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景云在找杯子茶叶,眼角瞥见小身影,微微不快。回来这么久了还养不“家”,天底下唯有血缘才是真的,其他的早晚烟消云散。孩子再聪明也仍然是孩子,也不想想别人对她好,还不是因为看在她父母的份上,所谓爱屋及乌,没有那个根本,哪来其他的。
她端着三杯茶进去,小王站起来接过,亲热地说,“大阿姐只管吃饭,不急的。”
安景云知道他是个好脾气,也不跟他客气,“你们先坐,我们马上来。”
安歌偎在卫采云身边,李勇逗她,“以后你就开心了,五阿姨长住东城。还有,以后要叫小王叔叔五姨夫了。”
不领证出门办事不方便,住招待所还得要两间房,租房更麻烦。万一有好事者去举报,明明正常的恋人关系,也被搅浑成乱七八糟。
不过没办喜酒,差点没能过卫淑真那关。卫采云好说歹说,答应以后有时间再补办。
安歌抿着嘴乐,“以后”、“有时间”,等同于“研究研究”。
李勇倒是明白人,“到什么山砍什么柴,我们那时候也没谁大办的,叫几个朋友到家里吃一顿就算喜酒。还是现在条件好,要这样要那样,三转一响三十二只脚不时兴了,要四大件,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
三转一响三十二只脚,三转是缝纫机、自行车、手表,一响是收音机,三十二只脚则是家具。
“哪里是结婚,分明从老人身上剥一层皮。四大件,普通家庭最多承担一次,有几个孩子的怎么办?”
徐正则进来刚好听到李勇的感慨。
徐正则结婚的时候,徐重还在干校,出来给安景云补了缝纫机和自行车。
李勇一边说,一边挪了挪,徐正则在他旁边坐下。
“可惜我们的组装电视机被红眼病喊停了,否则生意好足!”李勇摇着头,“谁家结婚不买台黑白电视机。姐夫,你可以自己装一台。”
“宁吃好桃一口,不食烂杏一筐。”安景云笑道。
李勇一喜,“那是准备买彩电?”
还是对门的徐科长告诉安景云的。活动室夜夜挤满人,为了丰富职工生活,局里准备到厂里定一批彩电,职工有兴趣的都可以报名,价格比自己去买要优惠得多。
“正想问问阿爹要不要,要的话我们把名额让给他。”
安德伦探亲一行,安信云和李勇当安友伦要出国去那边看看,谁知道二叔走后音讯全无。他俩又不方便去问安友伦,一来怕刺痛老人的心,二来说这些像入赘女婿鸠占鹊巢,赶老丈人走似的,说出去难听,只好夫妻间悄悄猜测。
今天卫采云带着小王来拜访,李勇才知道原来安德伦的安排是这样。老的只管去玩去散心,年轻的投资做起来。卫采云手上有准备好的邀请信,给安友伦办护照和签证用的。在这段时间她来回跑,跟县里把地都定了,只等安德伦那边来人签协议付定金。
安友伦都要去美国了,自然暂时不需要买彩电。那徐蓁读书的事怎么安排?
安景云心里一动,还好以后卫采云常在,方便打听。
“阿爹的意思,他先去那边看看,要是好再接老大出去。”李勇外粗内细猜到安景云的想法,把情况告诉她,顺口安慰道,“一旦安顿好肯定要接老大的,不然实在太寂寞了。”
其实安景云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过去好肯定好,但徐蓁毕竟还小,寄人篱下不容易。安德伦不少孙儿孙女,难得见次面还行,日子长了难免顾不到一个隔房的侄外孙女。
这会听李勇说及,她连忙笑道,“要是好的话,也该先接娜娜。娜娜是他一手带大,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大阿姐,不瞒你说,我不是这个想法。我们只有娜娜一个孩子,她去那么远,以后还回不回来?不回来我们不是白生了。就算她接我们过去,我们一把年纪,又不识英语,过去洗盘子也没人要,成她的负担了。还不如想也不想,好好做点小生意,日子也舒服。”
别说,安歌一直认为李勇很通透,有时现实了些,但他就是把小日子过得很好。
安景云跟着笑了两声,又问道,“二叔打算回来投资做什么生意?”
