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丑低头应是,魏司承想着开国至今,李家向来中立,若李家被李昶继承了说不定往后朝中还能有一位直臣候选人,李家的门楣也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魏司承原本对李家并未多关注,不过是一落寞世族罢了。但出了一个全朝最年轻的茂才,特别是根据探子对李崇音入京的行为汇总,魏司承笃定此子非池中物,加上李昶工部左侍郎的官位足以引起他的关注,由此李家的重要程度上升。
交代完后,魏司承利用李嘉玉的面具正大光明地离府,他是用去潇湘里彻夜未归的理由在别处逗留,太长时间没回去会被起疑,他的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头还是要保住的。
经过后院柴房,鬼使神差地想到几个丫鬟的话。
他不由忆起自己幼年时的经历,被淑妃关在杂屋里,几日几夜的没的吃,满目黑暗与恐惧。就是生了重病也无人理会,他的胃烧心就是那时候起的。
那柴房门外果然没什么人看守,他掀开了门板上的一条缝,看到一个生死不知的小姑娘,缩成了一小团在地上瑟瑟发抖,瘦弱得像是随时会消失。
魏司承看了几眼,眼中有些许怜悯,却没干涉的打算。
他更像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看着这些后宅的潮起潮落。他自己都无人来帮,又为何要做他人的救赎。
魏司承已经出了李府,走在路上,少见地自言自语了起来。
“与我有甚关系。”
“死了也不过是世间少了一条受苦难的命,下辈子记得投胎好点吧。”
他感慨了会,忽然又转身快步回去。门房打着盹,怎么看到二少爷走了又回的?不过二少爷无人在意,门房也就奇怪了一下,就不再理会。
来到后厨,仆从们看到是二少爷,也没多尊敬,见他要午食,厨娘有些不耐烦地说:“您的小厮不是已经拿过了吗?”
魏司承不答,只是轻轻扫了她一眼,那厨娘被那目光中的冷肃震慑住,立刻讨好地为他乘了一碗茶泡饭,是仆从们下午饿了做多的料,他闻了闻味道没有变味。
来到柴房,扑面的潮湿发酸的味道让魏司承皱了皱眉,这根本不是适合人居住的地方。
也许里头人的死活无人在意,像是被丢弃般落在里头,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魏司承将脏兮兮的小姑娘扶了起来,她身上依旧发着烫,他喊了几声,小姑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也认不出他来,嘴唇干裂,裂缝中还残留着血迹。
将水壶递到她唇边,她像是快要渴死的鱼拼命地喝着,喝到呛到才停了下来。魏司承边拍她的后背,边斥了一句:“看你这凶猛样,也死不了吧。”
又将茶泡饭递了过去,小姑娘小脸太脏了,魏司承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只觉得她的眼睛很亮,充满了对生的渴望,与他一样。
果然小姑娘发现食物,立刻狼吞虎咽了起来,她已经饿了很久了,一开始几天还有人送馊饭来,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她实在太饿了。
昨晚上她实在太饿,只能啃身下头的草梗子,但太硬割裂了喉咙,她现在话都说不出来。
还好他当时拿来的是泡饭,若是窝窝头什么的,估摸着她要被噎死了。
看她用完,魏司承从身上取出一根人参,切了一小片让她含在嘴里。
这是御赐之物,人参有活血通脉的效果,能不能治疗热病就不知道了,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可能为了素不相识的下人东奔西跑地找药。
他站了起来,小姑娘似乎感受到从小到大都没感受过的温暖,死死抓住了他的裤腿,仿佛在恳求他不要走。魏司承看着这个小脏球一眼,蹲了下来,冷漠地说道:“记住,在这世道都是自身难保的人,没人能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小姑娘烧糊涂了,迷茫地看着他,看样子是没听进去。
他一点点掰开她握得紧紧的手指,起身离开,将柴房门再次关上,留下愣愣地看着门口的云栖。
她很多次,都会梦到那扇门会再次打开。
但他再也没来过,因为那之后,她已经好了,拼命地学着规矩,终于进了映月小筑。
她后来发现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是大房的二少爷,但大房与二房不太对付,她一个丫鬟没事更不能随便在东苑乱晃。好不容易遇到二少爷,他却好像完全不记得自己,否认了一切。
她想,他或许是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再说堂堂少爷因为一念之仁救了个小丫鬟,也不是什么值得多提的事。
于是,她将这份感恩默默地放回心里,只要她一个人记得就好。
没多久,无品级小丫鬟云栖被滚油烫伤的消息传到了低等奴仆耳中,被众人可怜的云栖被赶到了后厨。
刚开始,她痛得夜夜睡不好,那伤口总是好不了,不断腐烂感染,她几乎每时每刻受着煎熬。痛吟声惹得通铺上的丫鬟怒目相对,让她要死死在外头去,惹得她们都睡不好觉。
云栖那时候也想,她活着做什么,没人爱她,没人在乎她,家人从小就觉得她是累赘,赔钱货。她以为进了李府她终于有个能睡能吃饱的地方,但这里是龙潭虎穴,不是她能栖息的地方。
为了不吵到别人,她只能每晚到菡萏池附近,窝在小亭子里睡觉,这边夏天蚊虫多很少有人会来。
她就着月色,看着池水上自己完好无损的脸,还有从耳后根开始一大片烫伤痕迹,无声地泪水落了下来,一滴滴掉在池水上。
哭了会,她抹了抹泪,刚来到小亭子,就看到一条薄薄的毯子被叠的方方正正放在条凳上,上方有两个瓷瓶,一瓶闻着清凉,一瓶带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是给她的吗?
