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甄凉心下不免生出几分不安。桓羿不在意主仆之别也就罢了,他本来也不是被这些规矩束缚的人,甄凉在他面前,除了说笑时,还从来不自称奴婢呢,一向都是你来我去的。
可是怎么连小喜子也不觉得奇怪?
要是在上一世,这倒也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他们都已经混熟了,一贯是不怎么在意身份之别的,而且那时她在桓羿身边的分量也不同。如今这样,实在叫她受宠若惊。
甄凉一边想,一边端起碗,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碗饭。
放下碗,旁边就递过来一盏茶,甄凉随手结果,一上手就知道这茶的热度刚好合适,喝了一口,果然是正好能入口的温度。她饮尽茶水,抬头道谢时才发现,小喜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走了,现在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桓羿。
甄凉吓得差点儿直接把茶杯扔出去。
“殿下!”她揭开被子,就要下榻。怎么能让桓羿伺候她呢?何况还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躺着吧。”桓羿按了按她的肩膀,这才退开几步,走回去坐下,一面道,“听说你被金尚仪叫走,她可为难你了?”
“也不算为难。”甄凉道,“说我规矩不好,让我以后每天过去重新学一遍。”
桓羿闻言忍不住笑了,看着她道,“总算有人说实话了。”
甄凉瞪圆了眼睛,“殿下也觉得我的规矩不好?”
“你啊我的,这是哪一家的规矩?”桓羿挑眉反问。
甄凉皱了皱鼻子,不服气。但旋即又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桓羿面前表现得并不像一个奴婢?回想这几个月的事,甄凉越想越心虚。
也就是在和光殿,桓羿因为在宫外住过一阵子,身边又都是信得过的人,所以不太在意这些。而他身边的人,因为甄凉足够能干,也处处为他着想,因此接纳起甄凉来也十分自然,并没有因为这些挑剔过她。
这么一想,甄凉都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在外头也把这种行事带出来了几分。
金尚仪或许并没有冤枉她。要说让她像普通的低位女官那样战战兢兢,的确做不到。
桓羿见她不说话,也没有继续深究,问道,“让你去学规矩,跟着谁学?”
“金尚仪没说。”甄凉道,“总不会是跟着她学。”
她随口一说,但这话说出口,自己倒是先怔了一下。为什么不会是跟着她呢?她本来就接受过尚仪局的训练和教导,既然金尚仪觉得不好,自然只能自己上了。
这么一想,甄凉的心情不由变得有些复杂。
桓羿已经说出了她心里所想的话,“如此看来,这位金尚仪倒是很看重你。”
人家也是很忙的,虽然不至于日理万机,但尚仪局也有许多事务处理,吃饱了撑的来管她的规矩好不好?又不是婆婆给儿媳妇立规矩,折腾人也不是这么折腾的。
甄凉之前光顾着不服气了,此刻被点出来,又已经过了初始的震惊,她这才慢慢品出来,觉得金尚仪似乎对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连不喜欢她都是直接说出来的,从另一个角度说,确实坦荡。
“她到底想做什么?”她忍不住问。
桓羿道,“你既然要跟着她,不是正好能自己看看?”
甄凉抿了抿唇,点头道,“也是。”想了想,又将金尚仪想重订宫规的事说了,“我本来觉得她只是新官上任,想要立威,如今看来,或许也是真心想做点事的。”
规矩严格,有好处也有坏处。只是大家第一反应都是想到坏处,但事实上,对于真正底层的宫人和女官来说,只要守规矩,反倒容易过得更好。前提是规矩执行的过程中不要出错,被某些人拿来当成折磨人的护身符。
但是,这些都是可以慢慢琢磨的地方,不是吗?
她都能让冯姑姑无法改变就加入,自己掌控方向,那么自己为什么不也试试呢?
跟在冯姑姑身边给她出谋划策,当然不合适,容易引人注目。但是现在她不是跟在金尚仪身边了嘛,给顶头上司出主意,不是分所应当?
