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进了住院部大门,站在电梯门口时,陈凤霞就碰上了熟人。
是胡月仙。
她身上胡乱披了件灯芯绒的外套,面色瞧着有些憔悴。
陈凤霞看到人,心里头就是咯噔一下。这可真凑巧了,怎么刚好120的车就把高桂芳拖到了市立医院。
明明她家离二医院更近的。
陈凤霞都跟人快要面对面了,总不好假装没看到,就只能硬着头皮跟胡月仙打招呼:“那个,我弟媳妇生孩子,我过来看看她。”
话音落下,她就知道坏了。
医院又不是公园,没事大家随便乱逛。正常人在医院瞧见朋友,第一反应肯定要问:“你怎么会到医院来呀?”
她不问只能代表一件事。她知道胡月仙为什么在医院,她早就晓得黄大发的事啦。
陈凤霞强行往回找补,又硬生生地问了句:“你呢,这么晚的天了。”
胡月仙像是在发呆,看到陈凤霞也就是点点头:“哦,你也来了啊。”
她还没回答问题,后面就有个中年男人追上来:“大发家的,赶紧的,二大爹他们过来了。”
陈凤霞赶紧摆手:“你忙,回头我过去看你。”
胡月仙也没跟她多寒暄,就点点头,转身跟着这男人走了。
郑明明满心好奇:“妈妈,这是谁呀?月仙婶婶为什么要来医院?”
这回月仙婶婶又没戴墨镜口罩,看着不像是挨打的模样啊。
陈凤霞言辞含糊:“我也搞不清楚,可能是家里人生病了吧。”
郑明明立刻紧张起来:“小宇哥哥生病了吗?哎呀,妈妈,我们得去看看他。”
陈凤霞不好直接否定女儿的猜测,就只好点头答应:“我们先把晚饭给舅舅他们送过去。”
陈文斌还在打电话,完全不嫌弃大哥大话费高昂,一边打还一边笑哈哈:“哎呀呀,儿子烦人啊,以后还得给他讨老婆,要花的钱多了去。”
看到陈凤霞拎着吃的过来,他才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然后瞥瞥快餐盒里头的东西,相当不满意:“你怎么就给我带这个?”
陈凤霞可不惯着这人:“爱吃不吃,不吃的话给佳佳吃。”
她放下手中的袋子,也不含糊,“行了,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佳佳你是跟嬢嬢回家还是怎样啊?”
陈敏佳立刻摇头:“我陪我妈,奶奶跟外婆他们明天才能过来。”
陈凤霞点头,也不勉强,就叮嘱陈文斌:“晚上温度降的厉害,你别让佳佳着凉。”
陈文斌挥挥手:“行啦,我女儿我不会照应吗?”
呵,说的好像孩子从小到大,他真照应过什么一样。
陈凤霞不跟这人啰嗦,领着女儿就往楼下去。
郑明明看着她一路往前走,奇怪的很:“妈妈,你知道小宇哥哥住在哪儿啊?”
陈凤霞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矢口否认:“不知道啊,所以妈妈得问人。”
她装模作样地往护士台走,还没开口问呢,就听到病房里头传来咆哮声:“大发家的,你这什么意思?你想拖死你男人吗?”
郑明明立刻紧张起来,伸手抓妈妈的胳膊。
有人要欺负月仙婶婶啦。
陈凤霞只好硬着头皮往病房走,敲敲门问:“月仙,你在吗?”
胡月仙过来开了病房门,等到招呼母女俩进屋,她才转过头回答问题:“二大爹,大夫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这刀是开在脑袋瓜子上的,一个不好,人命就没了。我要坚持开刀的话,你们是不是又要说我存心想让他死啊?”
屋子里头坐了好几个人,有男有女。有和胡月仙差不多年纪的,也有瞧着就像是长辈的,坐在中央的人头发都白了,估计已经年过花甲,正是那位二大爹。
老头子气呼呼的:“所以说你就不应该拖,越拖越危险。”
胡月仙冷笑:“我拖?他做丑事之前跟我打过招呼吗?我也才知道没两天。他多能耐呀,警察都不知道他是谁。”
坐在二大爹旁边的老年女性尴尬地清了下嗓子,板着脸,拿出了长辈的架子:“大发家的,可不带这么说。早两年我就跟你提过,这女人就得多开枝散叶。人丁兴旺,家才兴旺。你不生小二子,大发不是没办法吗?”