“磁带条。”卫采云说。
可以,接下来可是卡带的狂潮,这门生意可以做。安歌默默想了下VCD的出场时间,有十年可以经营。如果接到教育行业的单,还能再做几十年。
至于被时代淘汰,唉以后哪有一劳永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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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病
立冬后早操改成了晨跑。
跑操时安歌有点跟不上。
这会还没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 同班同学相差四岁的也有, 像程婷婷比大部分同学大一岁。班上有个男同学比她还要大一岁;也有比程婷婷小两岁的, 家里没人带孩子,五岁就入学了。
加上每个人生长发育情况不同,跟安歌那样个头的也有好几个。但他们是一级级读上来的, 年年经过这么一遭, 身体素质不同。
安歌上气不接下气,理智上知道要控制节奏,但身体不答应。苦中作乐只好安慰自己, 短跑和长跑用到的肌肉组不同,百米飞人不可能兼马拉松冠军,人无完人。
方辉朝她挤眉弄眼。学校划出的路线是沿整个校区跑两个大圈, 队伍这么长,只要经过花坛时往树后一躲,她人又小, 等下一圈跑过时悄悄往队伍里一钻……
各班班主任也得随队跑,谢老师看在眼里, 加快两步给方辉后脑勺来了轻轻一巴掌。不过她对安歌说, “支持不住就先跑一圈, 慢慢习惯。”
安歌喘着白毛气点头,但没撤。她是想做飞行员的人,还是需要练耐力的。
跑完了原地站定, 每人两百个跳绳, 安歌继续苦着脸……撑!
不过也不是只有她这么菜, 旁边冯超也不好多少,脸色煞白,跳得如同慢动作。
罗建军看不下去,“冯超你吃早饭没?”
冯超连点头都是慢动作,“……吃了。”
方辉每天早上给他带一个白煮蛋,程婷婷那边隔三岔五给他小豆沙面包。她叔叔是一中老师,一中师生每人每天凭券能领一只面包,券是学校发的,免费。面包是校办厂自己做的,味道不怎么样。程婷婷的妈迷信吃了一中的东西能考上一中,所以特意问她叔叔讨要,领了回来给她吃。
安歌也尝过。梦里徐蓁考上一中的初中部,经常把面包带回家。不好吃,烘制时奶油加得太少,面包又干又硬,里面一小坨豆沙馅,偶尔会吃到砂子。
不过因为有一中的光环,在外头还是挺受欢迎的,至少钱浩辰就拿肉包子跟程婷婷换过。但也就换过一回,程婷婷有点失望,肉包子对营养不良的冯超更合适。
长大就好了。
程婷婷觉得冯超可怜,他总像没吃饱,衣服洗得又薄又旧,裤脚吊在脚踝上。但她没办法帮他,冯超也不会接受她超过小面包的帮助,因为知道她吃父母的、用父母的,帮别人就是慷父母之慨。
她也不能像方辉那样,带着冯超去捡垃圾换钱。
说起来方家兄弟有种特殊的坦荡荡气质。程婷婷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方旭和徐蘅分零食,她觉得自己对徐蘅算是比较友善的,但跟方旭还是有差别。方旭眼里,似乎看不到徐蘅吓人的长相,也不怕她呜哩哇啦的大嗓门。
冯超不是饿,是肚子疼。
昨晚开始疼,隐隐约约,不厉害,但总像牵着哪里,浑身不舒服。半夜他醒了一回,浑身的汗,又湿又冷,粘在皮肤上。
怕阿姨说,他没吭声,缩成一团继续睡。
早上他在校门口遇到安歌。她给他带了一搪瓷杯的热豆浆,喝完后浑身暖融融,肚子疼也止住了。
但一到跑操,又开始疼,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半分钟后,冯超捂住嘴,跑到花坛边,探出个脖子蹲着,吐了。
他眼前发黑,肚子疼得更厉害了,但心情有点小愉快-强忍没吐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吐在泥土上要好得多,而且没弄脏衣服鞋子。
“怎么回事?”
