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霞叹气,摊上这种事,只能自认倒霉。
别说包工头了,连他们挂靠的建筑公司都拿不到工程款,又怎么可能给底下的农民工发工资?
病人家属也跟着唏嘘一回:“可不是吗?人家就白干这半年的活。”
旁观者感叹完毕,端着饭盒走了。
当事人却只能佝偻着背站在院子里,半天才冒出一句:“凤霞,我对不起你们家国强,灯市口的那个房子,我还不起贷款了。”
说话的时候,身材高大的男人简直要哭了。
多好的房子。
年前,他们几个在灯市口买了房的工友趁着工地不上工的时候,又是埋电线,又是刷石灰,忙得不亦乐乎。
那个时候他跟大家想的都一样,等开过年来,就能住进新房了。上下两层楼的小洋房呢,够他们两口子外加一双儿女住了。
就是爹妈跟岳父母上来,大家也各有自己的房间。
可是现在,倾注了他心血的房子,保不住了。因为他现在真是挪不出一分钱还房贷了。
陈凤霞微微皱眉,询问对方的意思:“张师傅,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人高马大的男人一张嘴,声音都带着哽咽:“没法子,这房子我要不起了,我就想问问,后面要怎么办?”
陈凤霞认真道:“前面去银行签合同的时候,人家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要是后面不还贷款,房子就只能被银行收回头。你这都已经付了首付,剩下的还不到3万块钱,你现在断供的话,实在太亏了。”
杜招娣一直在旁边忙着,她不是爱说话的人,这会儿却也插了句嘴:“是啊,你这房子被收回头了,你们家孩子上学怎么办?上回你不是说等下学期开学,你就把娃娃接上来的吧。”
张师傅声音带着哭腔:“谁不想呢?我这真是没法子了。我现在是找不到工,我家春华身体又不好,还在县里头住着院呢。”
杜招娣吓了一跳,赶紧追问:“春华怎么了?”
当初老杜跟陈文斌合伙接工程,两边的工人也在一个工地上干过活,春华那时候跟着张师傅做小工,没瞧出来有哪里不好啊?
张师傅声音哽咽,含混其辞:“就是不好呗,要吃药呢,吃好几种药。我在这里也找不到事做,我准备回老家去了。”
陈凤霞听他说到这处,才突然间想起来他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华的确生病了,得的是肺结核,也就是以前人家常讲的痨病。
这病搁在几十年前那就是绝症,就是现在有药治了,旁人听到了也要眉头皱得紧紧,身子躲得远远,真怕自己也染上病。
陈凤霞认真地看他:“你回老家去,你准备找个什么事情做?”
他们这代农民工主动出来闯事业的,十之一二就已经算多的了。大部分人都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孩子要上学,家人得花钱,老家又实在找不到挣钱的营生,大家才硬着头皮背井离乡的。
陈凤霞认真地看着张师傅:“你也讲春华身体不好,得吃药。你回家以后要是找不到事情做,光靠着几亩田,不说养老人孩子,就你老婆的医药费能挣出来吗?”
张师傅脸上全是茫然的神色,他也不知道啊。他就晓得城里待不下去了,除了回老家,他找不到第2条出路。
“这样吧,我给你问问看,看上元那边有没有地方招人。”
陈凤霞进了屋,直接将电话打到了胡月仙家里。
今天她去前进村参加葬礼的时候,就听见建筑队的朱老板提起,现在村里盖房的人越来越多,他手下的工人都要忙不过来喽。
朱老板说这话带着炫耀的意思。比起那些四处追在人屁股后头讨债,又被人追着要钱的同行,他实在太幸运了。
因为村里人盖房子就是有多少钱盖多少,不会拖欠工程款啊。
第136章 真是能耐人
朱老板正带着手下人在胡月仙家吃晚饭。葬礼上的豆腐宴没吃完,刚好可以给大家开开荤。
反正农村人对这种事都不讲究,他们谁也不会觉得吃了人家的斋饭有什么不好。
朱老板听说陈凤霞打电话找他,直接嘴巴一抹,就过去接电话。
陈凤霞也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朱老板,你不是说缺人手吗?我给你介绍个干老了的人过去。他在工地上也做了好些年了,人绝对老师肯干。不是好人,我肯定不会介绍给你。”
朱老板痛快的很,立刻哈哈笑:“行啊,那你明天让他过来试试工。要是干不好的话,我可不留人。”
陈凤霞也笑:“可以耶,真干不下去的话,我就让人给我月仙姐打扫养鸡场去。”
她挂了电话,转过身朝张师傅点点头:“前进村就在上元县,你坐到黄石路下车,问人就能找到地方。放心吧,那边包吃包住,住的是房子,吃的是家里头柴火灶烧出的饭,肯定不差。”
胡月仙是实在人,给建筑工烧一日三餐也尽心尽力的很。
那伙食水平如何?朱老板手下人找不到话来说不讲,就连村里头几个常年推牌九懒得烧饭的村民都点名在她家包伙,省得自己动锅灶了。
张师傅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明个就去上工?”
安建军过来掐蒜叶,见状就笑:“你傻了吧?有工上,你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杜招娣也在旁边跟着点头:“就是啊,这下子你总不愁没钱还贷了吧。凤霞给你介绍的,肯定都是踏踏实实的事。”
她也替这人高兴呢。要是他真回老家去了,搞不好春华后面连药都吃不上。
农村这种事多了去。女人生病怎么办?主要靠扛。
小病扛扛过去了就好,扛不住就等死吧。但凡家里头肯定给抓两把草药吃,就算是不错了。
然而张师傅脸上的喜悦没能持续几秒钟,他就又露出了痛苦纠结的表情。
他嘴唇嗫嚅了好几下,最后还是摇头:“凤霞,对不住,这个房子我还是要不起。我一个人做工,春华要吃药,娃娃要上学,我扛不住啊。”他面上流露出哀求的神色,“我就想问问你,这房子,你跟国强能要不?”
