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听宋玉璃那般说,她心中也是存了疑惑的,是以终于忍不住一问。
提起苏九卿,宋玉璃多少有些脸上发热,这苏九卿的名声实在太好蹭,她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玉佩是多年前两家交往时的礼物,至于婚约……那是我编的……”
刘嬷嬷听着不禁一脸骇然:“大小姐糊涂,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您日后又该怎么嫁人啊。”
宋玉璃听此,不禁失笑:“日后的事还是等日后再说吧,眼下先过了这关再说。”
这日入了夜,宋玉璃便带着亲信悄悄到了天牢。
天牢内外早已打点妥当,她和刘嬷嬷将宋夫人收拾的被褥提前准备好,走了进去。
牢中阴冷,宋子元只穿着单衣,正拥着一床破棉被瑟瑟发抖,听着脚步声,他抬头看过去,却见一个娇小的身影走到牢门前,取下兜帽,火光之下露出姣好的面容。
“玉璃?你怎到这里来了?”宋子元吃了一惊,踉踉跄跄起身。
宋玉璃瞧着父亲狼狈的样子,不禁露出心痛的神色。
才不过两日的功夫,宋子元便老了许多,明明才是不惑之年,却满头白发,胡须凌乱,单衣下裸露的皮肤满是冻疮。
“父亲……”宋玉璃多年不曾见过父亲,一时哽咽,眼泪落了下来。
牢头将牢门打开,给二人准备了座位热水,又带着其余人等退下,留给二人叙话的时间。
宋玉璃打了一盆热水,帮宋子元梳洗干净,又取出棉衣,帮父亲穿好,见他满脸老态,宋玉璃免不得鼻子又是一酸。
她的性子随父亲多些,母亲宋夫人多病,自小她见的最多的,除了奶妈婆子,就是父亲宋子元。
宋子元为她开蒙,教她读书习字,为人处世之道,上辈子宋子元流放离京时,因宋家乱作一团,宋玉璃甚至没能送他一程,却未料到这便是永别。
如今时隔多年,宋玉璃再见到父亲,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慌乱的如同少女,只趴在宋子元怀里,轻声啜泣。
宋子元伸手摸了摸宋玉璃的鬓发,笑道:“都是大姑娘了,怎还如此爱哭。”
宋玉璃抹了一把眼泪,气道:“女儿这么伤心,爹爹竟还取笑我。”
宋子元微微一笑:“好啦别哭了,家中可一切都好?你母亲那性子,只怕六神无主了吧。”
宋玉璃想到正事,这才坐好,擦干眼泪。她思索再三,还是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了父亲,只隐去了自己谎称是苏九卿未婚妻的事。
她想着横竖日后也没人会提及了,也不必叫父亲知晓才是。
宋子元听了这些事不禁大吃了一惊:“枉我对宋福信任有加,他竟如此害我?”
“宋福心思歹毒,待事情了了,我想将他报官,交由大理寺审讯。”宋玉璃轻声道,“至于周姨娘,我已做主,给了她一笔钱,派人将母子二人送出京城,”
宋子元点了点头,神色间有些复杂:“如此也好,也是我耽误了她。”
宋玉璃撇撇嘴,心中暗暗无奈,她就知道父亲是这样的人,是以才敢放心处置周姨娘。
宋子元看着宋玉璃尚且有几分稚气的脸,眼中略过一阵复杂神色,宋家人丁单薄,夫人又不顶事,如今竟要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儿抛头露面,替他奔走,一时之间,他五味杂陈。
宋玉璃瞧宋子元的神色,心知他难过,却也顾不得许多道:“父亲不要胡思乱想,只要女儿在一天,定要护你周全。您现在赶快好好想想,有哪些关系我可以去联络疏通,好早日救你出来。”
宋子元听此,这才回过神来,又叫宋玉璃拿了纸笔,将可以联络的旧部和同窗好友一一写下来。
朝中局势复杂,他一时半会儿与宋玉璃也解释不清,只好将一些细节尽可能记录下来。
不一会儿便写了整整三张纸。
宋玉璃小心将名单收好,预备等回家以后再做研究。
“我不好久留,待再有机会,再来看您的。”眼看目的达到,宋玉璃起身,朝宋子元福了福身子,“女儿走了。”
宋子元摆摆手:“去吧,此去尽力而为,也不必得失心过重,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必过于焦虑。”
宋玉璃听到父亲熟悉的强调,微微一笑:“是,知道了。”
她方要转身离开,却听见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那牢头一脸慌张,额间沁出冷汗。
“不好了,皇城司的人来了。”
众人均是脸色一变。
“是谁?”宋子元问。
“是……是苏大人……”那牢头苦着脸说道,众人一通手忙脚乱,将宋子元重新锁进牢中,可苏九卿这趟来的急,宋玉璃想躲,是躲不了的了。
想到又要见到曾经朝夕相处过六年的男子,宋玉璃不禁咬了咬唇,头一次生出紧张之感。
今夜宋家一有动静,苏九卿那边便得了消息。
“天牢?她是要去看宋子元?”苏九卿听着属下地回报,喃喃道。
顾烟抱着剑,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道:“是。”
苏九卿若有所思地捏了捏自己腰间的玉佩:“走,咱们去会会这位宋大小姐。”
顾烟迟疑片刻,没有说话。
苏九卿转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大人为何要盯着宋玉璃,她只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那可是我未婚妻。”苏九卿冷笑一声,站起来,将披风披在肩上,走出皇城司的大门。
第7章 过往
苏九卿一直觉得宋玉璃是个奇怪的女人。
那日有个应酬,他在教坊司喝多了酒,便随手寻了一个房间躺下。没多久,便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还点了一支催情香。
