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一跳,难道这里有关于山家灭门的直接证据——
但山光远草草一翻开,却发现没有一个字他认识。
全都是外文。
他在上林书院的时候,学过一丁点英文,但这上头有字母,却好像不是英文。有一些尺寸极大的纸张,折叠后被单独的油纸小心包裹起来,他没有展开,从边沿处往里看,就看到了线条整洁的图画——
似乎是什么炮台或者船只的图?!
这些东西不是山家跟任何人的书信,而是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图纸!
……他没有看懂,却知道山以若拼命保护,必然相当重要。
但船舶技术、炮弹尺寸,是年年在变,时时进步,技术革新的太快,若是不能尽快找人翻译图纸,恐怕这些技术也会过时而变得无用。
山光远后来带兵打仗,当然知道坚船利炮有多么重要,他心里跳的厉害,正要与老鬼开口说话,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爆炸声!
而后便是车马粼粼、大批人马奔走而过的声音。
倭寇闹到这儿来了!?
言昳说城中会大乱,也真没说错。他不容得多想,将木箱合上,老鬼连忙拿钉子木楔来钉死,道:“你们该走就走。拿着这个!以前我管官道,各路上的驿所我都熟悉,令牌给你们,哪怕没有文书,你们小心些,也能留宿。”
山光远接过令牌,拧眉:“你不走吗?”
老鬼:“我走,但我要去找老孔。他好歹也是个眼睛如鹰的地图兵,我是个快腿如兔的侦察兵,能让倭寇就这么混在城里吗?”
山光远皱眉:“你别插手这些事——找到老孔,跟他和他媳妇一同去宁波找言将军。我送她走后,也会去宁波与你们汇合。”
老鬼撇了撇嘴角:“行行行。”
山光远知道,山家早年间治倭有大功,这帮跟着山家的老兵,十有八九都是跟倭寇常打交道的。别人看了倭贼闹城,顶多是怕,他们却觉得是挑衅——
山光远看他那样,就知道他没听进耳朵里,无奈:“我好不容易将你寻来,你要是死了,以后有谁跟我说我爹我叔伯的事迹!”
老鬼可算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道:“好,我知道了。等我跟老孔汇合了,会去宁波的。你放心,我这条老命,现在舍不得死了。”
山光远犹豫起来,老鬼道:“你要明白,你不只是要护送那个二小姐,顶要的是把这箱子里的东西带出去,留好!”
山光远点头:“我知道。”
他出了门,叫言昳,轻竹懂得,将一只脚不敢落地的言昳搀了出来,山光远走过去,又跟抱孩子似的扛起她,让她骑在马背上,道:“你出城要去哪儿?”
言昳一点没犹豫,道:“去滁州。”
看来是她准备好后手,有人在滁州等她。
山光远将箱子拎出来,挂在马匹后侧的铁钩上,又给裹了一层麻绳布条,这才安心:“我送你到滁州。等你安顿下来,我就去宁波。”
她松了口气,点头:“好。老鬼呢?”