陈凤霞忍无可忍,冒了句:“我怎么记得黄主任是党员干部,这超生可是得扒房子开除党籍,帽子也要摘掉的。”
“哎哟,你管这许多。”老女人神气活现,“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我们大发肩挑两房,过继就是了。只要生下来就不愁没办法解决,真正不行,也可以办个离婚手续,后头再重结婚嘛。”
陈凤霞简直想给这人鼓掌了。一把年纪的人,脑袋不知道是怎么长歪的,歪的快从脖子上掉下来了吧?
胡月仙怒极反笑:“哎哟,那我可真是对不住你们老黄家的人了。都连累他自己想办法开枝散叶,全是我的错,把人逼到什么份上了。瞧瞧人家还怕自己散不成功,一群狗男女一块儿散!我就搞不明白了,这梨树架在桃树上,结出来的果子算梨的还是桃的?”
陈凤霞没憋住,愣是噗嗤笑出了声。
旁边一群兴师问罪的人也没忍住,好几个人咧开嘴巴笑。
那位二大爹气得够呛,先是狠狠瞪了一圈周围,将这些人的笑容给逼下去,然后眉头紧锁:“大发家的,我们都晓得发生这种事情,你心里头不好受。但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大发总不能一直在床上这么躺着吧,总得想想办法。”
胡月仙还是面无表情:“我能想什么办法?大夫都说了,开刀也许能醒过来,也许还是昏迷,也许还有可能干脆丢了命。大夫都不能保证的事情,我是大罗金仙吗?”
郑明明从进病房开始就满头雾水,她感觉大人们话里有话,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实在忍不住,悄悄牵妈妈的手,轻轻问:“妈妈,小宇哥哥的爸爸怎么了?”
为什么躺在病床上,跟要死了一样?
她的声音极低,然而二大爹正在气头子上呢,立刻不高兴:“大发家的,我们在商量事呢,外人还是出去比较好。”
陈凤霞也不太想掺和人家的家务事。看样子黄大发虽然父母已经过世,又是个独生子,那头的亲戚也不是好打发的。
她抬眼看胡月仙,试着打招呼:“月仙,那……”
胡月仙却态度强硬:“怎么只准你们一大帮子人过来兴师问罪?都不让我朋友过来看看。赶人走做什么?你们也晓得丢脸啊。没关系,我这个当老婆的都丢得起这个人,你们这些伯伯叔叔婶婶又有什么受不住的呢?”
那个老女人立刻开口打圆场:“好啦,小宇他妈,现在不是说这些闲话的时候。这有小孩子在呢,要怎么商量事情?”
胡月仙冷笑:“怎么,这会让你们知道你们老黄家的人做事脏啦。我说个不好听的,也就是他现在昏着得住院,否则你们都见不到他人,他早该蹲大牢了。”
郑明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在妈妈身旁。
陈凤霞搂紧女儿,感觉自己现在不适合留下来。
她刚要开口喊胡月仙,边上坐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先发了话:“行了,月仙嫂子,你朋友在也好。既然我大发兄弟现在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恐怕醒不过来,那我就跟你商量正经事吧。”
二大爹瞧着有些惊讶:“你能跟她说什么?她男人现在这样,她能做什么主?”
中年男人摆摆手,满脸严肃:“话可不能这样讲,月仙嫂子可是大发兄弟的老婆,他欠了我30万,我不找月仙嫂子找谁?”
众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郑明明还喊出了声:“黄叔叔借你钱干什么?”
这话真是问出了陈凤霞的心声。黄大发又不缺钱,他的日子可以说过得相当滋润,他也没什么大开销,怎么会欠30万的债?
胡月仙一张脸冷冰冰,皱着眉头道:“他什么时候问你借的钱?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们家也没这么大的开销啊。”
中年男人从口袋里头掏出一张纸,示意众人看:“别说我红口白牙诬赖人啊,这可是大发兄弟亲手写的借条,上面有他的签字画押呢。我也搞不清楚他具体要干什么,听说是买股票。他还想喊我一块儿买,可我这人没什么发财的运气,就没接这茬。”
胡月仙又惊又怒,如果是为了旁的事情,她还能一口咬定这人是讹诈。黄大发能搂钱的很,根本不至于借这么多钱。
可是家里的钱刚好被她拿去买房了,这人又炒股上瘾,再被那个狐狸精撺掇两句,说不定真会借钱买股票。
陈凤霞心中嘀咕,总觉得这事哪儿不对劲。她下意识地问了句:“黄主任借了30万?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啊?从来没听他提呢。”
“嗐,就是去年夏天。”中年男人表情无奈,“那会儿不是股票热嚒,他就说做生意太辛苦了,不如炒股票发财。”
陈凤霞轻轻拍了下胡月仙的肩膀,朝她点点头,然后做了个10的手势。
去年夏天借30万?呵,当他们是傻子吗?
