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并没有拒绝或接受,她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山光远想着,自己前世没见她哭过几回,便心里难受,他不敢碰她,只像个路灯似的僵直站着,高举着马灯的光,道:“你要是想哭……哭吧。”
言昳猛地转过脸来:“哭?!”
面上被冻得发红,嘴唇似乎被牙尖咬破,她五官因为那极度嘲讽、愤怒与恶心纠缠的激烈表情,更显出肆意张狂的艳色与杀意。
她声音几乎因发怒而沙哑:“哭,我为什么要哭?!那老逼玩意儿还活在世间,我还给他留了条命,我有什么脸哭!是,赵卉儿某种意义上不是我娘,可我却向这种玩意谄媚的扮演过女儿——”
她用力锤着自己的胸口:“我恶心!阿远,我是他妈的恶心!我恶心我自己跟一个烂臭玩意玩过家家,玩什么东院西院的游戏!”
几分扭曲与狂怒,给她五官平添令人不敢直视的烈与美,仿佛是美人皮囊的鬼魔,因那几分邪与恨,只让这份艳色滴血,美色璨烂,靡曼妖冶,毛发悚然。
她太想吐了。
想到孔夫人描述中曾在白府上发生的事情。想到在孔夫人前吃的一桌菜都曾是赵卉儿最爱的口味。想到她竟然还住在那个院子中,甚至巧笑晏晏的向白旭宪叫“爹”。
那种越细想越过不去的反胃感,让她实在无法忍受。
山光远看她捶的这样用力,连忙抓住她手腕:“别打了,你要是恨,该去打他——”
言昳大笑一声,甩开他的手,后退半步:“打他?杀他都嫌他命只有一条。只是我如今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怕,怕我反抗他,怕我像我母亲,怕我身上附着什么魂!他心里能没有鬼吗?!若我——”
若她前世知道这些事,她根本无法住在这白府中,早早放一把火全烧没了才好!
她胸口起伏,紧紧攥着手指,转脸看向沉默又关切的山光远。
山光远目光如水,并没有抚摸她后背或触碰她,只是伸手拽了拽披在她肩上那件他的袄衣的领子,轻声道道:“复仇既重也轻,是一道过去了之后无足轻重的坎。你心里若有大的谋划,别让复仇耽搁了你的大事。否则你会觉得这烂人不值得。”
言昳看着他,像是烈火上,突然有人罩了块湿布。
她一个激灵,冷静几分,不说话了。
二人沉默,山光远垂着脑袋,站的离她很近,手抓着那披袄的衣领不松开,像是让这件暖和的宽大袄衣,替他拥抱她。
言昳则依旧转脸看着远处白家的楼台。
雪忽然大起来,言昳从没在南方见过鹅毛一样的大雪,像沾满露水的大蒲公英,这么松散,这么潮湿,落地声音响的像是竹刷扫鼓面一样密而吵。
大块雪从楼台与她之间遥远的空间中,纷纷落下,在地上变成一块块多孔蓬松的湿冰。
她看着白府的方向,道:“那儿像个暖烘烘的臭窝圈。我真想一走了之,直往这片落雪乌云的尽头走出去。但我想到李月缇还在,冬萱还在,轻竹还在,还有一大窝女人,像是在臭窝里脆弱的鸡蛋。我觉得要把那儿痛痛快快烧成灰,才能走。”
言昳说话一向很直接,山光远甚少听见她这般形象的比喻,轻声道:“你想要怎么杀他,只管告诉我。”
言昳以为他说要帮她动手,刚要反唇相讥,便听山光远轻声道:“我可以给你准备工具,教你如何做才能让他更痛苦,更不让这件事落在自己头上。”
言昳抬起眼睫,目光扫过山光远平静无波的脸。
他说杀人如说一门学问似的。
偏生言昳爱学自己喜欢的学问。
言昳觉得脚很冷,但心里的火终于在他的包围下,变成了壁炉里柴焰般的温度了。
她既愤怒,也冷静了。
言昳拨开他的手,自己拽着外头披袄的刺绣领边,笑道:“那你要细细教我。”
她终于脚步在雪地里转了个半圆,往车马的方向走回去,步子不再一深一浅,身上也不再抖了。
山光远提灯,依旧跟在她后头。
临着上车之前,言昳托了托自己分肖髻上的围簪,头偏过去让他看后头的发辫,脖颈如天鹅般,下巴尖显出几分傲气与体面,她轻声道:“我头发乱了吗?”