她有点难以置信,这里每晚只有她一个人来,应该就是给她的吧。
是谁呢。
四处去找,却没见半个人影。
她又连续去了好几天,可再也没有人过来了,她渐渐放弃寻找。
她用散发着凉意的药膏抹在蚊子块上,效果很好,很快她就不痒了,她想这药一定很贵重,给她用是不是暴殄天物了。又用另一瓶抹在后脑的伤口上,她也不知道这药的来历,就这么用了。她什么都没有,连这条贱命都像一粒最微小的尘埃,谁还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害她,说不定这药瓶都比她值钱,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用了。
她的伤势慢慢好了,她的心态也渐渐有了变化,她不想再如此窝囊地活着了,已经去地狱走了两次了,还想去第三趟吗。
连后厨的丫鬟都说她像是蛆虫一样见不得光地活着,她不想再这般了,她就想堂堂正正在阳光下站着。
她看到了那个让人惊为天人的三公子,仿若仙人下凡,就好像老天爷最宠爱的孩子,他的一切都与周围截然不同。府中婢女们最喜爱讨论的便是三公子,于他们而言他如天人。她听着婢女们的愿望,一个个都想入静居,她们说若能入静居,就是短命十年都值得。
她想,那或许是个好地方。
她也想试试看,她可能需要一个完善的计划,第一步就是让静居的教养妈妈认可她,才能在众多婢女中脱颖,留有一席之地。
一次,经过九曲桥的魏司承,远远看到,那个眼熟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许多,正巧笑嫣兮地为李崇音披上外衣御风,李崇音低头吩咐着什么,她垂下脸应是,最是那低头的一抹娇羞。
倒是变漂亮了,沉默了一会,道:“就是眼光不怎么好。”
他的声音,随风飘散。
第132章 前世番外:触及
大雪纷纷, 整个京城银装素裹。
即将冬至,庆朝将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定为冬至。
古书中曾言:冬至阳气起①,意思就是从这一日开始, 天地间阳气渐盛,也是一切兴盛的开始,被赋予了神圣意义。故而有在冬至当日朝堂沐休, 闹市停歇, 亲朋互访的惯例。
到这样的大吉日子, 各家都会举办宴会。今年肃王家的瑶光湖早早结了冰, 准备将冬至宴摆在这湖边。这座湖是皇上同意开凿的人工湖, 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湖边景色美轮美奂。
在取名时肃王刻意选了瑶光两字,顺排北斗第七, 倒排却是杓头第一, 从命名中也能看出与太子有一争高下的心思 。宴请的帖子送到各家府中, 一方面提醒众人他始终深受皇恩, 一方面也是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这次冬至宴不仅请了各位王爷与年幼的皇子们, 也宴请了不少世家公子, 其中李家只请了一位, 便是以诗词歌赋出名, 又以一袭风华风靡京城的李崇音。
静居的侍女们听闻后,纷纷有意无意地在三公子面前出现, 试图唤起三公子的兴趣。
临到了冬至前几日,李崇音却选了大丫鬟司棋与多年宠爱不衰的云栖, 恨得一屋丫鬟咬牙切齿。云栖伺候完回屋里后,习惯性的将明日所需物品整理出来,却在打开衣橱时, 发现自己的袄裙,全被剪碎了,里头的木棉被扯了出来。
刚开门进来的司棋看到这一幕,也楞了一下,有些怒意:“这都是谁做的,也忒无聊了!”
