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虽还未入夏,天气却格外炎热。她脱下了偏厚重的春装,换了身喜鹊登梅的烟云纱制月华裙,由宫里派来的嬷嬷领着从侧门入宫,径直往慈宁宫而去。
虽是有了前世的记忆仿佛活了两世,但入宫对阮筝来说依旧是极为紧张之事。她跟在嬷嬷身后一路往慈宁宫走的时候,两手规矩地在身前交叉,微微低头的时候脑海里便蹦出了那人给她写的字条。
寥寥数语,讲的都是进宫后要守的规矩。阮筝拿到后如获至宝,当晚就把这几句话背了个滚瓜烂熟。随即又有点疑惑,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要进宫的?这事儿本没有昭告天下,他一王府的内侍消息竟是如此灵通,可见他身份很是不一般,大约真是个手握重权的大太监。
这样在主子跟前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主子都会帮着婚配。所以他最后是不是真的会与一个女子结成夫妻。虽说没有夫妻之实,却也能互相照顾陪伴一生。
这念头在脑海里突然蹿起,驱散了阮筝原本的紧张感,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来。只是没等她想明白那情绪是什么,便见前头领路的嬷嬷脚步一顿,回头冲她柔声道:“这便是慈宁宫了,阮姑娘。”
踏进那道宫门,便能见到这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阮筝不由摒息凝神,再不敢胡思乱想。
来之前她设想过无数与太后相见的场景,也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做错或是说错什么。只是出乎她的意料,郑太后比她想的更为年轻也更为亲和,与从前见过的建康帝时期的太后截然不同。
她太年轻了,以至于让阮筝产生了一种世交家的姐姐的错觉。只是虽如此她也绝不敢造次,全程规规矩矩地向太后回话,连看都不敢多看对方一眼。那一双眼睛始终望着自己脚边的那一片方寸之地,偶尔一恍神,也不过是看到自己腰间的那颗珠子罢了。
这珠子也是那人送给她的,看起来并不显眼的一颗南珠,只颜色讨喜了一些,呈微微的青绿色。由一条同色系的络子包裹住,系在腰间与她今日的月华裙极为相衬。
他送来的字条上并未说送这颗珠子的用意,但阮筝今日还是下意识地带着它入了宫。果不其然这珠子像是极讨太后的欢心,两人坐着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太后便赞了一回她这颗珠子。
“这珠子颜色倒是很衬你今日的衣裙,阮姑娘于色彩搭配方面想来有些心得。”
阮筝不敢托大,起身谢过太后赞誉,又说了几句自谦的话,还盘算着若是太后喜欢,要不要把这珠子献给她老人家。
只是太后大概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哪里稀罕这么颗珠子,最后也不过客气两句,与她说了片刻话后便借口身子乏,让人带她去后花园玩乐。
“哀家小睡一阵儿,你自去玩,想吃什么喝什么便让她们为你准备,只当是自己家便是。”
阮筝口中称谢却没把这话儿当真,这里是慈宁宫不是侯府也不是她的文茵院,哪里能由着性子胡乱走动。万一闯了祸,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只是太后似乎颇为喜欢她,还当真让嬷嬷领着她去了后花园,还让人备了精致茶点。几个宫女在一园中的亭子内侍候着,一个给打扇一个给倒茶,还有一个则陪着她贴心地说话。
如此这般一番操作,倒真解了她心头的不少忐忑。离了太后的眼睛她人也活泼了几分,初时还只是乖乖坐在亭子内赏花看景,过了片刻便有了起来走动的意思。
那陪着她说话名唤司琴的宫女便领着她往园子各处闲逛。慈宁宫乃历代太后居所,占地自是极广,园子也修得精致别样,那亭台楼阁假山小桥都与外头修得很不一样,便是内里养着的名贵花草,都有许多阮筝叫不上来名字的。
皇家富贵可见一斑。
逛了片刻后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司琴便将阮筝扶进了一处假山中,告罪道:“奴婢忘了给姑娘取把伞,这会儿便去拿。姑娘且在此处稍等,奴婢即刻回来。”