山光远不知道别人如何想,但他没见过比她更敢爱敢恨,又更让人不敢造次的女人。他的心被她的骄傲、她的肆意、她的坚强,拧成一道多股的麻绳,绷扯到了极致。
他只用声音干干道:“没有,很好。”
言昳满意了,她一低头,进了车里,山光远回过神来,只觉得舌尖发麻似的,两手发木,只愣愣的挥动马鞭,驾车压过湿软的落雪,往白府去了。
进了白府角门,暖烘烘的人气儿便顶上来,连山光远都觉得犯难受。他下车摆凳,车马处的奴仆过来,小声报称:“白老爷刚刚回来了片刻,好像又走了。听前头说,好像出了大事。”
言昳已经下了车:“什么大事?”
奴仆恐慌道:“说是消息都传开了,倭人不知道哪儿来的舰队,竟然袭击了东台场和盐城,在那边烧杀抢掠呢!”
言昳和山光远交换了一个暗惊的眼神。
公主的把戏,好像玩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山光远被言昳给苏麻了,征服了。
第67章 .高瞻
按照公主的计划, 在元宵节之前,甚至大年初六之前,言实将军就应该停止对倭地的进攻, 并表示要和谈。
毕竟倭地是大明眼里的韭菜, 而不是死敌,之前也不是没割过, 如今再通过卖船事件骗一波, 也没什么的。
但问题就是, 本该毫无战力, 只拥有一堆从公主手里买来的破船的倭地, 竟然敢袭击两大江浙沿岸两大府县?!
与此同时。
金陵某楼院。
这不是一处人家, 而是一所“公司”。对外有不大显眼的门脸厅堂,往里走几条双层长屋, 是雇佣的算员、交易吏们工作的地方。这会儿是大年初三的夜里,依旧能看到几条长屋连门处, 有来往的算员手持账册,或几盏灯在屋内亮着。
韶星津坐在窗边, 外头飘起雪来, 身边奴仆要将窗子合上, 他却摇头拒绝:“挺好的,看看景。”
韶星津并不怕冷,只穿着层层叠叠交领的深衣,指尖堪比白瓷无温,只有掌心的茶汤氤氲着热气。
不一会儿,一个打扮似此地掌柜的人,从楼下又轻又急的跑上来,手里捧着厚厚一沓账册。
这家替客户打理资产的投资公司, 确实在金陵算得上规模,人脉也广。
韶星津客气的起身,对那掌柜一笑:“可找到了些消息?”
掌柜的诚惶诚恐道:“确实不好找,金陵商局那边不记载太多股东信息,不过从江南股券交易所找到了一些文件。但这也不是原件,是上个月的抄录件,您要不先看看。”
韶星津没有阁老之子的傲气,拱手感谢,坐回原位,低下头翻看账册。
他将灯拿近了几分,仔细翻找许久,周围人静悄悄的不敢开口。果然,如他最恶劣的猜测,他在不知山云这家公司三年前注册信息中,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他爹,韶骅。
韶星津眼前一黑,手指紧了紧,可他不想让那掌柜看出端倪,只强装无事继续往后翻。
不知山云是一家规模很大也很低调的公司,资金充足的惊人,好像押对了各个行业的许多公司的崛起。韶星津查他们,还是因为查熹庆公主的环渤船舶制造公司的时候,发现这家不知山云算的上前几的股东了。
不知山云以外其他几家给公主的环渤船舶投资的富商,都算是大明政界商界稍微有点头脸且玩得转的主,连他也都有过照面来往。
但只有不知山云很神秘,韶星津查下去,简直就像是剥洋葱,一个个名字露面,但控股的成分却都少得可怜。他觉得这公司的创立着,简直就像是设下重重关卡等人查,韶星津越查越觉得有鬼,不惜调动些人脉资源,也要深究。
结果深究,揪出来了自己亲爹。
韶星津面上平静温和,心里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不知山云背后当然不可能是他亲爹!而应该是三年多以前偷了他随身重要物品的白二小姐,一路上交,交到了公主手里!