“跑得吐了?不会吧,慢得像蜗牛爬了。”
同学们凑上来,议论纷纷。安歌没理他们,蹲在冯超旁边,仔细观察他和呕吐物。
满头冷汗,吐的东西里没有实质性的食物。
“冯超,你觉得怎样?”谢老师问道,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低烧。
冯超吐了场舒服多了,但就在想说话的同时,又一波强烈的恶心涌上来。他完全顾不上别的了,哇的一声再次狂吐。
方辉端了大半杯温水,从同学里挤出来,蹲到冯超的另一边,等他停止呕吐的时候递上去,“清清口。”
冯超勉强笑了下,没漱口,而是回答谢老师之前的问题,“好多了。”
谢老师不放心地看着他。
后面班干部开始发挥作用,体育委员荀真大声道,“今天的跑操已经结束,大家回教室,准备上课!”劳动委员去食堂拿了几只用过的煤球,踩碎后倒在呕吐物上。
方辉和程婷婷一边一个,把冯超扶起来。
但他突然抱住肚子,脸涨成通红,艰难地说,“要上厕所!马上!立刻!”
罗建军连忙接手,跟方辉架着他冲向男厕所。
谢老师和安歌往教室走,安歌有个不好的预感,“会不会……阑尾炎?”
如果是的话,那冯超真是倒霉。
谢老师也这么想,唉这孩子算得上多灾多难。如果没有亲人,也许对冯超来说还好些,毕竟他是男孩,长得不错,头脑又好,虽然岁数对收养家庭来说大了,但也有不怕养子忘本愿意收养,总比现在情形来得好。
方辉跟兔子似的,从厕所里跑出来,拔腿狂奔,一路追上她们。
他大口喘气说,“谢老师,我看得送医院。”学校有医务室,但那个校医一问三不知,连最简单的伤口消毒都做不好,没人愿意找她看病。“冯超在水泻。”
谢老师想了想,表情严肃,“行。我再去找个男老师,你和安歌也陪着去吧。”
过了会体育老师来了,踩着辆黄鱼车,问食堂借的,罗建军和方辉帮着把冯超扶上车。谢老师背着她的黑包包也上了车,平时那包塞满试卷,这会大概抽空了,瘪瘪的透出钱包的样子。
冯超眼泪都下来了,“对不起……”
方辉勾住他肩膀,“咱们谁跟谁啊。”
谢老师很实际地摸摸他额头,“比刚才热。樊老师,麻烦你快点。”
樊老师应了声,加快了速度,还好一公里多就有一所红十字医院。
谢老师冲在前面去挂急诊,樊老师不由分说,把冯超背在身上,方辉和安歌跟在旁边跑。
真被安歌猜中了。
冯超阑尾炎。
医生建议开刀,虽然孩子年纪小,但阑尾炎算小手术,技术很成熟,不会影响以后的健康。
谢老师知道医生说得对,先去把押金付了,又找地方给冯超的阿姨打电话。
冯超早上吃过东西,得等过六小时才能麻醉。
医生给开了镇痛的药水,先挂上了,冯超惨白着一张小脸平躺着。
樊老师买了茶叶蛋和豆腐干,拎回观察室分给方辉和安歌一起吃。他充满歉意地对冯超说,“……不好意思,你得忍忍,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
方辉忙到这会,饿了,不好意思刺激观察室的病人们,跟樊老师到门外去吃东西。他见安歌不动,想了想去洗了个手。
“我认真洗的。”方辉张开手掌给安歌看,在冷水里冲得太久,手指有点泛白。
他剥了个茶叶蛋给安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