云栖想到今日看着自己目光闪烁的司书几人,心中已有定论,道:“去冬至宴的,有各位王爷,甚至还有锋芒最盛的端王,谁不想去?没到日子,就有改变的机会。”那是飞上枝头的绝佳机会,不是每个丫鬟都能被宠爱,亦有想另谋出路的,李崇音又向来有送丫鬟出去的习惯,冬至宴对她们来说不亚于改变命运的凤梯。
“那你冬至那日怎么办,先穿我的?”司棋已经习惯云栖的万事忍让性子,以为这次也是如此。
“不,谁做的就谁来承担。也许是前几次的不计较给了她们错觉,若这次我再息事宁人,会越发变本加厉。”云栖有自己的底线,从来到静居就知道,这里是西苑竞争最激烈的地方,能博得关注的只有李崇音一人,每个来到此处的姑娘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排挤掉他人,试图在李崇音面前博得头筹。
云栖带着那些碎了的布,来到丫鬟们聚集的茶水房,众人看到她皆是一怔。
谁不知在静居,云栖是最特别的存在,三公子格外宠爱她,不但能自由出入书房,就是犯了忌讳也常常是轻拿轻放,院里头的通房往往都没这待遇。
司书她们说的没错,有云栖在,哪有旁人出头的机会。
云栖将这些碎布扔到了茶桌上,扫了一圈众人,道:“谁剪的?”
众人沉默,没人站出来,有的得宠丫鬟道:“云栖,算了吧,不过是几件衣服罢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云栖简直被这种受害者有害论给气笑了,道:“我只拿了一件袄裙料子,从没说有几件被破坏,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是你做的,或是你知道谁做的?”
那丫鬟脸色一变,恼羞成怒道:“与我有甚关系,反正我没动过!你有什么证据,不然可别信口雌黄诬赖好人!”
其余丫鬟帮腔:“说不定就是你自己剪碎的冤枉我们,真相谁又知道?”
众人开始指责云栖因受宠而欺负她们这些小丫鬟,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仗势欺人。
看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云栖的怒气反而奇迹般的平息了,和平解决不行,那就别怪她了。
云栖来到静居的小竹林,今日李崇音要在此处宴席友人,命令谁都不能去打扰,唯有从南越带回的婢女梧桐伺候左右。远远的就能看到李崇音正与一戴着半片面具的男子月下对酌,那面具让她的心微微波澜了一下,这会让她想到始终不愿与她有牵扯的李嘉玉。
“问三公子安。”说完,又对着那面具男子的方向简单行礼。
她低着头,不敢多看。
面具男子看了一眼云栖被积雪染湿的棉鞋,说是棉鞋却不如何保暖,如果被雪水浸湿后更是冷得彻骨。
李崇音正为面具男子亲自倒了一杯竹子酒,一旁火炉上燃着银丝碳,暖橙的火光在积雪的映衬下,更为唯美温暖。
寒冷与窘迫似乎从来只与仆从、下等人有关。
云栖站在暗影处的湿地里,与前方的光亮处仿若天堑。
李崇音问道:“不是刚说了晚上不必伺候吗?”
云栖低头道:“云栖无状,请公子责罚。”
李崇音莞尔一笑:“这小丫头,知道我是不舍罚你的,说吧,是什么事?”
“想问公子,若是剪坏他人衣物,在静居可有惩罚?”
“倒没这方面惩罚,怎么,有人剪坏了你的?”
云栖没证据,也不可能凭空白赖,她不过是想知道后果。
“奴婢只是好奇。”有些事,被主子亲自处理了,当场是解了气,但对她自身却是不利,魅惑主子的嫌疑将洗不掉,当家主母亦有惩戒的权利,云栖也没打算把自己能解决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无论她受了什么委屈,闹到主子那儿,就是不懂事,就是没规矩,到时候惩罚最重不会是罪魁,而是她。
但,她需要李崇音知道,就算后头她反击了,也是有缘由的。
说着,云栖就跪安退下,似乎只是来问上这一句,从头到尾都没有瞥过那面具男子。
虽戴着面具,穿着也只是普通料子,一身气度非凡,看着就不是她这种人能靠近的,她没丝毫博对方关注的想法。这样的人天生高贵,岂是轻易能取悦的。
李崇音望着云栖的背影,低声与梧桐耳语了几句,梧桐告退离开。
李崇音告罪:“让主公见笑了。”
被称为主公的男子喝着酒,自然听到了李崇音刚才吩咐的话,道:“这便是你说的那婢女?看你对她颇为上心,真舍得献于本王?”
“她是属下尽心培养,自有一份师徒情谊在其中。”李崇音语气缓了缓,语气逐渐冷漠,“有舍才有得,再留在我这里,于她而言也不见得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