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一口气喝了半壶茶才勉强止了渴,放下茶壶回答:“时间紧迫,没有休息的时候,校尉大人呢?”
沈柏问得很自然,阿柴的神情却是一僵,沈柏偏头,敏锐的看着他问:“怎么了?”
阿柴摇摇脑袋,说:“校尉大人有事出营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上一世罗珲给沈柏的印象是骁勇善战但沉默寡言很死板,整日除了在军中操练,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怎么会突然出营?
沈柏留了个心眼,暗自思忖着,阿柴见沈柏手心被磨破了,头发也油得发亮,试探着说:“校尉大人还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我先让人送热水来给沈少爷沐浴休息一下吧。”
这是军中,洗澡恐怕不大方便,沈柏正想说回客栈去住,等罗珲回来到客栈找她便是,阿柴抢先道:“我知道沈少爷有隐疾,沈少爷放心,我会在帐外守着不让任何人进来的。”
这和沈柏在瀚京校尉营的时候一样。
沈柏弯眸笑起,放下防备,说:“谢谢。”
阿柴很快让人送了热水和干净衣服来,沈柏脱下衣服,没敢直接坐进浴桶,天气太热,日夜兼程的赶了许久的路,大腿内侧已经被磨破皮,底裤黏在伤处,脱下来都困难,被热水一泡不知道要痛成什么样。
沈柏不敢直接坐进去,只能用帕子打湿擦身子。
虽然有阿柴在外面守着,说不定也会有人闯进来,沈柏不敢耽误,飞快的擦洗完换上干净衣服。
阿柴帮她把换下来的衣服收去洗,专门留了饭菜给她。
赶路太累了,沈柏没什么食欲,只喝了一碗粥便把自己扔到床上休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声响,仿佛又回到远烽郡城楼之上,有越西敌军正在攻城,嘶吼着想要冲进来。
心头一紧,沈柏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耳边喊打喊杀的声音消散,眼前一片漆黑,她安安稳稳躺在营帐里,什么危险都没有。
沈柏松了口气,感觉口很干,起身准备倒杯水喝,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喝了口水走出营帐,借着月光看见阿柴急匆匆的朝主营帐走去,提步跟在后面,阿柴太着急了,完全没有发觉身后还跟了个尾巴。
月亮高挂在树梢,已经过了子时,主营帐里却还亮着灯,外面的守卫退下,阿柴直接进了营帐,沈柏没心微皱,大步走过去,刚到门口便听见一声极痛苦压抑的闷哼。
掀帘进去,瞎猴子和阿柴站在床边,正在帮罗珲包扎,腥甜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沈柏拧眉,轻声问:“你们在干什么?”
三人俱是一惊,罗珲挣扎着坐起来,眼神凌厉的瞪向沈柏,杀意凛冽。
看见是沈柏,阿柴松了口气,轻声说:“是沈少爷,没事。”
瞎猴子看见沈柏和白日阿柴看见沈柏时候的反应一样,都很意外。
瞎猴子惊奇的问:“沈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柏把之前跟阿柴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走到床边,看见罗珲肩上有个血窟窿,流出来的血有些泛黑,明显是中毒了。
但那伤口创面不大,只有小拇指大小,口子很小,应该是被珠钗之类的首饰所伤。
阿柴刚刚去拿了药,把药按到罗珲肩上,用纱布帮他缠好。
这毒有些厉害,罗珲疼得唇都有发白,沈柏好奇的开口:“罗校尉在瀚京校尉营的时候可以以一挑十,身手很是不俗,今日怎么突然受伤了?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伤口已经包扎好,阿柴帮罗珲披上里衣,罗珲坐起来,恢复冷静,淡淡的说:“无人谋害我,只是一点小伤。”
罗珲驳回了沈柏的说法,神色冷淡,唇紧抿着,明显不希望沈柏在这件事上过多追问。
沈柏看向瞎猴子,问:“罗校尉伤成这样,副蔚大人也不管管?”
瞎猴子也是想着罗珲的,含含糊糊的说:“沈少爷这话可真是误会我了,看见校尉大人伤成这样,我第一时间就是想办法帮他处理伤口,我可关心他了,怎么可能不管?”
光是处理伤口,就不管那个背后伤人的人了?
沈柏腹诽,知道这个时候当着罗珲的面瞎猴子也不会说实话,温声道:“罗校尉伤成这样,训兵的时候多少会有些不自然,若是被将士们发现要怎么办?”
罗珲镇定的说:“不会被发现。”
罗珲的语气很笃定,他说不会被发现就一定不会让人发现。
沈柏沉默,看了罗珲一会儿,移开目光,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既然罗校尉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多管闲事了,我还没休息好,回去接着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沈柏说完转身离开,瞎猴子给阿柴递了个眼色,让阿柴先照顾着罗珲,自己跟着沈柏走出营帐,低低的唤了一声:“沈少爷留步!”
沈柏停下脚步,瞎猴子追上来,好奇的看着沈柏问:“沈少爷突然到谌州,可是有什么要事?”