去年夏天黄大发有钱的很,别的不说,家里头那张10万块钱的存折,当时胡月仙可没有借给自己。
就黄大发在家里头说一不二的性子,他拿存折里头的钱去炒股票,还怕有谁能拦着他不成?
手上有现钱的人,他为什么大费周章,朝旁人一开口就是30万?
更搞笑的是这位同志,真大方啊,钱是大风刮来的吗?黄大发问他借30万,他居然能掏得这么痛快!但凡长脑袋的人都知道股市有风险吧。
去年电影院外头,《股疯》的海报还贴了没撕掉呢。
胡月仙就静静地看着中年男人的脸,声音不高也不低:“是吗?我倒是没听他提过。”
中年男人表情纠结:“大概是大发兄弟想等发了财,再给你跟儿子个惊喜。”
胡月仙扯了扯嘴皮,要笑不笑的样子:“给我们娘儿俩惊喜,他是打算在外头再安个家吧?反正这钱我没见过,我也不知道他花在什么地方了。”
中年男人急了:“月仙嫂子,你可不能这样。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大发兄弟人还在呢,你可不能不认账。”
胡月仙火冒三丈:“我怎么认账?我连钱都没见过,我认什么账?”
中年男人像是气得够呛,立刻伸手指病房外:“来来来,小宇我不跟你妈说,我和你讲。我借给你爸的30万,总不能没个说法吧。”
屋子里头的人这才注意到病房外站着个孩子。
郑明明惊呼出声:“小宇哥哥,你怎么来了?你这个礼拜不是不放假吗?”
胡月仙更是又惊又怒:“郝俊杰,你有事说事,你扯上我儿子干什么?你要耽误了我儿子的前途,我跟你拼命!”陈凤霞也紧张不已,主动上前要推着黄霄宇出去:“行了,没什么,回家学习去吧。你5月份不还有比赛吗?现在是关键的时候。”
黄霄宇却不肯走,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病床上躺着的爸爸的脸上,然后又看向母亲,神色茫然:“妈妈,这是怎么了?”
胡月仙勉强让自己面色看上去平和些:“没什么,你爸爸喝多了酒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大夫说得养一段时间才能好。这事儿你也帮不上忙,你就好好学习吧。走吧,凤霞,麻烦你,帮我送孩子回家。”
郝俊杰却不让人走:“哎,月仙嫂子,这可不行。不是我不讲理,既然你不打算跟我讲道理,我大发兄弟又是这个样子,我就只能找小宇了。小宇年纪是不大,可有志不在年高,他从小就是明事理的孩子。”
被喊一声叔叔的中年男人冲着黄霄宇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小宇,你跟叔叔说,你爸爸欠的钱,你认不认账?”
胡月仙惊怒交加,声音都拔高了八度:“郝俊杰,你别欺人太甚。你就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想把人往死里逼吗?”
郝俊杰露出个苦笑的表情:“哎哟,月仙嫂子,说话要讲道理啊。这我也是等米下锅的人,30万不是小数目,你说不还就不还,这是在逼我走绝路。”
胡月仙急了:“我都说我没看到钱,你张口就是30万,你想干什么?”
郝俊杰像是被他的气势吓到了,还缩了下脑袋,脸上苦笑更深:“我能干什么?我得自救啊。这样吧,我也晓得一把头让你拿出30万不容易。我就吃点儿亏,直接拿街道口的铺子抵了。怎么办呢?谁让大发是我兄弟。”
陈凤霞差点儿没一口呸出来。真是好兄弟呀!亏这人说得出口。
街道口的铺子就是黄大发的金母鸡,整个上元县的铺王就是那一带。别看是县城,铺面还不大,可就是能挂出50万的价,而且有市无价,根本没人愿意卖。
为什么?因为客流量大,生意好啊。而且租金也贵,投资回报率高的吓死人。
这人嘴巴一张,直接拿那铺子抵了他30万的债,可真是上嘴唇接天下嘴唇碰地,一张嘴巴就能吞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