这么想着,甄凉心里原本的不安也散了很多。
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榻上靠着。但这会儿再下去,就有些刻意了,只好继续待着。
屋子里很暖和,甄凉今日起得很早,又折腾了半天,这会儿吃饱喝足,又躺在柔软的榻上,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起来。这环境也是她早就熟悉的,让人十分安心,甄凉听着各种细微的声音,眼皮渐渐沉重下去。她没有抗拒,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之中。
桓羿抬头看见,过来替她掖了掖被子,垂眸看着睡得正香的甄凉,半晌忽而一笑,“你平日里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感觉倒也不赖。”顿了顿,又忍不住伸手,在甄凉鼻尖上虚虚一点,责怪道,“今儿是什么日子都忘了吧?他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甄凉并没有睡太久,半个时辰后就醒过来了,但是人却精神了许多。
屋子里已经没人了,她坐起来清醒了一会儿,才下床穿好外面的衣裳,推门出去。
艾草坐在外间的屋子里,正在往手帕上绣花,听见动静,连忙站起来,“甄姑娘醒了?我给你端水。”
她出去端了凉水进来,从炉火上拎起水壶,添了热水进去,试过温度,这才送到甄凉面前。甄凉洗了个脸,问她,“殿下呢?其他人怎么也不见了?”
“殿下说是要去园子里赏花,其他人都跟去了。”艾草道,“怕姑娘叫人,让我在这里候着。”
“我倒成主子了。”甄凉好笑道,“殿下说笑,你们也当真。”
“怎么是说笑?”艾草不赞同地反驳,“姑娘的身份当然与我们不同。”
甄凉有些好奇了,“怎么不同?”
说起来,她上一世也常常受到这样的优待,但是那时只觉得大家混熟了,不在意这些。而且桓羿经常以此笑话她,她就总觉得是对方在作弄自己。
如今听艾草这么一说,倒不像是桓羿的吩咐,不免疑惑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艾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皱眉,“这我可说不上来……但是姑娘和殿下都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琐事,自然我们来操心就行了。”
“我能做什么大事?”甄凉更觉得好笑了。她一个小小女官,这种话说出去只怕要笑掉别人的大牙了。
艾草也不辩解,笑着道,“总归是我做不到的事。”
甄凉本来在笑,听到她这么说,不由微微一怔。她想起来,上一世艾草就很信服她,她吩咐的事总是很快做好。甄凉习惯了,也一直没有多想过,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念头。
她不讲什么大道理,只从自身出发,倒是让甄凉一时难得感触。
上一世,甄凉前半生过得十分艰难,几次都想就那么去死算了,终究凭着一腔不甘忍了下来。但后来入宫之后,那满腔的怨愤倒是渐渐平复了。不是因为她过上了好日子,而是因为她逐渐认识到,正是从前所经历过的一切磨难,将她打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些事,她在槐树村,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也许再过两年,等贾家的儿子长大些,就会跟她圆房,然后……她继续留在那个家里,一边当牛做马伺候一家人,一边挣命一般生下几个孩子,然后把一生的盼头都放在孩子身上。
稍微想一想,甄凉都觉得窒息。但是,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一切,那个她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她眼前只有这么一条路,于是别无选择地走上去,一生浑浑噩噩,不会去思考为什么。
与那样牛羊一般的处境相比,她还是更想当一个人。
甄凉从没想过自己这样有多了不起,她只是吃够了苦头之后,意外地走了一次好运。
可是现在听艾草这么说,她才突然意识到,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幸运的。这世上有太多身不由己的女子,她们也许知道自己的处境,也许懵然无知,但是真正能挣脱出来的,寥寥无几。
她何其有幸,成为了其中之一。
艾草看她跟别人不同,或许关键之处就在这里。她可能说不出究竟,但知道甄凉说话做事都跟一般的宫女或是女官不一样。
甄凉有点明白为什么金尚仪觉得她不规矩,高调张扬了。这种不同,甄凉自己没有意识到,可是看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很明显的。只不过大部分人不会多想,只觉得她小小年纪就不一般,说不定能有个好前程。但总有人更敏锐,能看出来。
