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嬷嬷比平日要高兴,跟沈柏说:“这是大统领为夫人求的,大统领去边关击败越西敌军,稳固边关安宁,这两日就要准备回来了,陛下得了捷报,赐了很多封赏,明日府上有庆功宴,夫人穿上这身衣服出席,其他贵夫人一定会很羡慕的。”
这次本就是小股敌军作乱,顾恒舟会胜是必然的,所以衣服是内务府早就做好的,上面攒着成色上乘的珍珠玛瑙,贵气逼人,完全配得统领军夫人的身份。
绿尖也跟着欢喜起来,对沈柏说:“夫人,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大统领应该就能为夫人请得诰命,这样夫人在京中这些世家夫人面前就是顶顶金贵的,除了皇后和公主,应该没人敢对夫人不恭敬的。”
沈柏对诰命没什么兴趣,不过听到顾恒舟要回来了,脸上也带了笑。
大统领府没什么好玩的,她的日子过得无趣极了,唯有顾恒舟在的时候才能有一点色彩。
身子越发沉重,沈柏也越来越嗜睡,第二日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叶嬷嬷和绿尖帮她穿上那身衣服,精心梳头上妆,打扮得美美的才出门。
庆功宴定在中午,男女眷不同席,顾廷戈早就派人来传了话,说男宾都是些武将,不拘小节,沈柏不用过去打招呼,所以叶嬷嬷和绿尖直接扶着沈柏去后花园陪那些女眷。
秋高气爽,温度很宜人了,今天天气也好,刚走到后花园,沈柏便听到一阵欢笑,受邀来的夫人小姐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谈笑,沈柏一到,她们立刻起身问好,沈柏颔首回应,不知怎地,浑身被晒得懒洋洋的,唇角怎么也扬不起来。
叶嬷嬷和绿尖扶着她在主位坐下,沈柏客套的招呼了两句,让她们自便不用拘束,然后就撑着下巴发呆。
女人们凑到一起都是聊一些家长里短的八卦,沈柏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而且觉得这庆功宴也真是来得莫名其妙,去边关打仗受累的是顾恒舟,他都没回来,也不知道其他人凑到一起庆祝个什么劲儿。
沈柏表现得很寡淡,不过她身子重,又独得顾恒舟宠爱,也没人敢说她什么。
宴席很快开始,下人有条不紊的上菜,沈柏意外的发现自己面前的桌案上摆了一盘西湖醋鱼。
这味道和追鹤楼的厨子做的差不多,一点也不让沈柏觉得反胃,旁边放的甜汤和点心分量比平日少,盘子特别精致可爱,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
沈柏先尝了口甜汤,暗想今日的厨子挺会摆盘的。
正想着,下面的宾客也都在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沈柏咽下甜汤,好奇的问:“怎么了?可是饭菜有什么问题?”
众人连连摇头,互相看了一会儿,一个粉衣少女站起来,欢快的说:“母亲与姐姐都在说大统领夫人思虑很周到,竟然清楚我们所有人的偏好,并根据我们的偏好给每桌上了不同的菜。”
少女说完,一位夫人立刻说道:“是啊,我前几日刚犯了咳喘病,喉咙痛得很,夫人让人熬了枇杷露,我喝完感觉喉咙舒服多了。”
这人说完,其他人立刻跟着附和,都说自己的身体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桌上都很贴心的上了对她们身体好的食物。
这些人对沈柏赞不绝口,然而这些字句落在沈柏耳中都变成了尖锐的嘲讽。
沈柏根本没有做这些事,她惫懒得很,只听说今天有庆功宴,却没有操持这场宴席,直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而且她连这些夫人的脸都认不全,哪儿来的精力去搜罗她们的伤痛毛病?
放在腿上的手慢慢紧握成拳,胸口的起伏加大,沈柏感受到胸腔有熊熊的怒火在燃烧,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躁易怒,她没有操持宴席,也许是叶嬷嬷和绿尖帮她处理的这些事呢?
沈柏试图安慰自己,一个疑惑的声音突然响起,问:“夫人,怎么不见潋秋?她可是陛下赐婚,以平妻身份嫁入大统领府的,不会连参加宴席的资格都没有吧?”