沈柏摇摇头,说:“罗校尉如今受了伤,就算有什么事也要等他伤好以后再说,副蔚大人还是先想办法给罗校尉养伤吧。”
沈柏不说实话,反倒让瞎猴子心里没着没落,他紧追着沈柏问:“听说国公大人护送越西使臣团回远烽郡了,沈少爷从远烽郡回来,可有见到国公大人?”
沈柏点头,说:“自然是见到了的。”
瞎猴子眼睛亮起,问:“国公大人身体如何?沈少爷在远烽郡的时候,可见过孙毅光和李云觉两位副将?这些年他们都没离开过远烽郡,身上可有添什么新伤?”
瞎猴子给镇国公做了很多年的亲兵,当初在镇北军军营和孙毅光他们的关系也很好,若不是伤了眼睛,这次远烽郡和越西的大战,他应该也会在场。
沈柏很能理解瞎猴子的心情,压下其他情绪耐心回答:“顾叔叔的身体很好,这次回瀚京,太医院的太医也帮他把在战场上落下来那些旧疾调养了一下,孙叔叔和李叔叔更是宝刀未老,这次大战若不是有他们坐镇,只怕会出大乱,不过他们两人私下很爱斗嘴,吵起来像两个老顽童。”
瞎猴子还完好的那只眼睛弯了弯,低声笑起,仿佛已经看到孙毅光和李云觉互怼的画面。
沈柏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说:“二位叔叔很想念周校尉和您,不过他们知道你们现在各自带了很多兵,也替你们高兴,若是以后有什么大的战事,说不定还能跟您和周校尉再一起合作。”
这话是沈柏编的,但瞎猴子听得很高兴,口是心非的说:“这两个老家伙,成天就知道打仗,我才不想见他们,这世道,还是安宁祥和些好。”
沈柏温笑着应和:“是啊,还是安宁祥和些好。”
沈柏说完安安静静看着瞎猴子,她的眸光澄澈清灵,眸底一片柔软润泽,明明亲和良善得没有分毫敌意,瞎猴子却有点不敢和她直视,眼神躲闪着低下头去。
他还是不想告诉沈柏罗珲到底为什么会受伤。
沈柏也没强求,溜溜达达回到营帐继续睡觉。
第二天沈柏被起床的号角声唤醒,阿柴守着罗珲一夜没回来,沈柏坐起身,听到外面的将士已经在操练了。
这一觉沈柏睡得不算很好,迷迷糊糊间总是梦到很多战争场面,有时是她在杀人,有时是她看着顾恒舟在杀人,不管是哪一种,画面都血腥异常,醒来以后,沈柏身上全是冷汗,胃里还隐隐有些不适,鼻尖好像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阿柴端了早饭回来,照着在瀚京校尉营的习惯,他没有直接进帐,在门口问了一声,得了沈柏的允准才端着早饭进来。
漠州和远烽郡旱灾刚过,朝廷从各地都征集了粮食赈灾,校尉营里的伙食比之前差了一点,饶是沈柏,早饭也只有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咸菜。
沈柏坐下吃东西,随意地问了一下罗珲的伤势,阿柴说罗珲没什么事,一早就去练兵了。
沈柏便也没再多问,安安静静的吃东西,阿柴转移话题,问沈柏要不要在营地四处转转,沈柏摇头拒绝。
罗珲才到谌州做校尉大半年,营中的人不一定完全信赖他,若是有人想在营中安插自己的眼线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瀚京还没什么动静,沈柏越少露面越好。
吃过早饭,阿柴像往常一样去操练,快到晌午的时候,瞎猴子偷偷揣了一只叫花鸡和一小坛梅子酒来。
这是他用自己的军饷买来给沈柏的,半是讨好,半是感谢。
沈柏坦然的收了叫花鸡和酒,一个人坐在营帐里慢吞吞的品味。
然而鸡刚啃了一半,营里就出了事。
瞎猴子和罗珲都被带走,阿柴急匆匆的找到沈柏说,两人被州府的人带走了,因为州府昨夜遇刺,凶手被抓住以后,并且指认是奉罗珲的意思去刺杀州府的。
从东恒国回来的时候,新任谌州州府还没上任,这会儿问了阿柴沈柏才知道新任州府叫赵礼,和赵定远是叔侄关系。
想来也是,罗珲也算是镇国公的旧部,他被委任做了谌州校尉,谌州州府的位置不选个皇家信得过的人做,京里那些人怎么能放心?
罗珲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在世,和赵礼又无冤无仇,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支使人去行刺赵礼?
这个时候突然发生这样一茬事,很是耐人寻味。
阿柴之前在瀚京校尉营一直跟着顾恒舟,只知道埋头操练,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打点各种人情世故,遇到这种事以后慌得不行,只能找沈柏求救。
沈柏并不慌张,罗珲是恒德帝钦命的谌州校尉,他和赵礼是平级,就算赵礼现在有充足的人证和物证指控罗珲是幕后主使也不能拿罗珲怎么样。
沈柏喝了一口梅子酒问阿柴:“行刺赵州府的刺客,你认识吗?”