艾草是个小宫女,天然向往和羡慕这种不同。可是金尚仪是手握大权的上位者,看她当然只觉得不安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结束,躺平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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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炙鹿赏雪
甄凉领着艾草进了后面的花园,一进门就瞧见众人散落在园子各处,一手捧瓷瓶,一手执着小小的扫帚,正低头专心地将够得着梅花上的雪水扫进瓷瓶之中。
这场景实在有些出乎想象,甄凉不由脚步一顿。
眸光微转,就看到了桓羿。他并没有在一旁休息,手里同样拿着瓷瓶和扫帚在忙碌。
动作虽然略显生疏,但却是一丝不苟。这原也不是什么为难的活计,只是需要十万分的耐心。这一点,桓羿自然是不缺的。
甄凉举步朝那边走,才走了几步,就被人发现了,出声招呼她。
桓羿听见动静,也回过头来。
“殿下怎么自己动起手来了。”甄凉走到他面前,动作自然地伸手去接他手里的东西,“您身体还没有好全,还是去一旁歇着吧。”
桓羿往旁边让了让,正好碰到了一枝梅花,花瓣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心疼得他忍不住吸了一小口气。甄凉在一边听见,忍不住抿唇笑了。
“怎能让你动手?”桓羿控制住脸上的表情,“说好了若我能解决叶尚仪,你便亲自动手替我取这些雪水。如今是你自己收了尾,自然只好我自己来取了。”
甄凉往周围看了一眼,“这叫自己来取?”
“咳……”桓羿不自在地挪开眼睛,“我倒是想让他们别动,只是一看见我在做事,他们就吓得手足无措,全部簇拥在我身边,积雪都被挤掉了。没柰何,只得让他们也来帮忙。”
甄凉想了想那情形,不禁又想笑。
她想了想,没有坚持,只是道,“殿下忙一会儿就歇着吧,此事也不急在一时。”
“怎么不急?”桓羿挑眉,“按往年的惯例,过了新年,天气就要暖和起来了。这只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雪,自然须得珍惜。”
甄凉眼睫轻轻一颤,摇头道,“不,今年还会下雪。”
“嗯?”桓羿有些奇怪地看了过来。
甄凉又走近了两步,压低声音道,“先前是我疏忽了,似乎忘了写上。接下来这许多年,气候一直反复无常,但整体上是一年冷过一年的。”
桓羿低头回忆了一下。虽然记忆力上佳,但是记住的东西也要时时温习才不会逐渐遗忘。再说,许多事想要利用起来,也要多多琢磨。甄凉写的那些东西记在他的脑子里,几乎每天都会在脑海里回忆,寻找可用的时机。
这会儿他略略一想,就记起来了。其实甄凉也不能说是没写,只是她的记录顺着年份推进,一般只会写上某年冬日大雪,某年夏日大旱,某年某地地震之类的大事。从记录来看,天灾频发,可见气候确实反复。
但没有一年比一年冷这种说法,因为这是经历过的人凭自己的经验推断的,一时也想不到这上头去。
想到这里,桓羿的眸光又渐渐晦暗起来。除了反常的气候,对于哪一天下雨、哪一天下雪这种事,身处其中的人其实未必记得清晰,尤其这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须臾间哪里想得起来?
可是甄凉连犹豫都没有,就能断定这不是今冬最后一场雪。
除非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什么刻骨铭心的事,叫她不必回忆,就能鲜明地记起。
甄凉那时只是个在乡村长大的童养媳,连吃饱穿暖都难,在这样的天气里会遭遇什么,其实也不难想象。在自然天灾面前,人类为了挣扎求存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桓羿自己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卖儿鬻女……易子而食。
炼狱从来都在人间。
桓羿自然不会提起甄凉的伤心事,点头附和道,“既如此,的确不急。”
他想安慰一下甄凉,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得转移话题,“今儿收来的雪水虽然不够,但我记得还存着两坛山泉水,不如今日就在这园子里围炉赏雪,如何?”
“好。”甄凉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记得这几日的份例里,似乎有下头送来的鹿肉?这肉用炭火炙烤最好,不如去领了来,再要些菜蔬,晚饭也可以在这里吃。”
桓羿不由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反对,颔首道,“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