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甚少出门,即便是世家千金都会去的诗会,也推脱身体不适留在李家。
京城诗会通常由杜家六小姐举办,杜家常常会发请帖去各家,比如李崇音、李嘉晴都会收到,以前还有李映月。只是李崇音去的次数较少,云栖身为李家的嫡幼女,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只是她一次都没去过,这般不给杜漪宁颜面,自然一些“目不识丁,不通文墨”的流言从诗会上传来下来。
自从饯别宴上大放光彩,杜漪宁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云栖这样的推拒,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李嘉晴可比云栖急多了,她年纪已经大了,对汝襄侯的嫡次子很是在意,上次曲水流觞时闹了笑话,还想补救。只是听说最近那位嫡次子对杜家小姐大献殷勤,对杜漪宁从一开始的欢喜,变得处处挑剔讽刺,也不再参与诗会。她试图拉云栖一起对立,奈何云栖每次只笑盈盈地接待,又安静地送她走。
李嘉晴气不过道:“你不防着她,小心以后连你的夫婿也被迷了去。”
云栖一愣,笑了起来:“……那就不必长姐操心了。”哈,上辈子还真被她料中了。
随着大房两庶子前后离开,李老夫人的身体越发不好,就连今年的寿辰也只家中人聚了聚。
李嘉鸿的入宫让姚氏消停了一阵子,现在与余氏一同轮流照顾李老夫人。
云栖作为二房嫡女,隔三差五地就会去伺疾。
“云儿,你还没喊过祖母吧…”
“祖母…”云栖应了一声,再不喊传言出去可就是她的不是了。
云栖还想着之前李嘉玉说的,若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老夫人,但她知道李老夫人是绝对不可能说的,她到底对李嘉玉做了什么?
“嗳。”李老夫人摸了摸云栖的发丝,这是最像自己的孙女,加上前后两个孙子的不争气,她几乎将后代的希望都寄托在李崇音,以及家中几个女孩儿身上,“这几日家中时不时来媒人你可知晓?”
“云栖知道,是为兄长的亲事吗?”
“也不止你兄长的,还有你。”
“我?可是否太早了些。”
“世家女子,从十二到十六开始仪亲,过了十六要遭人诟病,待你再回来,身份上的事也无人再诟病,届时就能为你选个有前途的好夫婿,女儿家只有嫁了高门第,才能高枕无忧。可别学那些龌龊又小家子想法,为了寻什么情爱而枉顾家人,最终穷困潦倒,又怪得了谁?”
“是,云栖明白的。”云栖乖顺地应声,看着丝毫不像会反抗的。
引得老夫人疼爱得搂在怀里,这般乖巧懂事儿的,才是她的孙女。
倒不是说李老夫人为攀高枝而把云栖往火坑里推,而是李老夫人身边就有低嫁之人,后面连柴米油盐的日子都过不去,反成了怨偶,和离回来名声都毁了大半了。
老夫人想要云栖高嫁也有她的道理,只是余氏听闻后,窝出一肚子火。
“说得轻巧,不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所以能随意安排了。”
云栖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余氏口中说出来的,这般粗糙。
“越是高门越是规矩多,他们讲究门第,讲究出生,讲究排面。你即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小姐,嫁去也免不得被婆母挑三拣四,”能比他们高的,不是一流世家就是皇家,哪个都不容易,“小门小户又配不上你,但母亲活了这许多年,看到的青年俊杰中亦有人中龙凤,最重要的是,门第稍微低一些无妨,只要你那夫婿能上进些,你嫁过去,有母亲在,谅那婆家也不敢太过为难你。”
余氏的想法很简单,她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云栖能过得一生和顺。
见云栖一脸沉思,余氏犹疑道:“云儿是想去高门?”
“云栖听娘的,但我们最好在祖母定下来之前就选定一门,这样祖母也无可奈何了。”说着眨了眨眼。
余氏噗嗤一笑:“你这孩子,娘还想留你几年呢,可舍不得你这么快嫁走。娘定要为你好好选一选,咱们要选个最称心如意的。”
云栖依恋的靠入余氏淡淡花香的怀里,闭上了眼:“好。”
“母亲,你与姐姐在说什么呢?”窗口,一个脑袋钻了上来,是刚下早课的李正阳,远处推着轮椅过来的是满眼艳羡的李星堂。
云栖主动过去扶住弟弟的轮椅,迎来李星堂微微的羞赧。
他拿小眼神瞅李正阳:看到没,我是最受宠的。
李正阳也不说话,默默坐到了云栖身边,就你一个腿都不能跑的,和我争?