阿柴低声说:“听说是个女子,那女子并不会武功,还很柔弱,州府把守森严,她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行刺赵大人。”
沈柏重复自己刚刚的问题:“所以你认识那个刺客?”
阿柴垂下脑袋,算是默认自己认识那个刺客的事实。
梅子酒清甜还不醉人,沈柏有点贪杯,又喝了一杯,问:“到底怎么回事,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要是还不打算说实话,就谁都救不了他们,你跟在顾兄身边那么久应该很清楚,就算是镇戈营的人犯了王法,他们也绝对不会袒护。”
沈柏说到后面带了点威胁的意味,阿柴连忙说:“校尉大人绝对没有犯法。”
沈柏放下酒杯,定定的看着阿柴,片刻后,阿柴终于扛不住,如实说:“那个刺客,是个风尘女子,三个月前无意中被校尉大人救下,见她可怜,我们筹了一点钱给她,帮她在城里买了个小院子住着,她也很感恩,隔三差五送吃的到营里,就算不放她进营,她也风雨无阻的来,半个月前,她突然有两天没来了,我们觉得奇怪,就打探了一下,才知道她被之前的恩客缠上,被打成重伤,躺在床上起不来。”
这事听起来很正常,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沈柏问:“这和赵大人有什么关系?”
阿柴摇头,苦恼道:“具体是因为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反正这个姑娘是好人,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阿柴坚定地说完,想到之前的隐瞒,有点愧疚,低声说:“之前不想告诉沈少爷,只是不想让沈少爷因为这点小事心烦,毕竟你赶了这么久的路也很累了。”
沈柏不听这些借口,一针见血的问:“罗校尉喜欢这个姑娘?”
阿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片刻后垂下头,说:“罗校尉这些年过得比顾督监还要清心寡欲,这个姑娘人真的很好,虽然罗校尉从来没说过喜欢她的话,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是动了情的。”
罗珲性情本就和顾恒舟一样内敛冷清,在战场上断了一臂后,就越发高冷,像冰山一样从里到外散发着冷气。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个能入他眼的姑娘,阿柴和瞎猴子自然要不遗余力的撮合他们,这种心态和孙毅光他们希望顾恒舟和沈柏早日修成正果是一样的。
沈柏大概能猜到背后的纠葛,她没有责怪阿柴,思索了一会儿对阿柴说:“我现在不方便出面,你去州府大牢一趟,问罗珲和瞎猴子,如今校尉营里有哪些人是可靠的,马上给我个名单。”
阿柴在谌州校尉营也学了不少,诧异的问沈柏:“不是要救校尉大人么?沈少爷要这些名单做什么?”
沈柏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止是他们,还有很多人都在一根绳上拴着。”
阿柴听不懂沈柏的话了,沈柏温声说:“照我说的去做吧,我跟在顾兄身边的时候也不短了,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们?”
沈柏说完,阿柴心底的疑虑消失,按照沈柏的吩咐出了营帐。
两个时辰后,阿柴才回来,他没有写纸条,按照记忆给沈柏报了八个人名,沈柏让阿柴把这八个人找来。
罗珲杀敌悍勇,看中的也都是身形高大、气势强悍的人,这八个人一进来,营帐立刻逼仄起来,这些人什么都没做,沈柏就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这些人不认识沈柏,阿柴帮忙介绍:“这是当朝太傅嫡子沈柏,也是镇国公世子和太子殿下的同窗好友。”
这些人随了罗珲的脾性,并没有因为沈柏的身份高看她,不卑不亢的拱手行了一礼。
沈柏也不在意这些虚假形式,平静开口:“诸位都是罗校尉信得过的人,如今罗校尉身陷囹圄,若要让他平安无事的回来,这些时日还请诸位暂时听从我的安排。”
沈柏看着年岁很小,又长得白净瘦弱,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要让这些人听她安排,这些人第一反应就是不服气。
沈柏也知道军中这些人只讲义气和武力,沈柏现在没有时间跟他们建立交情,更没有本事打服他们,抢先道:“我在太学院的时候武修学得不好,打肯定是打不过诸位的,不过我脑子好使,我看得出诸位都是有胆识有能力的,我知道眼下有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诸位可想听一听?”
沈柏的语气故意带了蛊惑,其中一人不满的皱眉,瓮声瓮气的开口:“现在罗校尉被人冤枉,替他沉冤昭雪是最重要的,你在这儿说建功立业是什么意思?”
沈柏眼眸发亮,铿锵有力的说:“我的意思是,罗校尉要救,功业也要建,二者可以兼得,诸位可明白了?”
这八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沈柏,不大相信沈柏有这样大的能耐,阿柴在旁边帮腔说:“沈少爷去年就已经在御前殿试做了探花郎,还陪世子殿下和太子殿下去过东恒国,这次远烽郡和越西大战也有他的功劳,他说可以就一定可以,你们不必怀疑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