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商店,已经有同事先到了,正凑在一起说悄悄话,都没注意到她来了。
“她还真离婚了?我以为她就是吵架搬出来先闹一闹,没想到还真离了。”
“真离了。我小姨一个朋友就在婚姻管理处,前两天看到她和程建军去办离婚了,证都已经拿到手了。”
“程建军长那么帅,她还真舍得?这还有个小孩呢。”
“瞧你这话酸得,人宋锦长得也不丑。再说了,长这么帅都留不住老婆,指不定是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这女人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可能会先提出离婚?”这位的态度以同情为主。
另一位却是话中带刺:“要我看,这可说不准是谁有问题。你看看宋锦,天天穿得花枝招展的,谁知道是不是在外面犯了什么错误,人程建军才想要离婚的?”
她没注意到同伴一直频繁的朝自己使眼色,直到宋锦叩了叩柜台这才明白过来,在背后说人长短竟然被抓包了,一时之间很是尴尬。
宋锦似笑非笑的开口:“同事这么久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喜欢程建军啊?这么向着他说话。这下好了,他恢复单身,你的机会来了。要不要我再和你家老杨说说?”
老杨是女同事的丈夫。她脸青一阵红一阵,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又怕宋锦真的到老杨面前去搬弄是非,只能讪讪的闭嘴。
宋锦轻轻的哼一声,进到自己的柜台里。
她和严如玉负责的是布料柜台。普通人来买布需要拿布票,但她们这种商店营业员却可以多买一些,甚至有一些好看的布料在摆上柜台前就已经被消息灵通的内部人士们私下瓜分了。宋锦年轻,爱美是天性,别人做个大众常见的藏青色衬衫和军绿裤子,她偏不。她的衣服都是在市区找了裁缝来做,颜色鲜亮,白色、红色、黄色,款式照着电影女主角穿的来,在这个县城里可以说是最亮丽的风景线。
但也因此,被很多人看不惯。
宋锦一开始还纳闷,我又不花你们的钱,也没有穿得伤风败俗,为什么要被这么议论?慢慢的,也淡定了,嘴长在别人身上,她又控制不了,爱说说去呗,她也没见因此而少块肉。
下午的时候,严如玉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我听说,你的劳动模范,怕是悬了。”
宋锦皱眉:“为什么?”
严如玉说的这个劳动模范称号是每年县里评比,现在评的是去年的。和全国劳动模范这种含金量极高的不同,县里的也就是走个过场,由县里每家国营单位推举一个人报上去。在国营商店,这个称号就是大家看着年资轮着来。而今年,不管是资历还是平时工作表现,铁板钉钉的都应该是宋锦。半个月前,主任还和她说自己已经把她的名字给报上去了。
严如玉看了看周围,凑到她耳朵边说:“我是听人说,主任打算把你的名字换成冯玉兰报上去。要不,你去找主任问问?”
宋锦不自觉的咬了咬下唇,点点头,决定去找主任。
国营商店的主任姓梅,是个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梳着齐耳的头发,戴着眼镜,日常捧着一个搪瓷杯,为人有点不苟言笑。
“主任,我想问一下这一次劳动模范评比的事情,”宋锦单刀直入,“您上次说已经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我想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结果。”
梅主任手一顿,不由得清咳了一声:“宋锦,这个什么时候有结果,具体是谁获得这个称号,领导们正在研究,等出来了之后我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你也不要急。”
她说得含糊,宋锦却听懂了:“听说,我的名字被撤下来了,换成了冯玉兰的?”
梅主任有料到宋锦会过来问,但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宋锦,每年都会评一次劳动模范。就算今年不是你,你也不要气馁,好好工作,努力争取下一年的机会。”
“梅主任,您不用和我打官腔。”宋锦并没有按照梅主任的设想识趣的不再追问,她颇有几分执拗之气:“如果我的名字换成了冯玉兰,我只想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我不是非得要争这个劳动模范,但我去年的工作表现您是清楚的,之前县委书记来视察的时候也是我负责接待的,还给单位赢得了荣誉。而冯玉兰,如果我没记错,去年她负责的柜台上,收到的自行车票和实际售出的车辆数量没有对上,最后还是自己掏腰包才把平的账。”
“现在你们要把我的名字换成冯玉兰,”她讽刺的一笑,清亮的眼神竟然看得梅主任有些心虚:“是因为她叔叔是我们县副食品公司新上任的经理?”
梅主任“砰”地一声把搪瓷杯放到桌上,拉下脸来:“宋锦,胡说什么!报谁的名字上去,是组织上大家共同研究决定的。”她怕宋锦再歪缠,索性把话挑明了:“劳动模范,不仅是工作上要起到模范作用,个人生活上也一样。家庭和谐,才能给广大群众起到带头的效果。”
宋锦挑眉:“所以,因为我离了婚,就连劳动的价值都可以被抹去?梅主任,我只知道,中央颁布的《婚姻法》赋予了广大妇女离婚的自由。我可没想到,原来有人连中央的精神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你不要胡搅蛮缠。”梅主任被她的咄咄逼人给气到,冲口而出:“你看看以前的劳动模范,王进喜、李素丽……你一个毫无家庭观念,说离婚就离婚的女人,简直是将道德踩在了脚底下!怎么也配做劳动模范?!”