世人皆知,苏九卿身边并无女人,有人说他不举,有人说他是断袖,只有苏九卿自己知道,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
女人娇弱又麻烦,总是哭哭啼啼,感情用事,他在苏家见多了父亲的那些莺莺燕燕,烦的时候恨不得将她们都杀光。
所以苏九卿的身边没有女人,虽然因他生的俊美,成年以后又位高权重,投怀送抱的女子并不少见,但因他杀□□声,敢用药暗算他的,这却是第一个。
那个少女看上去年纪不大,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笨拙地推了推他。她身上有种清淡的香味,不像是脂粉味,有点像栀子花的清淡味道。
苏九卿觉得这香气不错,便伸手将她按在床上。
那天小丫头一直在哭,但他却没有停,直到后半夜,他才终于看清了那姑娘的脸。
苏九卿有些吃惊,他认识宋玉璃,宋子元的案子是他一手操办,宋家的每一个人他都曾见过。
该是过的如何窘迫,宋玉璃才会用这种法子攀上自己啊。
苏九卿忍不住想。
他并不想与宋家人有任何瓜葛,但看着宋玉璃蜷缩在床角轻声啜泣的样子,他终究是心软了一回。
许多年后,苏九卿仍然在暗暗后悔,这世上没什么事比心软更麻烦的事。
宋玉璃不愧是名门出身的闺秀,她安静又柔顺,从不发脾气,从不吵闹,苏九卿便觉得她起码不是个很麻烦的女人。
后来,他渐渐发现,她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她似乎很喜欢听他讲外面的故事。权力的斗争、诡谲的政局乃至逼供的手段,各种各样的毒药,似乎凡是内宅以外的事情,她都很感兴趣。
苏九卿瞧着有趣,便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她学的很快,也有些灵气,这让他一度考虑,要不要带宋玉璃多出去走走,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不等他行动,一把匕首便插进了他的腹中。那是十分拙劣的刺杀,但苏九卿却直觉事情并不简单,是谁透露给宋玉璃的消息,又是谁帮她拿到了秘药?
他心思缜密,料到今夜不太平,马上带人入宫。果然,皇宫内出了岔子,三皇子和太子的人马对上,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待到天亮之时,他按着皇帝的吩咐将两个皇子都抓了起来。
后来家中有人来报,说宋玉璃死了。
当胸一刀,当场毙命。
他赶回家时,只见宋玉璃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如纸,已经凉透了。
苏九卿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女人伤他的地方尚且在隐隐作痛,可她突然间就没了气息。
怎么就死了呢?连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苏九卿觉得心里莫名堵得慌,他把这归咎于习惯。更何况,打狗也要看主人,敢动他身边的人,这仇无论如何他都要报。
那些日子,皇城司是京城闻风丧胆的存在。太子和三皇子一党被苏九卿血洗一空,天牢里的人多到装不下。
皇城司的刑室日日都是鲜血淋漓。
苏九卿只想知道一件事,是谁杀了宋玉璃。
后来,他终于杀了那人,给宋玉璃报了仇。而原因无外乎是那些权利争斗的事情。
之后数年,苏九卿权倾朝野,而身边也再也没有了任何女人。
人人都说,他是喜欢宋玉璃的。可苏九卿却不承认,他不曾为宋玉璃流过一滴眼泪,又怎么算得上喜欢她呢?
苏九卿四十岁那年,他突然间患上了咳血之症,这之后他飞快的病倒,稀里糊涂便奄奄一息。临死之前,他突然间又梦到了那个夜晚,宋玉璃质问他,为何杀她母亲和妹妹。
“蠢货,不杀她们,她们就要杀你了啊。”苏九卿迷迷糊糊说道,他闭上眼睛,突然感到眼角有什么液体滑落。
再一睁眼,他又回到了二十岁这一年。
他仍是皇城司都指挥使,而宋子元才刚刚被下了天牢,在宋家盯梢的影卫告诉他,宋玉璃说他们早有婚约。
婚约?他混了两辈子,怎么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婚约?
苏九卿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地牢。
抬眼看过去,只见十四岁的宋玉璃神色慌张地看着他,火光之下,她稚气未脱的脸色一片苍白却又带着一丝丝红晕。
那么年纪轻轻却又充满朝气的样子。
苏九卿突然觉得,活着的宋玉璃,真好。
宋玉璃深吸一口气,迎上苏九卿。
二十岁的苏九卿已然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岁月似乎对这个男人格外宽容,除了眉眼间更锋利的锐气,宋玉璃几乎看不出他和六年之后有什么不同。
这样的夜,苏九卿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只隐约露出银白色的官服,他手中握着剑,身后跟着形影不离的影卫顾烟。
宋玉璃躲不开,只好大大方方地福了福身子道:“见过苏大人。”
她神色平静,低着头盯着地面,只有心里却在打着鼓,也不知为什么,宋玉璃觉得苏九卿的目光里隐约带着一些复杂,仿佛已将她的一切内心看透了。
“顾烟,搜身。”苏九卿并不多说废话,淡淡开口。
顾烟应了一声,如一道鬼魅一般自宋玉璃眼前走过,那不过一个刹那,宋玉璃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像是被一道黑影蹭了一下。待她回过神来,顾烟已回到苏九卿身边。
他手里拿着两样东西,一枚玉佩和方才宋子元手书的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