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明亮的眼睛,那副意气风发的姿态,跟他在京城里见过的少年郎一模一样。
“顾少将军,许久不见。”他微微笑道。
“许久不见。”被称做顾少将军的人翻身下马,与他行礼。
“少将军带人远道而来,一路奔波劳累,城中早就备好了下榻行馆,还请先休息吧。”白今久伸手向城内,示意他们进城。
白倾沅这回趴在了城墙内侧垛口处,偷偷俯瞰下面,与一旁的白明朝咬耳朵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头,要哥哥亲自去接?”
“你不是听到了吗?顾少将军。”
“顾少将军是哪个少将军?你晓得吗?”白倾沅又问。
白明朝不耐道:“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不知道就不知道,你凶我做什么?”白倾沅嘟着嘴,自己继续观察城墙下正在交涉的两人。
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那顾少将军便又重新上了马,带队进了甘城。
待他真正走出城墙门洞下,回头的一刹那,白倾沅才彻底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副光明到叫人不可置信的模样,对,光明,小小年纪的白倾沅,找不出比这更适合他的词。
他头上戴着紫玉嵌宝银冠,乌发高束,赤红色抹额下五官鲜活,眼神明亮。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头望着城墙,分明是在下首,姿态却潇洒地像个胜利者。
白倾沅没想到他会突然抬头,蓦然被他这么一瞧,她呆呆地愣住,既不避退,也不向前。
白今久顺着那少将军的视线看去,见他是在打量自己妹妹,便简单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白倾沅。”
说完,他又冲城墙上喊了一声,“阿沅,明朝,你们赶紧下来,坐马车回家!”
白倾沅一个激灵,不再看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而是拉着白明朝三步并做两步跑下了城墙。
顾家的队伍走在前头,白倾沅却要和白明朝在后头坐马车,她不大乐意地撅着嘴,被白明朝催着上马车之际,又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城门口。
正是这一眼,叫她发现了异样。
“你们是打哪里来的?”她松了刚提起的裙摆,兀自跑到城门处,问着卡在关口的又一队人马。
“我们?我们是跟他们一起的!”为首那人指了指前头顾家的队伍,“这车子上都是他们路上的物资!”
“前头明明已经过去了好几辆推车,你这又是打哪里冒出来的?”白倾沅怀疑不已,指着他身后那几辆木轮推车道,“你把东西打开看看!”
白明朝听了动静,也往这边来,“怎么回事?”
“二哥哥,这群人来历不明!”白倾沅道。
白明朝眼神紧了紧,“哦?”
为首那人急忙喊道:“冤枉呀,我们真的就是跟他们一道的,只是刚才我去解手了,没跟上他们的队伍,两位少爷小姐,就请你们放我们进去,待会儿清点时找不到人的话,我们家少将军可是要责罚的!”
“我叫你打开物资看看,你怎么就不敢?”白倾沅还是信他的话。
“我们这真的就是普通物资,打开了就得用掉,如今进了甘城,有吃的有穿的,哪里需要这些应急用的东西,拆了就是浪费!”
白倾沅说不过他,但又实在不相信他,只能气到跺脚,“二哥哥,你去前头喊了那少将军过来,我要他亲自确认确认!”
“欸这位小姐!”那人忙阻止道,“都说了我们家少将军忙,您因这点小事打扰了他,到时候不仅我们要受罚,还耽搁了时辰,外头北郡正有祸乱,一刻钟也是误不起的!”
“呵。”白明朝上下打量那人几眼,径直向他的队伍走去。
“你要做什么?”那人虚虚地护在几辆推车前。
白明朝一个轻身点地,纵身跃过了那人,落座在了他后头的一箱货物上。
那人脸色瞬变,还没等他赶上,白明朝便用力拍了拍自己身下的一箱货物。
下面立时传来嗡嗡的响动,白明朝面色依旧,皮笑肉不笑道:“你这物资竟然还是活的啊?怎么,是活禽不成?”
那人惊慌不已,忙不迭附和道:“是是是,是活禽!”
“我活禽你大爷!”
白明朝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将人踢倒在坚实的城门上,随后自己跳下箱子,喊了城门口的守卫开箱。
整整三车箱子,只一箱是真的货物,其余全都是拐卖来的童男童女,挤挤搡搡堆在箱子里,足有二三十个。
看着那一双双胆怯害怕的眼睛,白倾沅和白明朝被生生震撼到了。
“谁给你的胆子!”白明朝大喝一声,又狠狠踢了人肚子一脚。
那人面色扭曲,痛苦地倒在地上起不来,白明朝还不解气,喊了守卫将人押送到大牢,用刑鞭打至太阳落山,这才罢休。
当晚回去,他们便将此事告诉了父亲母亲,西郡王夫妇一商量,觉着就算麻烦些,也还是得派人将这些孩子都送回去。
而南觅,就是当时有幸被送回家的孩童之一。
第54章 一血上
“那时奴婢才十岁, 若非县主相救,如今还不知会在哪里苟活,县主的大恩大德, 奴婢这辈子都不会忘。”
南觅跪在她脚边, 郑重地磕下脑袋。
“赶紧起来吧。”白倾沅实没想到,自己与她还会有这样一段前缘。
她看着南觅, 低低地叹息着,恐怕也就是因为这一段前缘,所以上一世, 南觅才会那么奋不顾身地护着自己, 就算是呆在暗无天日的冷宫, 也依旧无怨无悔地伺候着她。
白倾沅暗暗咬紧了牙,这一世,她不会再叫这些在乎她的人受一点伤。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打落一地的花枝,偶有几声惊雷响起,在夜里听来, 分外可怖。
“一场秋雨一场寒,明日恐就真的要冷起来了, 县主还是早些休息吧。”
南觅为她披上外衣,伸手去关上半开的窗户, 白倾沅怔怔地看着,淡淡道:“让我再坐会儿吧,叫我也听听盛都的秋雨。”
南觅不解,“秋雨有什么好听的?”