这几天她已经被好多人打听过好几回——你们单位那个宋锦怎么回事?怎么就离了婚?你也不调解调解?这让素来以道德清白自诩的梅主任觉得简直是丢人!败坏门风!加上冯玉兰的舅舅升迁,副食品公司算是国营商店的上游单位,她这才毅然决定把名字给换了再报上去。没想到,宋锦不仅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委屈上了?
不过,她见宋锦瞬间红了眼眶,也有几分不忍,想着要不要说几句软和话。
宋锦微扬起头,将沁出来的眼泪给逼了回去,深呼吸几下,然后平静的开口:“原来在您眼里,一个女人离婚就是天大的罪过,甚至可以因此而否定她的工作成绩和能力。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也没必要继续在这里工作了。”
她一字一句的开口:“我,宋锦,不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遇罗锦的离婚案在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很有名。她的为人不讨论,但这桩案件在当时是很有意义的。引起了一场关于离婚到底是不是非得有重大原因,无感情是不是可以作为离婚依据的大讨论。当时判她离婚的法庭审判员引用了恩格斯的话语——如果说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道德的,那么只有保持爱情的婚姻才是道德的”,还说“我作为本案承办人,不忍再用封建主义的‘道德’和‘法律’绳索去捆绑他们”。你们品品,再对比一下现在的诸多阴间新闻,真的是,摇头叹气。
另外,宋锦现在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受了委屈想哭一哭是很正常的。
第13章
“你真要现在辞职下海?”在严如玉的小宿舍里,她惊诧的问宋锦。
要说现在最流行的词语,“下海”说第二,没有哪个好意思说第一。从政府机关到国企单位,原本端着的铁饭碗忽然就不香了,甚至比不上街头卖茶叶蛋的,眼热的人纷纷选择辞去工作投身于商海,也就被称为“下海”。严如玉早就知道宋锦有点蠢蠢欲动,早就计划着要下海,但她没想到会这么早。
“本来是想要再干一段时间的,最起码把劳动模范给拿了,对得起我去年一年的辛苦。”宋锦说道,她经过了半天的平复,心情已经好多了,也愈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既然现在都被别人抢去了,那我再多上这么些天的班也没意义。”
说不定还耽误她赚钱。
严如玉往后一躺,眼睛里有着迷茫:“我就是有点舍不得你。在单位里我也就和你说得来,其他的人,哎,不说也罢。你说,这聪明的人都选择下海,我这心里啊都有点慌,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啥样。”
“你怕啥,反正有你爸靠着。”宋锦笑道。
严如玉她爸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在这个县城里算是小有实权。
“那也不能靠一辈子啊,而且我爸年纪大了,一身伤病,搞不好会提早退休。”
宋锦感叹一声,也是,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她想了想,正色道:“我是这样想的,既然大城市那波最聪明的人,都纷纷的选择了下海,那就说明他们看到了机会。但是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要抓住机会,不把自己放到危险的地方,做出一定的牺牲,是很难很难的。”
她和当下大多数年轻人不同,虽然也爱听邓丽君,听别人从南方带过来的靡靡之音,但她更爱的是看报纸、听广播。从这些东西里,宋锦敏锐的察觉到,这个时代于微妙处正在发生着某种让她心悸的变化,她隐隐有预感,如果她不能抓住这种变化,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要辞职,要到市里面去!要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这个念头是她在考虑离婚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一鼓作气,破釜沉舟。也因为这个计划的风险所在,她原本想要把女儿先留在程家,没想到最后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严如玉听了她的话,点点头:“我知道,我会考虑好的。”
她也早想要下海,只是思前想后依然犹豫不决,此时看着宋锦不免有几分羡慕,撞了撞她的肩膀,笑道:“你先帮我探探路。”
宋锦也笑:“行,没问题。”
宋锦辞职,梅主任虽然生气,却没有为难她,考虑了一天后就同意了,并直言:“宋锦,你要是以后后悔了,我是不会同意让你再回来的。”
宋锦笑笑,没说话。在她的字典里,就找不到后悔这个词。
既然已经辞职了,她在花了两三天时间把后续的事情安排好之后,打算先回桂花潭村一趟。这么多天不见女儿,也有点想她了。
只是,还不等她回去,桂花潭村就已经传遍了她离婚的消息,一片哗然。
桂花潭村离县城不远,很多人都和县城里沾亲带故,还有好几个年轻人就在钢铁厂上班。宋锦正式离婚后才两三天,这消息就传回去了。她从小就长得好,老爹还是大队书记,从她满了十六岁起,就被村里不少人家惦记,想要自家的男孩子去追,或者直接上门去说亲。只是,宋永丰都拒绝了,暗地里说闲话的可不少。最后宋锦自己看中了县城里的程建军,一表人才,家境也不错,这些闲话才消停下来。没想到,这才几年呀,就离婚了!