山光远:“他是个老兵,自己知道保命。你个小瘸腿先关注关注自己。”
言昳哎呦一声,气的直抓马鬃,山光远并没有着急出去,他先推开门,往院门外两头看了看。右手边似乎有大批车马正焦急的驶过去,更远的地方甚至还有枪声在作响。
那些拉车的马匹各个油光水滑,马车前后还有穿甲的侍卫模样的人护着,只是比较不成体系,应该是金陵本地的各个富商,打算弃城而套。
按照以前的惯例,金陵内部有人作乱,城门都会封死,防止贼子逃出金陵。但现在倭贼闹得这么大,又有嘉靖三十四年的惊人惨案为前车之鉴,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这帮人估计想从卫兵少又穷苦的东侧城门,迅速离开金陵。
山光远回身上马,当下金陵宵禁,要想出城,混进这帮逃难的达官贵人里是最好的选择。
他上马后,让言昳脱下外袍来,盖在她自己头脸上,装作昏睡的模样在他怀中,也为了防止那帮达官贵人中,有谁曾经见过白家二小姐。
山光远骑马出了院子,跟着奔走的车流汇入其中,言昳大概也明白,这帮人都是非富即贵率先跑出来逃难的,也垂头装死,缩在山光远怀中。
有些车马旁的奴仆侍卫朝山光远和轻竹投来目光,但也都没说什么。
山光远扫过去,几乎家家户户的车马都选的低调简素,甚至没见过谁家有带名姓的令牌,显然他们都不想声张身份。
但快到东侧城门的时候,车马渐渐停了下来,原来是前头有卫兵挡着,不让出城了。
不,准确说是有条件的出城。
山光远本以为这里应该有达官贵人给打点好了,但没想到此刻驻守城门的队卫官吏,看到有机可乘,便说要宵禁出城费,按人头算钱。
有几家估计是金陵城中高官,有些气怒,想要出面斥责——但这帮队卫才不怕,你敢露脸,他们就敢明日对外宣称某官潜逃出城,弃黎民百姓于不顾,还就地把门封死谁都不让过。
卫兵们都知道,这年头只有银子在手里才是可靠的,谁当官谁掉脑袋,这都是说不定的事儿。
几位城中高官心里估计也掂量着,莫要在大事临头时得罪小人,便只能骂着娘乖乖付钱。
山光远看这收费水涨船高,正犹豫时,披着衣服盖着头脸身子的言昳,偷偷戳了戳他的腰,将一把碎金子塞进他手里。
……也是,她哪有出门在外不带钱的时候?
想到要逃命,说不定腰带袜子里都纫着碎金子呢。
很快轮到山光远他们上前,他伸手付钱,那卫兵眼珠子一转,说:“这衣服盖着的也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啊。”
山光远可不愿这时候跟小鬼多嘴,一把金子全扔过去,那卫兵喜笑颜开的弯腰去捡,放行了。
言昳觉得太不划算,她心里恨不得据理力争明码标价,气得直偷偷拽山光远的腰带。
正这时,远一些的一架宽敞素木马车中,熹庆公主蹙眉道:“怎么这么慢。”
梁栩脑子里正琢磨着白府突然起火的事儿,听见姐姐这样一说,便支开绢帘,透过一层车窗上的纱帘,往外看,道:“有时候便是小鬼难缠,咱们要想低调,还发作不得。”
熹庆公主紧紧蹙着眉头不说话。
梁栩看着都是大家大户携奴仆出逃的时候,队伍最前头竟然有三个人就这样骑着马离开了。
其中身量最高的男子一甩手扔下碎金的时候,侧过了半边脸。
梁栩拧眉:怎么那么眼熟……
他应该见过。
梁栩忽然想起来。
那人不是跟在白家二小姐身边一直寸步不离的护卫吗?从白二小姐失踪之后,这人也从未显露过踪影。
难道这时候,他带着出逃的人,是……白昳?!
熹庆公主看向梁栩:“怎么了?”
梁栩垂眼:“没,只是前头好像有人扔金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言昳:哥们义气!哥们亲脑门我都理解,嗨,咱俩谁跟谁啊!
山光远:……杀了我吧。
*
哎呦现在不说明白也是为了后面嘿嘿嘿嘿的感情线啦!别着急,因为很快又要跳时间大法,俩人都要长大了。
第83章 .反杀
与此同时, 金陵城中。
李月缇紧锁院门,院内站了三四个护卫,都是她移居此地后, 言昳听说有李家人想找她, 派人来襄护她的。
但谁都没想到城中会乱成这幅样子,不远处一栋木楼被炸毁, 一块有旋子彩画的窄梁竟然在爆炸后飞溅到了她院子里, 砸倒了一片花盆与水缸。
李月缇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不该逃出城, 但她身边几个护卫都觉得, 街上更乱, 此刻又是宵禁, 出了院子更容易出事遇害。
院外的街道上时不时传来飞奔的马蹄声,或是人群的尖叫哭泣。
李月缇攥着拳头不安的坐在屋里, 过了没多久,便响起了一阵砸门声, 有人在外头喊道:“开门!搜查!快开门——”
一护卫前去,道:“搜查什么?”