这话他挣扎了好久才开的口。因为他晓得自己不要脸。他存的叫人家掏钱的心思。
小别墅如果被银行收回头了,那他先钱交的首付款就打水漂了。他当然不愿意承担这样的损失。他家实在太缺钱了。
他找不到其他人可以指望,就只好将足以打到当初给他做担保的郑国强身上。
人家好歹是端公家饭碗的人,当了警察,应该有钱买房子吧。
安建军拉下了脸,感觉自己白认识张师傅了。
这人怎么能这样不要脸?国强家里头还欠着债呢,他在灯市口的几套房子都没还清贷款。
现在,老张自己还不起债,就想让国强家接手,算什么道理?
陈凤霞也惊讶,如果她惊讶的方向跟安建军完全相反。
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说实在的,如果现在灯市口的别墅还没卖完。她软磨硬泡撒泼打滚,都得让郑国强同意她再入手一套。
这房子实在太便宜太好了呀。
可是眼下,人家把房子捧到了她面前,她也只能摇头,拒绝接手。
陈凤霞认真道:“你这房子要我拿着,我不是不能转手卖给别人;可你这回没了房子以后,你打算什么时候再买?你还能找到这么好的机会吗?”
上辈子,因为春华生病的时候,张师傅辗转各处打了不少零工。
后来春华病好了,身体也垮了,两口子就感觉不能继续在工地上扛活。
他们夫妻看了一圈之后,决定也做点生意。
刚好当时因为非典影响,不少店铺生意寥落,要转手。两口子就用几年来的积蓄盘了个话吧,准备安安生生地挣点钱。
结果非典是过去了,运营商却推出了各种话费套餐,通话费用大幅度降低,加上国产手机山寨手机的火爆,话吧也成了明月黄花,被时代的浪潮拍死在沙滩上。
张师傅两口子不仅没挣到钱,就连投进话吧的本钱也亏得一干二净,可以说是相当的凄惨。
唉,他们这一波农民工,除了少部分人胆子大有能耐,后来自己成了包工头;大部分人都过的不如意。
陈凤霞认真地强调:“要是换成别人,我立刻就接了这房子。可你跟我们家国强有交情,咱们都认识,我就得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房子你绝对不能卖。要是真卖了,我敢打包票,过不了几年,你就悔得肠子都青了。”
张师傅愁眉苦脸:“可我真的顾不了啊。春华生病了,我总不能不管吧。娃娃也不能不上学,我……是我没本事。”
陈凤霞也不安慰他,就帮忙出主意:“要不这样吧,你暂时先把房子租出去,用房租来还贷款。”
老张摇头,这办法他不是没想过。可他一个工地上搬砖头的打工者,上哪儿找人租他的房子去?他都不认识几个江海人。
陈凤霞头痛,感觉这些工友真是活在工地的小世界里。
她不得不再度出手:“这样吧,我来找人租你的房子。”
她又拨通了电话,这回打的是寻呼机。
她才挂断电话没多久呢,铃声就响了起来。
那头说话的人即便隔着电话线,嗓门照样跟炸雷似的,陈凤霞都不得不把听筒拿远点,省得自己耳朵被震聋了。
王月荣母亲哈哈大笑:“陈老板,你又有什么发财的高招啊?赶紧跟我说说。”
自从她家搬去灯市口以后,她就在夜市摊子上支摊做生意,主打红糖饼跟红豆糕。天热起来之后,她又加了凉糕,生意很不错。
这等客人上门的时间,她也没浪费,张罗着在摊贩人群里头推销房子呢。
她家买的别墅就是现成的例子啊。看看,多气派。买房这种事情就得早下手,瞅准了就不含糊。
连着拿了几套房的提成后,王家妈妈感觉这外快实在挣得美好,她一点儿也不介意,再忙点多挣些钱。
陈凤霞开门见山:“这回不是挣钱,是我要请你帮忙。上回你说你旁边卖螺蛳的要找房子住,找到位置了吗?我这边有现成的房子可以租。”
挂断了电话,陈凤霞直接招呼张师傅:“你今天有没有事?没事的话就带我去趟灯市口你家,一会儿有人过去看房。”
张师傅彻底傻眼了,声音都打哆嗦:“他……他们要租我的房?”
陈凤霞言辞谨慎:“人家要先看过才能做决定。你那边有床吧?”
“有!”张师傅立刻强调,“桌椅板凳都有,床跟柜子都是现成的。我年前沾的国强的光。”
陈凤霞点头:“那就好!不然你还得跑趟旧货市场,否则人家没睡觉的地方啊。”
她跟杜招娣打招呼,“三嫂,我出去一趟啊,晚上回来可能会迟。辛苦你跟三哥了。”
他们得动作快点赶到灯市口。不然天一黑,人家得做夜市生意,哪里还有空看什么房子。
杜招娣立刻点头:“你去吧,没事的,忙得赢。”
郑明明跟着保证:“妈妈,我和小英姐姐都会帮忙的,没关系,你给张叔叔保住房子吧。”
小赵也从厨房伸出头,认真道:“是啊,凤霞姐,我们都在,你去忙吧。”
刚才张师傅诉苦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因为她心里头不得劲啊。
同样是背着房贷的人,张师傅家的压力可比她跟妈妈大多了。
人家生病没地方报销,得自己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