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宴会来来去去也就那些花样,没甚的意思。
台下丝竹婉转动听,曼妙歌舞翩翩,台上顾沅端坐着,姣美如玉的脸庞上是一贯得体的浅笑。饶是看到下首的一袭清丽打扮的琳琅公主,她的神色也没有半分失态。
今日的琳琅,仿佛是做最后的挣扎,完全放弃了戎狄装束,无论是发髻、妆容、服饰,皆是长安女子最时兴的样式。
弯弯的黛眉,淡淡胭脂,小小樱唇,清雅的丁香色衣裙,垂眉颔首的模样,简直如月光般温柔。
有那么一瞬间,身着绯色锦绣凤纹长袍,插金钗戴红宝的顾沅都生出错觉,仿佛下面那道丁香色身影才是她,坐在宝座上的,只是皇后这么个身份。
琳琅这副打扮从一进殿来,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其中不乏些长安世家公子。
他们从前倾慕顾沅这第一美人的容色,后来美人一跃成了太子妃、皇后,成了他们不敢肖想只能仰望的那轮明月。没想到现在又多了一位与皇后如此相像的美人儿,他们心思都有些活泛,想着若是自己能娶回家那该多好。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看皇帝的意思,是不打算将这戎狄公主留在长安里,唉,真是可惜了。
上座的顾沅只看了琳琅一眼,便没再瞧。
她此刻的心境宛若潭水,没有丝毫不愉,若上回琳琅哭诉的那些都是真的,她对琳琅倒有几分同情。
同样是有哥哥的,有的哥哥对妹妹百般爱护,譬如顾渠待她,譬如裴元彻待景阳。但也有像琳琅这般,被自家兄长当物品般送来送去,身不由己。
酒过三巡,男人们喝的面酣耳热,戎狄使团频频敬酒,为皇帝的热情招待,为两国友谊长存,为边境再不起战火……总之喝酒的理由多得很。
裴元彻今日心情也不错,午后他还拿出骊山围场的地图看了遍,盘算着送走戎狄使团后,也能腾出空来安排一场狩猎,带着他的皇后出去骑马打猎。
见人敬酒,他也多喝了几杯。
顾沅见他醉得脸庞都有些泛红,想着他明早还要上朝,又担心他夜里喝多酒撒酒疯,便低劝了一句,“多饮伤身,陛下还是少饮些。”
裴元彻闻言,狭长的凤眸扬起,噙着薄薄的笑意看向她,“好,都听你的。”
他的嗓音低沉又沙哑,尾音带着几分缠绵磁性,明明是一句普通的回应,却被他说出几分狎昵暧昧的味道,惹得顾沅双颊发热,扭过脸去。
一曲歌舞罢,裴元彻起身去更衣。
景阳上一刻还在跟顾沅嘀嘀咕咕,笑话裴元彻酒喝多了今晚怕是要更好几次衣,下一刻眼角余光瞥见下端悄悄离席的琳琅公主,嘴边的笑容就戛然而止。
“景阳,怎么了?”顾沅偏头问她。
“没,没什么……”景阳忙打哈哈,脑子里却想起前年顺济帝的寿宴上,皇兄出去更衣,然后那个叫周什么的女人悄悄摸摸的跟了上去,想趁机占皇兄的便宜!
她记得可清楚了,毕竟那是她跟谢纶的第一次见面。
如今看这戎狄公主的样子,难道她也跟那个周什么一样,想要借机去碰瓷?上回皇兄意识清醒着,能直接把那姓周的推开了,可这回皇兄喝醉了,这戎狄公主还打扮成这副样子,黑灯瞎火的,万一皇兄眼瘸认错了人……那就糟了!
景阳越想越觉得这戎狄公主不对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有了注意,便捂着肚子对顾沅道,“皇嫂,我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我也去更衣了。”
顾沅,“……?”
景阳提着裙摆急匆匆的走了,顾沅无奈笑笑,缓缓转过头,只不经意一瞥,却发现下席里琳琅主仆也不见身影。
顾沅一怔,旋即垂下眼帘,白嫩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后宫女子明里暗里的争宠手段她上辈子也是见过的,所以这个琳琅公主是还没死心?