他也一直想,这些东西如果真的一路到了梁栩、公主的手里,会被怎么用,但他真的没想到:
他三年前丢的一枚印,竟然时隔几年后,在最重要的时间点,坑了他自己。
在向倭地卖船这件事上,韶骅虽然也希望事情办成,帐能平了。但他是典型官场思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韶骅最希望自己能够随时全身而退,在纸面上找不到一点证据。万一这事儿出了问题,也找不到他头上。
韶骅派韶星津南下,也是因为实在不放心有过诸多骚操作的熹庆公主,但他又不能再跟三年多以前一样亲自南下了,就把这个能力还算可以的小儿子送过去了。
韶星津其实就是个监工和传声筒。
但韶骅以为自己做的很万全了,却没想到公主拿到了那枚私印之后,三年来竟然一直以韶骅的名义投资着自己的公司!
这比任何书信的证据,是铁证!
韶骅怎么解释自己丢了最重要的私印都没有人会信。
韶骅已经和公主在卖船这件事上绑死了……如果公主出事,有人追查到底,韶家跑不了!
韶星津都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汇报此事。
韶家与公主勾连的最大把柄,源于他三年前弄丢的包裹?
三年半以前,他的疏忽,让韶骅失望,他被父亲当做了弃子扔在衡王府不管,当时连梁栩都怜悯他了吧。
三年来,因为大哥在朝堂上被睿文皇帝不喜,二哥又得病,他才凭借着文章与名声,有机会好不容易爬回父亲眼前。如果再让父亲失望,他就……
韶星津现在只能压下这件事,只祈祷卖船给倭地的事儿顺顺利利结束,今年御前会议也能好好的把国库账目给平了。
他将册簿还给了那位掌柜,寒暄几句离开了。
韶星津坐在马车中,半闭着眼睛,随着车马摇晃往住处去,车驾行驶过金陵仅有的在年关开集的闹市,人倒是不算太多了,好些出来采买的,都已经在下午归家了。
但他听到了一阵喧闹,有个报童的声音,似乎嘹亮清脆的喊道:“倭人舰队奇袭盐城,还有东台场!杀人不眨眼!屠了两个县了!快来看啊!”
韶星津突然睁眼,猛地掀开车帘,往外看去。闹事中心,一个穿着旧棉袄的小少年,脚踩在几个木箱上,手里抓着一大把黄纸小报,撒雪一样挥舞,发给将他团团的小贩、食客们。
韶星津伸出手,眼疾手快的抓住一片朝他飞来的黄纸,一目十行的往下看去,两手打起寒颤,毛发悚然,眼见着深衣宽袖下两条胳膊上,泛起一层风疙瘩。
显然老天爷没听到他的祈祷。
卖船这事儿出了变故!
倭人不知道哪儿来的舰队,哪儿来的本事,竟然能攻打陆地上的府县!难道是公主卖的破烂战船,真的还有横跨海峡作战的本事吗?!
韶星津紧紧攥着黄纸小报。
他是该直接去找熹庆公主?还是应该更沉得住气先看事态如何发展,等不得不出手再说?
亦或是,他要现在就开始做更大的打算……?
到大年初五的时候,相关的消息越来越被证实了,言昳的焦虑也已经到了极点。
楼台之上,四面垂着挂金角的灰色纱帘,既能瞧见金陵城落满白雪的屋脊,也能看到雪星星点点的山麓。
这家茶楼的楼台之上有三个人。
言昳背着手踱步:“盐城不是没经历过战争,却被炮台轰成了这副模样……所有人都严重低估了倭地的实力。”
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的局面是前世从没有过的。
因为三年半前韶骅遇刺,引发了韶家、太子、先帝与衡王的斗局。太子为了能稳住局面,在危急情况下登上皇位,听说背后没少采买军备、贿赂各地兵阀,连先帝也默许,为他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