而且,离婚!这天大的事情,这小妮子怎么就敢?!
一时之间,心生同情的、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都冒出来了。宋永丰和吴枝花烦不胜烦。
“吴嫂子,你怎么就不劝着点儿?这都有孩子了,哪能说离就离?这再大的委屈,也不能离婚呐,夫妻吵架床头不和床尾和,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呀。”
吴枝花虽然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在外人面前却是要站在女儿这边的:“忍啥忍啊,这能过舒坦日子不过,非得忍来忍去啊?这又不是旧社会,还宣扬这一套!你得跟上时代才行。”
宋永丰和宋一成在旁边啧啧称奇,也不知道是谁,前两天才私底下哭了一场。
还有更恶心人的,找上来说:“吴嫂子,你看,正巧宋锦也离婚了。我娘家侄子也死了老婆,这可不是刚好的天作之合?不如我们找个时间……”
还不等她说完,吴枝花蹦起来,把手上的东西都给砸了:“放你娘的狗屁!还天作之合,你那娘家侄子好吃懒做还打老婆,哪家缺了三辈子德才把女儿嫁给他!”
来人不乐意了:“吴嫂子,你怎么说话的呢?你以为你家宋锦还是好女百家求啊,这离了婚的女人还带了个拖油瓶,可不好再嫁的。”
这时候宋永丰和宋一成已经气得找了扫帚直接打过来,把人给赶了出去:“滚!赶紧从我家滚出去!下次来我家见一次打一次!”
来人吓得摔了一跤,骂骂咧咧的走掉了,几人这才收起扫帚往里走。然后,就看到了小拖油瓶程泠正坐在堂屋里吧嗒吧嗒的吃着麦芽糖。
程泠把嚼了一点,把麦芽糖放下了,太甜了,不好吃。
宋一成看着她,小心翼翼的问:“泠泠啊,你刚刚都听到了?”
程泠点点头,很乖巧:“听到了。”
她又不是聋子,这么大的声音,没听到才怪。
“那你……?”几人的表情非常复杂,紧张、担心,又惶恐。
“我知道,我妈和我爸离婚了,我以后跟着妈妈过。”程泠想了想,决定还是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不然要一直装着也挺累的,“我早就知道了,妈妈也知道我知道。”
吴枝花抱起她,眼泪又要出来了:“我的泠泠呀!”
程泠赶紧趁她没把那句“怎么就那么命苦呀”说出来之前开口:“没事的,外婆,我支持他们离婚。”
吴枝花瞪了大眼:“啊?”
“反正他们在家也经常吵架,还不如不住在一起呢。”她记得之前这段时间妈妈和爸爸,还有奶奶的确是经常吵。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却没想到在大人眼里看着就是小孩子装成熟的故作轻松,一时之间更心疼了。
吴枝花抱着她,眼泪噗噗的往下掉:“我可怜的泠泠,怎么就这么命苦呀!”
程泠:……怎么还是没躲过?
最后还是宋永丰喝止她:“别哭了!什么命苦,天天把命苦命苦挂在嘴边,别把孩子的命真的给叫苦了!”他轻轻拍拍程泠的头,笨拙的想要安慰她。
吴枝花这才赶紧的住嘴,对,她女儿和她家泠泠,以后肯定会有很好的人生,不能被她给叫苦喽!
大家小心翼翼的观察了程泠两天,发现她的确是没什么变化,每天依旧笑呵呵的去找宋英宋莲玩,从河滩玩到山脚下,乐不思蜀,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这时候,宋锦回来了。
她在村口正好遇到一个人,叫杨美云,也是宋英宋莲的母亲。杨美云比她大三四岁,是隔壁村的,后来嫁到了桂花潭村,和宋家成了邻居,不过嫁来不久后宋锦也嫁到了县城,两人并不算太熟。
“宋锦回来了?”杨美云和她打招呼。
“嗯,回来住几天。”宋锦和她寒暄了几句。
杨美云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带着点震惊带着点羡慕,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宋锦在这附近几个村里,都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工作又好,嫁的人也有才有貌,每次看到她,杨美云都隐隐有些自卑感。但这次,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家庭有丈夫,而对方,再好看,也不过就是个离了婚的女人。这种意识让她面对宋锦的时候一下子就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微妙心态。
她终归还是没忍住,问道:“宋锦,你真的离婚了啊?”
宋锦一愣,点点头:“啊,离了。”
这也不是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情,她大方的承认。
杨美云就叹气:“那你以后可怎么生活呀?”
宋锦笑了笑:“有手有脚的,以前怎么过,现在就还怎么过呗。又不是养不活自己。”
杨美云还想要说什么,正好到了宋家门口,宋锦和她告别:“启发嫂子,我家到了,我先回了哈。”
回到家,先是被跑过来迎接她的程泠抱住了:“妈妈!”
“泠泠。”宋锦眉开眼笑的抱起她,怎么感觉女儿这几天好像胖了点儿,“这几天过得好不好呀?哎哟,怎么好像黑了点儿?”
宋一成笑道:“怎么可能不黑?天天和宋英宋莲两姐妹疯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