顾沅眸光沉了沉,今日崔太后懒得动弹就没出席宴会,现在皇帝和公主都离席了,若是她这个皇后也离了席,上座空空一片,难保台下众臣不会多想。
未免横生事端,顾沅略一思索,招来身侧秋霜,低耳语了一阵。
秋霜是极机灵的,一点就通,郑重道,“娘娘放心,奴婢省得了。”
说罢转身快步去了。
顾沅暗自安慰着,那男人是个警醒的,又有景阳和秋霜盯着,谅那琳琅翻不出什么花样。
这般才想,她的眼皮又猛地跳了两下。
第124章
约莫半盏茶后,秋霜回来了。
她神色小心的凑到顾沅身后,弯着腰,嗓音还有点发颤,低低道,“娘娘放心,那戎狄公主没得逞。”
顾沅心弦稍松,抬眼见秋霜神色慌张,眸光似有闪躲,再看裴元彻景阳等人依旧未归,眉头依旧蹙着,她问秋霜,“你看到了什么,一五一十说。”
秋霜一怔,须臾,支支吾吾道,“那戎狄公主上前纠缠陛下,惹恼了陛下……陛下怒不可遏,险些杀了那公主,还好景阳长公主出来拦了下,不然那公主怕是性命不保。”
“那他们人呢?”顾沅道。
“或许是见到事情败露,那戎狄公主觉着颜面尽失,转头跳了池塘,这会子后面正忙着捞人呢。奴婢见着差不多,正准备回来报信,不曾想却被陛下瞧见……”
秋霜硬着头皮,看着顾沅,“陛下让奴婢给娘娘带话,他身体有些不适,先留在偏殿歇息,让娘娘您别担心,他很快回来。至于景阳长公主,她那边忙着命人捞戎狄公主,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闻言,顾沅放在桌上的手攥得用力几分。
她完全可以想象殿外混乱的场景,看来这个琳琅真是孤注一掷了。
景阳平日里瞧着娇蛮孩子气,但真正遇到大事,还是能分清轻重缓急,当前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让这戎狄公主死在皇宫里,否则就算是她作死在先,传出去也于大渊皇室名誉不利。
景阳那边顾沅暂且放心,只是裴元彻那边……身体不适?
看着殿前这歌舞翩翩、其乐融融的场面,顾沅眉头拧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忐忑不安。
沉吟片刻,她将视线定在台下的丞相身上,命秋霜前去传话。
秋霜忙去了,丞相一怔,难掩诧色的往上座看了一眼。
顾沅朝老丞相点头示意。
先前裴元彻带兵在外时,顾沅与老丞相也共事过一阵,是以见到皇后娘娘说后宫出了大事不得不暂时离席,丞相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顾沅稍整神情,扶了下额,扬声道,“诸位,本宫不胜酒力,先行离席,陛下应当很快便回来,徐丞相您暂且招待使臣们,大家务必尽兴。”
徐丞相配合起身,拱手道,“老臣遵命,恭送娘娘。”
殿内众人心头虽有些犯嘀咕,但见皇后扶额蹙眉,面颊微红的微醺模样,也不做多想,纷纷跟着丞相起身恭送。
顾沅维持着端庄从容的笑,淡定的由秋霜搀着离席。
一走到后殿,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脚步也不再从容,提着裙摆,敛眉问秋霜,“陛下在哪里?”
想到皇帝那满脸寒霜冷戾的模样,秋霜心头打了个颤,一抬头又见皇后娘娘目光灼灼,那份威严气势半点不输皇帝,秋霜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一阵纠结,秋霜还是决定识时务,讷讷道,“奴婢瞧着应当是往西配殿去了,娘娘随奴婢来。”
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一弯淡淡的月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泄出些许朦朦胧胧的光。夜里的风透着凉意,吹在脖子肌肤上,激起一层冷意。
顾沅拢了拢衣袖,她一直知道秋霜是听命于裴元彻的,所以见到她迟疑回话的模样,心底就忍不住冒出些猜测来。
她想,既然琳琅并未缠上裴元彻,那他为何会身体不适,还需在侧殿歇息?