几人坐在庭院里,听着余氏给双胞胎抽查课业,和乐融融。
转眼功夫,到了烟花四月。
云栖的随身物品被搬运到了一辆辆马车上,为保路上安全,还特意请了京城的镖局一路守护。
李老夫人因身体原因,没有出现在城门口。
余氏这边要处理的事也非常多,又有老夫人需要照顾,这次云栖是独自远行。
与余氏和两个哭得嘶哑的弟弟道别后,管家李济匆忙过来。
说是要献上三公子的送别礼,希望让这份礼陪伴五小姐左右。
只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飒爽女子出现在她面前,她脸上与身上的伤势已经退去许多,眼神明亮,专注地望着云栖,虔诚地跪了下来:“紫鸢给五小姐请安。”
云栖没想到李崇音会在她离开时,送上这么大一份礼。
她知道,送来紫鸢,他会面对大房以及老夫人那儿多大的压力,但他依然做了。
云栖心底带着一些说不出的滋味,他就是那种你明知他有所图,亦会再次心动的人。
众人都以为没来践行的李崇音,站在城墙上,眺望云栖离开。
眸色暗沉,平静无波。
云栖忽然回头,看向城门。
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屹立在高处。
远远对视,在各自心中沉淀、弥漫。
行了一段路,从远处驶来一辆失控的马车。
马车上无人,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云栖坐在车中一阵晃荡才停下,听闻前方来了一辆无车夫的马车,云栖与其余人一同下了车。
车舆的木板拼接处,疑有鲜血滴落,云栖立刻阻止佩雯等人上前,让几个护卫与镖局的江湖人一同。
没料到车帘一掀开,震惊的一幕展现在眼前。
即便是见过诸多大场面的镖局人,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车舆中有两层阶梯,各放置了两个人头,一共四个,被铁钉固定于上。
他们表情凝固在生机阻断的那一刻,瞳孔中还带着死前的惊恐与痛苦。
云栖眼前阵阵发黑,她颤抖地不能自已。
是他们,她怎么会不认得,这是云家人,她的噩梦。
那些屈辱的回忆,是她从来不想掀开的疮疤,伤口下是早已溃烂的烂肉,时刻提醒着她的弱小与无力反抗。
从小形成的阴影,令她哪怕恢复身份,都不想去触碰。
他们居然死了,这么轻易的。
两世都曾经笼罩在她头顶的阴霾与痛苦,居然就这样被结束了。
以一种冲击力的方式,冲破了所有禁锢,直达内心。
耳边是婢女们惊恐的尖叫,唯有云栖神情木讷。
婢女们立刻带着自家小姐上车,不让她看如此血腥的画面,秦妈妈与华年又让护卫们赶紧报官,如今离京城还不远。
云栖像是回神般,道:“别报,就地埋了吧。”
这是一份礼。
送她的礼,像在说:别怕,他们不会再威胁到你。
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她绝不会让那人陷入被调查的险境。
云栖不知道是谁这般大费周章,是为她?
但,怎可能。
前世被心仪之人、新婚夫君弃若敝履,让云栖在感情方面敏感又抗拒。
甚至这辈子,她也仅仅希望有一位不嫌弃她出生乡野,家世与地位无须太好的夫君愿意与她相敬如宾,平淡度日。
她不认为有人会为了她如此大费周章。
但她真的很感激那个出手的人。
就地埋了那几颗头颅后,一行人才重新踏上回江南的路。
轮声辘辘,压抑的哭声从舆中断断续续传来。
从最初的压抑,渐渐演变成宣泄,再是大哭,然后才低了下去。
从未见过她这般情绪大起大落的华年等人,以为小姐是被吓怕了,却不知道,那是宣泄,亦是新生。
天边的火烧云,仿佛有一道虚影飞于云端,那虚影远远望去,如凤如凰。
第070章
三年后。
钱塘县处在鱼米之乡的江浙地带, 春雨刚过, 土地泥泞, 几个扎两小鬏的孩童抓着手中各自家里做的纸鸢,踩着水洼嬉笑打闹。
厚重的云霾向远处飘去, 露出紫红色的天际,霞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 河面连通钱塘江, 地方上的百姓称其为湘河。
水珠挂在浮萍上, 带着雨后的清新味道,湘河两岸有许多妇女小贩正对沿河船只售卖塘西枇杷,有个总角之龄的孩童问台阶上的妇人要了点枇杷叶就要跑开。还没跑几步,就看到不远处的石板桥上传来马的嘶鸣声, 周围一哄而散,马匹上的年轻人下马向四散的百姓作辑致歉, 百姓们惧怕地离得更远, 惶惶不安。
原本熙熙攘攘的河边也安静了一会, 孩童不懂这些, 看到那红棕色皮毛的骏马兴奋地要跳起来喊叫, 却被妇人拦住捂住了嘴, 神情小心翼翼的。
沿岸的小商贩大多如此,他们小本生意,怕地痞更怕富商,只知道这湘河一带算是这几年来最太平的地儿,大多地痞不来这里收银钱, 也许因为这里的别庄住着一位神仙人。
来人一身青色长跑,身材不算高,面无须发,看着是个年轻公子哥儿,遣了家丁买了几个现做的倒糖人儿分给来往孩童,才算恢复以往热闹。
年轻公子牵着马来到不远处的庄园,这庄园是京城大官之家在钱塘的别院,听闻里头住着天仙一样的小姐,平日里就是那些欺压百姓的富贾过来,也是恭恭敬敬的,所以湘河附近才会聚集那么多商贩。
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也仅仅是能吃一口饭不被饿死,湘河成了他们的避难之所。
丫鬟们把年轻公子引到楼榭之中,窗边余晖洒入,暗香浮动。一穿着普通罗裙的年轻女子伸出纤纤玉指抵着瓷盖,茶水从壶嘴中涓涓流向琉璃碗,闪着琥珀色的光。
泡完茶,那靠窗蹲坐的女子才稍稍侧身,露出了半张侧脸,最普通的罗裙穿在她身上,都像霓裳羽衣一般。女子的长睫颤了颤,仿若金蝶洒落的细粉,美得窒息。
年轻公子轻轻吸了一口气,以为看习惯了,但每次再看到李云栖,都会再一次看呆了去。
李云栖挺直肩背,标准的世家千金跪坐姿态,所有动作都赏心悦目,看到来人时,轻笑道:“今日怎么过来了?”
“我听闻你的亲事要在半月后订了,明日一早就回京?”
李云栖也不否认,比三年前更温柔的嗓音:“看你气吁的,先喝一口茶润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