“不是你说的么?一场秋雨一场寒,今晚过后,万一真的变天了呢。”白倾沅意味深长道。
南觅却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白倾沅拉过她的手,叫她坐在自己身边,“今夜还不困,你再陪我聊聊吧。”
说是聊,但其实多半是白倾沅在说。
她拿起桌边的一把折扇,展开来给南觅看,上面绘着一幅嵩山雪景,“听闻蒋含称昨夜便已回京,今早在皇上的御书房里将北郡之事禀报了一遍,那陈玉明滥杀人命,赔付县官家一千两白银,被流放到岑州去了。”
“太后早就知道北郡王顾虑陈家的颜面,断不会严惩陈玉明,这才派了蒋含称过去,如今人流放岑州,相当于离了陈家与北郡王的心,她的心愿也算达到了。”
她自己低头,看了看折扇,“陈家好说歹说也是北郡排前三的世家大族,北郡王的左膀右臂,这一番波折下来,若是往后自己再不争气,恐就真的要被蒋家越过去了吧。”
“这把折扇,是当年大哥从北郡游历后带回来的,画的是冬日嵩山上的景象,我喜欢得很,明日就放进要送给成柔的贺礼中吧。”
说了这么多,南觅总算接了一句,“蒋少将军昨日才刚回来,这亲事着实有些仓促了。”
“仓促?咱们的太后娘娘,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呢。还有蒋家,定是早早地就在准备尚公主的事宜,八月初八一听就是个好日子,吉利,喜庆。”
她话音刚落,黑夜中又响起一阵霹雳般的雷声,南觅皱眉望了眼窗外,窗纸上投影着两人模糊的身影,再往外瞧,乌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如漆如墨。
雨声越来越大,喑哑沉闷,砸在不眠人的心上,白倾沅上了榻依旧辗转,无法安睡。
而与此同时,大理寺卿周延正冒着滂沱大雨,叩响了夜间紧闭的城门。
沉重的敲击声一阵一阵传来,城门侍卫穿戴蓑衣,打开了半条缝。
“是做什么的?”这场雨下的声势浩大,侍卫扯着嗓子,才勉强能叫人听到声音。
“我是周延正!”来人摘下了草帽,露出一张苍老却又精神攫利的脸,被雨水打湿的胡子白花花地挂在下巴处,不是平日里最威严不过的大理寺卿又是谁?
“周大人!”侍卫接过他的令牌,仔细辨认过后,赶紧为他开了门,“周大人怎的这么晚还回城?”
“朝廷要事,耽误不得!”
周延正一脸着急与肃穆,复又戴上草帽,翻身马上,带着几个手下飞奔进了城。
马蹄一路溅起无数的泥点,周延正和几个手下就算是穿了蓑衣,带了草帽,也是浑身脏污。可他知道自己如今已顾不得这些,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前往大理寺,将所有消息整合,交给太后和皇上。
此时距离当初陶宣在大殿之上气走陶灼,将顾家之事交给大理寺处理,已过了将近一个月。
“啊——”
泥泞大街上,沉默的队伍当中忽然传出一道凄厉的惨叫,周延正浑身一震,勒着马赶紧转身。
“大人,有刺客!”
说话之人刚说完这句,便直直地从马上倒了下去。
周延正大惊失色,赶紧抽出随身佩剑,在雨幕中大喊道:“全都小心!”
不过一瞬的功夫,长安街上刀剑厮杀,寒光凛冽,即使对手只有一个,周延正身边的手下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阁下究竟是谁?”
周延正拼尽最后一道力气,同他兵刃相接,刀与剑摩擦碰撞,发出沉重刺耳的声响。
来人一身黑衣,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暗夜混乱中周延正看不清他的眼睛,被他一刀劈开长剑后,脚步不受控制地后退,后背剧烈撞在马肚上。
他败了下风,单膝撑地,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刀光反射在他的脸上,来人将长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只差一寸,就能割破他的喉咙。
“谁在那里!”
不远处的马蹄声络绎不绝,听声响便知,来人不少。
黑衣刺客握刀的手一顿,狠狠地剜了一眼周延正,收回长刀飞上屋檐,几下便没了踪影。
周延正单手抹去嘴角的鲜血,心有余悸,还未等他重新站起来,一队侍卫便到了他跟前,将他团团围住。
“是谁?”
为首那人刚抽出长剑,便见到了周延正金刚怒目的脸。
“周大人?”
原来是巡防营夜间巡查,听到这边有打斗的动静,便赶了过来。
“周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无耻,无耻之徒!”周延正气急败坏,愤然砸着地面,刹那之后,他又轰地一下抓住那人手臂,“太后,我要见太后!”
“周大人,现在才刚过子时!”
周延正怒不可遏,用他震天响的声音吼道:“我要见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