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我就不去了,你爹能考中举,是老天开了眼。再去春闱,那就只有丢丑的份,还白耽误时间,我还是再积累几年再说。”
这些顾家人都是知道的,顾明也早有口风说不会赶明年开春的春闱,不过这也是他第一次正面说起这件事。
“倒是春山,以前是爹小觑了你,没想到你会立这么大的功,如今又做上典史的位置。”
顾明拍了拍女婿的肩膀:“你要好好干,做些对百姓有益的事情,让我说你以后的前程绝不止如此。”
饭桌的另一边,孙氏悄悄对女儿道:“你爹这是喝多了。”
第93章
顾明确实喝了不少酒, 因为他实在太高兴了。
打从知道薄春山升了典史后,他就陷入一种莫名的亢奋中。
说白了,当初选薄春山做女婿, 顾明也不是没有压力,他再是欣赏薄春山,觉得他是个好后生, 可别人不知道!
人活在世上, 谁又能不受外界影响呢?
所以这些日子,随着薄春山越做越多,名声越来越响,官也越升越大,他比自己做了官还高兴。
“人们总是惯于听信流言蜚语,缺乏自己用眼睛去看待真实, 像你们民兵团里那些后生,都说他们是地痞是无赖是混子,可现在一个个不是挺好的?他们就是缺了引着他们往正路上走的人, 缺了让旁人去认真看待的机会。
“做错了事不要紧,只要有认真悔改的心。你是个人才,看似吊儿郎当玩世不恭, 其实心中有大义, 当初我听别人说, 说民兵团里进的民兵都是些市井地痞无赖, 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有些担忧,也对你有些失望, 我怕你做民兵团, 只是为了应付差事, 如今来看你做得极好,是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顾明平时寡言,但他一旦喝多了,话就多。
不光话多,还会拿出为人师表的态度,对身边人大加说教,平时他不会说的话,这时都会一股脑地拿出来。
从以前被说教的只有顾于成,现在多了个薄春山。
顾于成眨巴着眼睛听着,薄春山一边给老丈人斟酒,一边认真听,听完了还会跟老丈人有所交流。
这让顾明说得极为痛快,要知道他以前教导儿子,顾于成都是只听不说,让他心中总觉得缺少了点东西,今天有了女婿的附和,他总算知道缺的是什么东西了。
很快,顾明就喝醉了,被薄春山扶进房里。
这边薄春山和顾玉汝二人也要回去了。
两人出了顾家门,顾玉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今天可算是让你见识到我爹的‘真面目’,感觉如何?”
感觉自然不会好,不然薄春山也不会一边说一边使劲给顾明斟酒,不就是打着让他彻底喝倒了不说了的主意?
“还行吧,”他砸了砸嘴,“岳父大人不愧是举人,懂得的大道理也多。”
顾玉汝用不信的目光看他。
他叫屈道:“顾玉汝你还是做人女儿的,怎会觉得我会厌烦爹对我的说教?他对我说教,是看重我,想传输他的想法和理念给我,他读过那么多书,有些道理也不是没道理,觉得没道理的就左耳进右耳出,觉得有道理的学一学其实也没什么。”
“那意思是你从其中还学到了不少道理?”
他一点都不含糊地点点头:“其实你爹高看我了,我心里哪有什么大义,我吧做这些事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
他一时有些哑了,因为连他也没认真想过。
最刚开始他只是想做个体面的行当,这样才能娶到顾玉汝,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因为顾玉汝那个梦,他开始做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超出自己的预估,可以预料他以后还会做很多,却绝不是为了什么大义。
此时两人刚走到薄家门前,顾玉汝在前面推开门走进去,自然没发现薄春山的异常。
其实没有什么因为,也没有什么为什么!
踏进门的薄春山暗暗想,这问题转瞬间就被他扔到脑勺后面。
顾玉汝一直蹙着的眉并没有放松。进屋后,她想了想道:“你觉得春闱真会推迟吗?”