左思右想,她实在想不通那男人到底有何事需要对她遮遮掩掩。
难道琳琅做了更胆大的事,譬如刺伤了裴元彻?
又或者是,琳琅给裴元彻下了药,他这会儿正在做些解药的事?
越想,心头越乱。
很快走到西配殿门前,李贵面带焦色的来回走着,一见到长廊处款款走来的顾沅,登时变了脸色。
“皇后娘娘……您…您怎么来了?”
顾沅见着李贵这样,心下一沉,手微微攥紧,低声道,“陛下呢?”
李贵愣了愣,道,“陛下,陛下在殿内歇息。”
顾沅往紧闭的门口看了看,脑子里不好的想法让她一阵焦躁,再难淡定,连着平素温柔的嗓音都透着几分沉重,“殿内……就他一人?”
李贵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忙道,“是,殿内就陛下一人。”
“嗯,那本宫进去看看。”
就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缓缓松开的手掌。
李贵下意识去拦了一步,“娘娘,陛下…陛下他……他说了他想歇一歇。”
顾沅闻言,眼睫微颤一下,眯眼看向李贵,“你拦本宫?”
李贵心肝一缩,忙道不敢,想到陛下的交代,再看皇后娘娘的坚持,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道,“娘娘,不是奴才要拦着您,实在是陛下这会儿……不大方便。”
顾沅蹙眉,“什么意思?”
李贵见没旁人,上前一步,壮着胆子说,“那戎狄公主实在下作,也不知是从哪寻到门道,身上竟熏了“弄春香”。”
弄春香,是宫廷秘制的助兴情药,听说是前朝一个懂得香料和医术的妃子研制的方子,平日里用着倒无催情作用,与寻常香料无异,但饮用了四季春酒的男子闻到此香,便有助兴催情之用,且不伤害身体。
弄春香的方子宫中一直保管,虽香味柔美,熏体芳香,但碍于弄春香的另一个作用,宫妃们明面上从不用这道香,至于私下里用没用那另当别论。
听说这道方子也曾传出过宫外,只是调制这味香的香料十分名贵,且四季春酒是宫廷御酒,寻常人家一般也接触不到,真要助兴,外头便宜好用的药多得是,这方子便渐渐在宫外销声匿迹了。
顾沅之所以听说过这味香,还是从前景阳无意提起,说嘉贵妃能保持二十年盛宠不衰,就是私下里用了这弄春香。
“那公主先是与陛下说了一通戎狄汗王的安排,陛下听她言之无物,便知她是在刻意拖时间,抬步便要走。不曾想这公主竟全然不顾脸面,抱着陛下哭哭啼啼的……”
李贵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做梦一般,早听说戎狄民风粗犷奔放,但谁能想到竟然如此彪悍。他觑着皇后的脸色,见她面色似有不悦,也不敢多说,忙道,“娘娘放心,陛下一脚就踹开她了。”
顾沅,“……”
她看向门的目光稍有迟疑,声音有些低,“所以,他是中了弄春香的招?”
李贵面露窘迫,垂着脑袋,“是。”
那戎狄公主着实狡诈,故意拖延时间。陛下一个皇帝,他李贵一个太监,哪懂得这些香,方才还是景阳长公主赶来嗅到这香味不对劲,及时点破了其中门道。
顾沅缓步走到门口,她也不知道自己推开门会是副什么场景
但里面是个中了春药的男人,是个对她丝毫不掩饰欲念的男人,她现在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手腕微微抬起,在空中停滞住。
她咬了咬唇,脑中响起个声音,你知道你进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的,你还要进去么?
一时间,她的脑中闪过许多的画面,思绪宛若一根浮木在汹涌波涛的海面上沉沉浮浮。
顾沅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她手腕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门重重的开,顾沅缓步走进。
李贵极有眼力见,自觉从外面将门带上。
窗牖半敞,层层叠叠的幔帐垂下,绕过一扇高八尺的山水座屏,顾沅原以为她会看到男人自行解决的画面,不曾想空气中没有半点淫糜暧昧之气,反倒弥漫着一阵淡淡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