循声望去,沈柏看见苏刘氏的脸,她是苏潋秋的母亲,关心苏潋秋的去向也是正常的。
沈柏冷笑着说:“妹妹是以平妻身份嫁入大统领府的,自然也是大统领府的主子,我又没限制她的自由,她出不出席宴会,什么时候出席都是她自己的事,苏夫人若是不放心,大可亲自去看看,何必在这里拐弯抹角的问话。”
心里窝着无名火,沈柏的语气颇为不善,苏刘氏的脸沉下去,这些世家夫人也都变了脸色,看沈柏的眼神也和刚刚不大一样,好像沈柏在大统领府唯我独尊,欺负了苏潋秋似的。
胸口的怒火翻涌得更厉害,呼吸间沈柏甚至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正想让叶嬷嬷和绿尖送自己回去休息,苏潋秋带着丫鬟低调的入席。
说是低调其实也不然,毕竟苏潋秋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她身上。
沈柏穿着顾恒舟为她求来的华服,贵气端庄,而她穿着一袭胭脂色长裙,衣裙上面没有任何绣花,素净到近乎寡淡,和沈柏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柏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在到处炫耀自己得到的宠爱,而苏潋秋像一朵恬静美好的睡莲,不争不抢,自有暗香盈鼻。
苏潋秋坐下,先柔声向众人道歉,说自己有些事耽误了所以来晚了,然后又跟沈柏赔罪,让沈柏不要生气,把该做的礼数都做了。
沈柏一句话都说不出,众人看看她又看看苏潋秋,明显觉得苏潋秋更进退有度,比沈柏更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苏刘氏跟苏潋秋寒暄了几句,苏潋秋身边的小丫鬟突然红着眼说,这场宴会都是苏潋秋操持的,苏潋秋熬了几个日夜亲自搜罗了众夫人的偏好,又亲自拟了菜单给厨房,才能把这场宴会做到这么完美,又说苏潋秋这些时日为顾恒舟和大统领府做了多少事,顾恒舟却连雅芝院的门都没踏进去过,实在是委屈至极。
那丫鬟为苏潋秋叫屈,话没说完就被苏潋秋呵住,苏潋秋跟所有人说沈柏很好,从来没为难过她,她并没有受任何委屈,然而这个时候她越是这么说,这些人就越觉得沈柏待她不好。
沈柏坐在那里,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芒一样扎在自己身上,她极尽的愤怒,很想当众撕破苏潋秋的淡定从容,让所有人看看苏潋秋的真面目。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沈柏失了心智,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冲到苏潋秋面前,一巴掌把苏潋秋打倒在地。
沈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手的,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苏潋秋就已经倒在地上了,而她的手掌火辣辣的发疼,可见刚刚的力道有多重。
宴会发生骚动,周围人影攒动,沈柏什么都听不见,叶嬷嬷和绿尖第一时间冲上来护着她往外走,沈柏还没回过神来。
她觉得自己不大对劲,她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打苏潋秋?
叶嬷嬷有些失望的在她耳边说:“夫人,你太冲动了,这一巴掌打下去,其他夫人肯定会在背后笑话你的。”
沈柏听不进去,脑子乱糟糟的,片刻后问:“绿尖,你昨天说我什么?”
绿尖突然被点名吓了一跳,问:“奴婢昨天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吗?”
没有不该说的话。
沈柏摇头,想起绿尖昨天说她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
这会儿她突然想明白,她的确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她像苏潋秋!
她学女红,看医书,越来越安静内敛,摒弃原本属于沈柏的一切,她在不自知的学苏潋秋。
她害怕极了,因为顾恒舟上下两辈子都娶了苏潋秋,她害怕苏潋秋才是顾恒舟的命中注定,害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强求,害怕顾恒舟喜欢的其实是苏潋秋,她没办法阻止苏潋秋接近顾恒舟,所以只能让自己变成苏潋秋。
喉间涌上腥甜,沈柏推开叶嬷嬷自己往前走,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费尽千方百计才嫁给顾恒舟,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吗?这和杀了她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走出没两步,沈柏突然咳嗽一声,喷出一口黑血,双腿一软,眼看要跪在地上,一个穿黑袍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突然半跪着出现在她面前,稳稳的把她托住。
第189章 灵梦(三)
“夫人!”
叶嬷嬷和绿尖冲过来扶住沈柏,沈柏紧紧抓住那个黑袍男子,张嘴想说话,意识却陷入无尽的暗黑深渊。
再度醒来,沈柏躺在床上,绿尖跪在床边,眼睛哭得像两个核桃,见沈柏醒来,立刻大喊:“醒了醒了!夫人终于醒了!”
叶嬷嬷冲进来,隔着屏风,沈柏听见顾廷戈沉沉的说:“醒了就好,这些时日柏儿好好在屋里将养身子,其他事我会替她做主的。”
顾廷戈说完便走了,叶嬷嬷的眼眶也是红的,站在床边安慰沈柏说:“夫人别生气,老爷是站在夫人这边的,雅芝院的人都受了责罚,以后再没有人敢在夫人面前耍心机了。”
都受了责罚?
为什么要罚他们呢?她身子重,没办法操持宴席,苏潋秋不仅帮忙做了,还做得很好,她不是应该感谢这个好妹妹吗?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
沈柏想坐起来,叶嬷嬷和绿尖都把她按住,绿尖哭着哀求:“夫人,你千万别乱动啊,那些贱人做的好事,等大统领回来一定会查清楚的,夫人先养好腹中的孩儿才是。”
叶嬷嬷比绿尖冷静,温和的说:“大统领宠爱夫人,对夫人腹中的孩子也充满期待,夫人万不可因小失大。”
两人平日也很关心沈柏的身体,却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沈柏敏锐的问:“孩子怎么了?”
绿尖哭得说不出话,叶嬷嬷叹了口气说:“夫人郁结在心,受了刺激,昨日呕了血,连带着腹中胎儿也动了胎气,大夫说了,夫人这些时日一定要放宽心,养好胎才行。”
动了胎气?