现如今他们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可能是真的入冬了,天气也越来越寒冷,马上快过年了,最近倒是少听说倭寇四处作乱的事情。
可两人知道事情不简单,因为苗双城曾说过因为信风和洋流的缘故,每年从冬到春是倭人从他们国家来到大晋的最好时机。顾玉汝和薄春山都不太懂什么洋流气候,对于以前倭寇作乱的规律,也不太了解。也是他们所知的实在太少,能得到消息的渠道也太少。
仅有两处,一处是县衙,一处就是纂风镇,可纂风镇也不过只是偏居一隅的小地方,又哪能知道当下局势和外界的事态。
此时的定波就像一艘被狂风骇浪包裹的小船,船里人看不到外面,看不到便不会害怕,还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只有那些许人能察觉到危机即将降临的紧迫感,却不知道危机何时会降临,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降临。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了!
“还是得多找找外界的消息渠道才是。”薄春山皱眉道,这又是一件事,还是当务之急要做的。
“对了,你说在你梦里,是皇帝老爷死了,所以春闱才会被取消?”
一提到梦,顾玉汝莫名有点紧张。
她想了想,又润了润唇才道:“梦里的信息极少,只说是圣上驾崩了,应天大乱,后来皇太孙登基,肃王不甘,重提迁都之事,可新皇却并不同意,其中也不知新皇对肃王做了什么,反正肃王后来逃出了应天,以新皇不能容忍功臣残害亲叔叔为名,在北方正式造反,并称帝建立了北朝。”
这些事在前世的这个时候,顾玉汝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圣上驾崩了,春闱被取消,也因此当时齐永宁没能如期赶赴春闱。
当时到处都是一片乱象,市井里流传的各种流言极多,百姓们也都跟着议论纷纷。
有人说皇太孙在和肃王争皇位,有人说先皇传位的就是皇太孙,肃王这是窥视皇位,想谋反,有人说皇太孙太年轻,不堪执掌大位……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不过都是些平头百姓,说什么议论什么也影响不了大局,而就在这个时候,倭寇突然袭击了定波。
在城破那几日,她跟薄春山一路躲躲藏藏,后来薄春山‘身亡’,她则被齐永宁救了回去。
当时她死里逃生,满心惶惶,薄春山又因救她‘死’了。可再是死了,他也是个男人,孤男寡女朝夕相处了两三日,她还是个已嫁之身。都死了也就罢,可死了一个,她还没死。
据说,她被救时,被许多人看见她被一个死了的男人压在身下。
她当时晕了,等再次醒来就看见了齐永宁,而这个‘据说’是事后她无意间听人议论才知道。
因为这事,宋氏一直对她有些微词,至于齐永宁如何想,她不知道,她当时状态极为不好,自己死里逃生,薄春山死了,娘也死了,那一阵子精神十分恍惚。
对外界的事都知道,只是脑子似乎并不清明,活得浑浑噩噩的,连过去了几天现在是什么时间都不知道,只知道突然有一天齐永宁跟她说要举家北迁,还打算带着顾家人一同北迁。
后来他们就离开了定波,去了北方。
……
当初不清楚不明白的事情,并不代表以后也不懂。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也让顾玉汝慢慢拼凑出了当时大概的情况。
大晋一直都有迁都的打算,当初太祖在南方起义,在应天建都,可实际上应天作为大晋的都城却并不合适。
一直以来大晋的敌人都来自于北方,可应天却在深在南方腹地,一旦北方出现战情,应天根本应对不及,各项指令都得经过漫长的道路才能送往北方,一旦延误战机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所以迁都的想法从建朝以来就有,一直酝酿着,到了高祖时期才开始付出行动,打算在北方修建一座都城。
都城刚开始修的时候,高祖驾崩了,当今圣上接着继续修,至今这座都城修建了三十多年,到近些年才完工,本该早就迁都了,却一直拖着没迁。
没迁都的原因极为复杂,其一便是来自南方世家门阀的反对。
这些世家通过家族势力影响到南方籍官员,恰恰这些官员也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所以反对声极大。
要知道一国之都不管建在何地,对当地的影响都是极大的,影响的不止是当地经济,所涉猎的方方面面太多。
就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大晋的都城在应天,应天自然是全天下最为繁华的地方,甚至是应天周边也被其影响。每年各地都有大量税银税粮要上交给朝廷,这些银粮从全国各地汇集到应天来,不管路上是通过水路也好,还是旱路,所用的船运马匹人力物力,这都给南方的百姓增添了无数可以用劳力换去养家糊口的机会。
甚至朝廷中南方官员占多数,不光是南方富足,所以学风鼎盛,恰恰也是国都在南方给予的优待。
如果都城一旦迁去北方,南方一派要损失的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而且谁也不愿意远离权利中心,是时必然是北方一派官员的崛起。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还是与肃王有关。
肃王并不是当今皇后所生,其母不过是个北方某边关一个总兵家的女儿。当然出身如何,对宫里的女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但对皇子来说却分外重要。因为历来都有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规矩,非中宫所出皇子,是没有继承大统的机会。
恰恰当今有皇后,皇后也有所出,正是肃王的兄长,也就是前太子。
若是前太子是个能人也就罢,偏偏他身体病弱,行事作风也十分中庸,并不亮眼。若是肃王是个庸人也就罢,大不了成年后封藩前往封地,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偏偏肃王不是,他文韬武略,战功赫赫,成年后就一直驻守在边关,也就是他的封地上,替大晋抵御外敌。这些年下来,他所立的战功哪怕换做普通人,都能达到无可封赏的地步。
若是前太子没有英年早逝也就罢,偏偏他又早亡,虽留下个皇太孙,可当今圣上年岁已经不小,早已不是当年雄才伟略的那个皇帝,年纪和身体都制约了他的雄心壮志。
面对强势年轻又手握北方兵权的儿子,当父亲的难道不会有顾虑?真能按照原定计划迁都去北方?