外头不耐烦道:“查你们有没有窝藏倭贼!”
李月缇想说要开门, 那几个护卫却对视几眼, 摇摇头, 轻声道:“以前总有金陵本地城防,口口声声要捉贼,却跑进来翻东西抢东西,你不给便要治罪。咱们人少,千万不能开门,他们半天砸不开,估计就去下一家了——”
李月缇后怕,但她买下的这处府邸, 看门脸是颇为气派,对方砸门不止,威胁道:“再不开门,我们只能放火逼出倭贼了!”
几个护卫暗骂一声:“估计是这几条街巷的城防,他们对这儿太熟了,知道您是刚搬来的,就欺负人呢!外敌在城中作乱,还有自己人在城里不当人!”
正想着,外头忽然又响起粼粼的车马声,一个年轻的男声呼喝道:“何人在此地停留!你可知道这是哪儿?!”
砸门的城防有些发懵,看对方衣着车马也都是高门大户,只好拱了拱手:“我们几个不过是奉命来查倭贼……”
外头年轻男子怒道:“你是说李家包藏贼子?倭寇作乱,不顾百姓,我等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李家五百年书香门第,让你随口一般弄,便成了贼窝子!”
这年轻男子太会搬弄是非,让城防哑口无言,年轻男子下车,怒瞪他们几眼,逼得城防后退几步,又恭谨的敲了敲门。
“姐姐。是我,李忻。城中乱的厉害,奶奶担忧不安全,便让我来接您回去。姐姐还记得我吗?”
李月缇蹙眉,对方这样替她解围,她也不好不开门。
打开门,便瞧见一张白净窄脸,一双眼褶微展的杏眼,男子不过二十岁上下,朝她深深一拜:“李忻特来恭迎姐姐。”
瞧见那双眼睛,李月缇想了起来,有些怔怔的点点头。
在她嫁人前,在家中给很多孩子讲学教课,既有本家几个扶不上墙的男孩,也有一些远房的子女。
其中李忻作为远房的妾生子,算是地位最低微的,听她讲课的时候,都要跟书童似的伺候着另外一个远房少爷。
但他很聪明,也懂得向她讨教,一口一个先生,怎么都不肯叫她“姐姐”。李月缇惜才,当时就觉得这孩子聪颖勤学又冷静,日后必成大器,对他也多几分照料,甚至告知过他自己的笔名。
而最后出人头地的果然是他。
李家几代没出过像样的男孩,唯有他这个远亲,凭自个儿才学高中经学甲七与律学状元。他到放榜时才自行告罪,说自己不合规矩,同考两门学科。
但其实虽说不允许同考两门,但每年都有违反的,贡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说,考经学是为了给家中一个交代,考律学才是他心中所想,他请辞归家,说自己不配在朝中做官。
这一招秀的让人意想不到,李家都不知道他还报考了律学。而经学是传统科举学科,律学是这几十年来新兴的科目,特别是宣陇、睿文两代皇帝,都重用了不少律学学子,去担任有实权的地方职位。
他这一招主动告罪,让睿文皇帝不但不可能治他的罪,更要为了名声、为了拉拢天下能人,也要宽恕、赏赐、重用他。更何况睿文皇帝年纪很轻,又平日存在感很透明,他立刻与李忻相见恨晚,大肆夸赞,想要拉拢年青一代的才学志士。
李家落魄好几代了,出了这么个李忻,自然是全家都舔他,又是说要让他入本家,又说想要改族谱。
李忻谦逊且惶恐的全都拒绝了。
李月缇听说过他,但并不知道他竟然真的回了金陵。
那头城防似乎听说过这位有些名声的李忻,也知道李家好歹是在金陵扎根几百年的家族,不敢多说,连忙就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