫眼前的一幕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在心中思量了一番对方藏在这儿的缘由,很快就反应过来——苒苒是个聪明的孩子,明着问不出的缘由,她总要想办法另辟蹊径的。
这可真是……江苒干得出来的事情。
裴云起不由弯了弯嘴角,倒也不急着拆穿他,面上仍然淡淡,只道:“文侍郎可知道,万事万物,都要讲求一个‘证据’,您对江熠为人的看法,孤无法改变,可硬要指摘江熠欺骗了文九娘子,若无半分证据,也无证人,仅仅凭借一面之词,又如何取信于人。”
文侍郎不由冷笑了一声,只道:“此事不便宣扬,我又如何敢赌上女儿的清誉,为她讨一个公道?且不说江相之权势我无法与之匹敌,便是我为了女儿好,也断然不能叫此事流传出去!”
给一人定罪需要证据,但是怀疑一个人,只需要最信任之人的一个说法。文九娘不知道为什么,一口咬定此事是江熠所干,而那真正的幕后操手,想来便是摸准了文侍郎这个心态,知道文侍郎为了女儿,不得不吃这一通哑巴亏,同样的,江熠摆在那里,江相也不得不忍下众人的质疑。
真真是一箭双雕,兵不刃血。
江苒若有所思。
再看江熠,他眼睛都已经微微发红起来,显见是气得急了,想要冲出去同人对峙。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再出现在文家的书房,那可真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是死都说不清了。
如此想着,他便不由地将视线,投向了……蹲在书桌地下的江苒。
要不……叫她出来,同人对峙?
江苒接到了江熠的视线,然而她淡定无比,看起来似乎不打算掺和。
江熠不免有些急了,却不意忽然有个什么东西朝着自己飞过来,他下意识一闪,然而书架之间空间逼仄,他猝不及防之间,撞到了书架上头,闹出了巨大的声响。
文侍郎和裴云起同时看向了书架后。
江熠撞到了书架后,一个踉跄,便往外跨了一大步稳住身形,恰恰好,站在了两人的跟前。
江熠:“……”
裴云起往下略看了一眼,那衣角轻轻地抖动着,显然是下头的那人笑得狠了。
再一看将江熠逼出来的东西,乃是一颗……山楂果,恰恰便是江苒在来时的路上所买的。
他不觉莞尔。
江苒毫无被发现的自觉,只是淡定地给江熠比了个加油的动作。
她的太子哥哥在外面,她在桌子下蹲了这么久,灰头土脸地出去见他不合适,出去是不可能出去的!
第51章
文侍郎见了江熠, 果然大惊失色,“江熠!你怎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熠被亲妹妹坑了一把, 这会儿只好满脸尴尬地站了出来。
毕竟蹲在人家书房里头这事儿怎么听怎么不光彩,更何况方才外面的文侍郎还在言之凿凿地说自己的坏话。
可是, 听着文侍郎不太欢迎的语气,江熠忽然反应过来了。
虽然自己偷溜到人家家里不对,但是自己才是被冤枉的苦主!
他眯起眼睛, 先发制人, 只道:“我怎么出现在这儿,我还想问问文侍郎你, 我怎么就成了你外孙的爹了呢!”
文侍郎闻言, 一时气急, 竟在太子跟前也没忍住, “你你你你不成体统!恬不知耻!你误了我女儿终身在先, 如今又来我家, 是想干什么!难不成、难不成你还想……!”
裴云起神情淡漠地看着眼前这两人吵架, 闻言,看向了江熠。
江熠在此情此景下, 只觉得自己脑袋发绿, 也更加生气了,“你们贸贸然污蔑我, 怎么还不许我来查一查真相了?”
裴云起轻轻地“哦”了一声, 倒是开口了, “阿熠, 真的是你想来的吗?”
这句话别有深意,江熠不由僵了僵。
蹲在裴云起脚边的江苒也僵了僵, 旋即便听见头顶江熠的声音十分中气十足,“当然!当然是我自己想来的!我家人都叫我不许再插手此事,可我的确无辜之至!”
江苒心道:不错,讲义气!我以后少坑你一点!
裴云起似乎有些惊讶,他不再开口,反倒是一边的文侍郎气得跳了起来,“无耻之徒!”
江熠冷声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毁人清白,可敢叫那文九娘来同我当面对峙?我同她是萍水相逢,甚至救过她一命,她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倒打一耙,我自问心无愧!文侍郎,你敢不敢叫你女儿出来?!”
文侍郎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挑衅,他早已认准了江熠,听他这样说,不由连连冷笑,向着裴云起道:“太子殿下也见了,这人仗着自己有个好爹,跋扈嚣张,无礼之至!好好,既然殿下在此,我也没什么不敢的!更没什么好隐瞒的,殿下,万望殿下与我做主!”
裴云起慢条斯理地看了看江熠。
他道:“若此事为假,你二人该当如何,若此事为真,又当如何?”
他处事果然公允,不偏不倚,文侍郎听了,心中稍定,只是沉声道:“若我不对,我愿同三公子道歉,给他造成的不利舆论,我会一一为其澄清。”
江熠亦是道:“若我不对,便任凭处置。”
这两人方才还剑拔弩张的,裴云起一开口,便仿佛都找到了理智,江苒不由觉得十分惊奇。
太子哥哥可真是个神奇的人,就算是斗鸡一样的江熠,在他这儿都多几分稳重呢。
文侍郎说完了,见江熠坦坦荡荡,脑子忽然也多了几分清醒,他去门外唤人,想要叫人将文九娘带过来。
可门一开,他就怔住了。
文九娘正在门口听墙角,乍一见门开了,颇有些慌乱,连连后退,反倒被文侍郎一把扶住。他皱着眉,似乎有几分疑虑,“九娘,你在做什么?”
文九娘自然听见了江熠的那些话,已是慌乱非常,如今惨白着脸,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句,然而目光往后一看,触到江熠满脸的似笑非笑,忽然就有几分绝望。
她嘴硬道:“我、我……我担心父亲,所以在门外等着。”
江熠嘲讽地道:“我看你是担心事情败露,你和你那情夫都无处藏身,这才在外头听墙角,想着赶快去报信罢。”
文九娘见他已是明了,不由心下一震,人都有些站不稳了。她怀孕以来,日日都颇有忧虑,本就养得不甚结实,人瘦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此时更觉难堪。
文侍郎见着女儿如此,愈发觉得心头大恸,他是信任女儿的,忙扶了她坐下,只道:“好孩子,别怕,太子殿下也在这儿,你便将此事说出,求殿下为你做主罢!”
文九娘闻言,怔怔地抬头,看向了高坐上首的裴云起。
他略略垂首,神情淡淡,无悲无喜,瞧着像是置身红尘之外的人。叫那双明净的眸子一看,文九娘愈发觉得自己那些心思都被看得分明,再难隐瞒。
她又想到了那人。
那人生得虽不及太子殿下,可却有一双温柔又多情的眼睛,瞧着她的时候,仿佛全天下只剩她一人。
她自幼母亲早逝,虽然父兄疼爱看顾,到底没有他那样细心妥帖。她又怎么舍得让他背负罪名。
文九娘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起身行了福礼,才垂着头,低声道:“我腹中的胎儿,便是江三郎的。只是他后来说他并不喜欢我,不过与我逢场作戏,我担忧相府权势,江家拒婚之后,便不敢生事,只能将此事瞒下了。”
江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