所以即使北方的都城早已修好,当今却没有开口迁都,甚至在朝廷官员大量反对之下,有拖延搁置之意。
这只是前世顾玉汝作为一个妇孺之身,所看出的问题症结,其实其中症结不仅仅如此。
话题回到之前,也许当时顾玉汝看不懂,事后又怎么看不出齐永宁的举家北迁,并不只是表面躲避寇乱这么简单的原因?
据顾玉汝后来所知,当时肃王逃往北方造反称帝,不是完全没有准备,他带走了朝中一大批北方的官员。
这其中就有齐永宁当时的座师,也是礼部侍郎李显耀。而李显耀在去了北方朝廷后,很快升了六部之一的工部尚书,并入了内阁。
而齐家这边,明面上似乎只有定波齐家举家北迁,顾玉汝也一直这么以为的,还是事后很多年,她见齐永宁私下还跟明州齐家有所往来,她才知道原来齐家并没有跟明州齐家断了联系,他们只是提前就有准备,把鸡蛋放进了两个篮子里。
前世顾玉汝不过是个妇孺,她对所谓朝政、大局大势都所知有限,可光她知道的这些,随便说出去一星半点,就足够引起大乱。
所以她还是琢磨着,想了又想,才告诉了薄春山只字片语,可仅仅这只字片语就足够薄春山震惊了。
“你说朝廷会发生动乱?”
顾玉汝点点头。
她会冒着被薄春山拆穿的机会说出这些话,就是想着动乱在即,多知道一点,说不定就能多帮他一点。
其实方才薄春山在门前所说的半头话,顾玉汝又怎可能没听到。
薄春山在心绪复杂之际,她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她一直觉得薄春山能走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她,很大一部分都是她撺掇的。可若是不提前预知即将发生的一切,是时候真若是城破,又会发生什么事?
前世她没死,薄春山也没死,可这一生发生了这么多事,命运被篡改如此之多,会不会影响后来的命运,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所以她愧疚又矛盾,忐忑又不得不说。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不对!”薄春山突然道,“明明我们是在说春闱,为何你会提到这么多,什么迁都、圣上、肃王?上次你也说过这些,难道说你梦里觉得定波城破和这些事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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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玉汝脸色一僵,她所期望发生的却又害怕发生的这一幕终于出现了。
是的,前世顾玉汝就有所猜测,这些猜测仅仅是她通过前世一些细枝末节,乃至是一些小道流言,她所猜测到的,这种事没人敢往外说,知道的人也讳莫如深。
可一切都太巧合了,她也是事情过去很多年,为了拼凑当时大概情况才发现的端倪。
当今圣上驾崩不是巧合,肃王和皇太孙争夺皇位不是巧合,可前脚朝廷发生动荡,肃王在北方造反称帝,后脚就有倭寇大面积袭击的事情发生了。
而最匪夷所思的还是那群从定波登陆的倭寇,途径三省,嚣张无比,一直跑到距离应天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才调转回头扬长而去的事。
要知道那是应天,是一国之都,卫所和京营将士都是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