沈柏伸手抚上肚皮,似是为了回应,腹中胎儿踢了她一脚,隔着肚皮,那一脚稳稳落在她掌心,有点痒。
沈柏心头大震,突然意识到动了胎气的意思是,她差点失去这个孩子。
这可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肉啊,她怎么能因为别的什么人失去这个孩子呢?
沈柏放松身体躺下,对叶嬷嬷和绿尖说:“你们放心吧,这些时日我不会再出院子的,外面不管发生什么都和我没关系,我会好好养着这个孩子,让他健健康康的降生,等夫君回来的。”
听沈柏这么说,叶嬷嬷和绿尖就放心多了。
两人又说了许多宽慰沈柏的话,伺候沈柏吃完东西,又帮她按摩了一会儿,见她困了才离开。
沈柏打着哈欠睡下,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看自己,费力的睁开眼睛,发现是昏迷前接住自己那个黑袍男人。
这次她看清楚了,男人脸上戴着一个很奇怪的面具,那面具像长在他脸上的,一半笑着,一半悲苦。
沈柏觉得这面具很眼熟,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沈柏没有从男人身上感受到敌意,却还是本能的托住肚子,警惕的看着男人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大统领府?你想要什么?”
男人没回答,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复杂,沈柏分辨不出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气氛正微妙着,一串空灵清脆的笛声传来,沈柏来不及说话便陷入沉睡,黑袍男人眼睛一眯,扭头奔向雅芝院。
还是白日,雅芝院外守着侍卫,里面还有丫鬟婆子在说话,男人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进了苏潋秋的房间。
屋里,苏潋秋只着里衣里裤,披着头发坐在床上,见到顾恒舟,素手一抬,手里的翠笛如烟消散。
她歪着脑袋,风情万种的抛了个媚眼,笑着问顾恒舟:“既然进来了,怎么不直接告诉她真相?”
顾恒舟不答反问:“你想对她做什么?”
苏潋秋呵呵的笑出声,无辜道:“什么叫我想对她做什么,灵梦可是她独有的天赋,只有她自己能发动,若她不想入梦,谁也不能让她入梦。”
顾恒舟抿唇,手腕一转,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剑,寒气逼人。
苏潋秋一点也不害怕,反而露出嘲讽之意,幽幽地说:“你不带她出去,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化解灵梦吧?你要是杀了我,她就会永远被困在这个梦里,再也无法解脱,你可想好了。”
苏潋秋无所畏惧,光明正大的威胁,顾恒舟不为所动,提剑走到床边,苏潋秋继续说:“其实她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也有好处,这样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她面前,一直陪在她身边,不是吗?”
顾恒舟不说话,抬手将剑横在苏潋秋脖子上,剑刃极锋锐,他还没有用力,苏潋秋的脖子上便出现一道艳丽的血痕,闻到血腥味,他脸上的悲喜面立刻发出尖叫和狂笑,那声音尖锐刺耳,饶是苏潋秋也被吵得皱了眉。
她伸手抵着顾恒舟的胸膛,轻声说:“灵梦会将人心底的执念放大,有的人贪慕虚荣繁华,在梦里就能左右逢源,醉生梦死,有的人喜欢功名权势,在梦里就能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你猜,沈柏的执念是什么?”
沈柏的执念是嫁给顾恒舟,给他生儿育女,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但这里面不应该出现苏潋秋。
顾恒舟手上用力,剑刃切入苏潋秋脖子两寸,伤口已经有些深了,若是有其他人在肯定会惊愕,因为苏潋秋脖子上只有一道红痕,并没有流血出来。
苏潋秋好不害怕,也感受不到痛,她的眉眼慢慢变换,很快变成东方梦晚的样子,东方梦晚勾唇笑得冷艳,意味深长的说:“你应该听说过,灵梦会让人梦想成真,你想在这里杀我很容易,但你难道不好奇她腹中怀的是什么吗?”
顾恒舟危险的眯起眼睛,终于开口,冷冷的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极了,这会儿却夹杂着关心和怒气。
都变成这样了,他还是这么爱她呢。
进来之前和尚难道没有告诉他,心中执念越强,受灵梦的控制就会越大吗?
苏潋秋弯眸笑得更欢,在顾恒舟说话的瞬间,她眸底溢出一缕黑丝,笔直的钻入悲喜面中,顾恒舟浑身一僵,苏潋秋推开脖子上的剑,神态自若的在脖子上抹了一下,脖子上的伤痕立刻消失不见。
她倾身凑到顾恒舟面前,蛇一般舔了下他的脖子,蛊惑道:“顾兄,我不要你变成这样,你回来好不好?”
顾恒舟抓紧手里的剑,试图抵抗,神智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许多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
他想起活着的时候在太学院看着沈柏总是跟人打架,还瞒着夫子他们逃学,她的武修在太学院总是排在中下,连太学院的墙都翻不过去,有好多次都是他帮忙掩护才没有被夫子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