阮筝自是笑着应了,待司琴走后便一个人围着假山赏起景来。这假山造得极大,连绵成一片,一边是荷塘另一边则是竹林。阮筝本想去荷塘边吹风,走出几步却听得头顶山石上似乎有人走动。她便停下了步子,好奇地抬头张望。
刚一抬眼便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从头顶掠过,她不由有点好奇,走出假山顺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那人走得并不快,穿着一身内侍的服制在假山间来回跳跃,很快便走到了宫墙边。然后他从假山上跳下,开始绕着宫墙抓耳挠腮。
很快他像是想到了办法,费力地搬来了几块石头将它们垒起,等算着高度差不多了他便开始往石头上爬。
阮筝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是要□□出去。只是那些石块大大小小表面都不平整,垒在一起本就晃晃悠悠。加上还要往上站个人,结构更是七零八落,没等那小太监在上面站稳,就一副要坍塌的模样。
阮筝下意识就上前伸手去扶,结果没扶住,眼睁睁看着小太监自一堆石头上摔落,那些垒起的石块也落了一地,有一个直接滚到了阮筝的脚边。
小太监摔得疼得,躺在地上嗷嗷直叫,阮筝便上前去扶他,还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儿吧,要不要找人替你看看?”
小太监这才注意到旁边居然有人,脸色一黯吃惊地望着阮筝:“你是何人,怎么来的这里?”
边说边向她身边探看,生怕被人撞见似的。
阮筝猜他是慈宁宫侍候的小太监,大约是贪玩才想着□□出去,于是好心劝他道:“你还是别干这个了,太危险。宫里当差比不得外面,不能由着性子来。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你的家人也该着急了。”
小太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用力甩开阮筝的手,抱怨道:“你这人说话怎么跟我哥一模一样。”
“你哥哥,他也在宫里当差吗?”
这话一问出口阮筝就觉得不妙。虽说宫里当差是有脸面的事儿,但太监跟宫女不同,那是要断子绝孙的。一家子两儿子都当太监,可不是在咒人家嘛。
但那小太监似乎并不在乎,只摇头道:“他不在宫里,他在王府。”
一说起这个又是满肚子的不高兴,“也跟你一样,整天不许我出门去,总要我乖乖待在宫里,还不许我任性,烦死了。”
还有一些他没告诉阮筝,他哥不仅不许他出门还特别婆妈,总是让他处处小心,说什么他若有个什么太后便要伤心什么的。
就只太后伤心,他这个当哥哥的难道就不会伤心吗?当真没有一点人情味。
阮筝听他在那里絮絮叨叨,只觉得这小太监还有点可爱。听他提起他哥哥在王府当差时,没来由地又想到了那个人。
他也是内侍,正在王府当差,难不成这两人还是兄弟?
阮筝便忍不住小声道:“你哥哥他,是不是在慎亲王府?”
小太监一听眼睛便亮了:“你是不是认得我哥,你见过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富平侯府家的姑娘,我姓阮,我与你哥哥……”
阮筝话还未说完便见小太监神色一变,低头匆匆说了句“我先走了”,一溜烟便在她跟前跑没了影儿。身后传来了司琴的声音,走近了她打起伞替阮筝遮住头顶的姑娘,问道:“阮姑娘,方才是在跟谁说话?”
阮筝就把碰到小太监想要爬墙出去的事情说了,还讨好地冲司琴笑笑:“姑娘就当不知道吧,别告诉嬷嬷省得他挨罚。”
司琴脸上的表情一僵,讪笑道:“那、那是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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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筝在宫里吃喝玩乐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偌大个京城已藏了一股汹涌的暗流。
傍晚时分孟朗从外头策马回了刘家老宅,一下马便直奔正厅,一见封瀛便抱拳道:“殿下,他们准备动手了。”
刘长墨在旁边听得神情一凛,追问道:“此消息是否可靠?”
“绝不会有错。属下已安排好一切,也去见过杨大人。杨大人说了诚亲王与他通了密信,定的便是今日行事。跟殿下猜的一样,诚亲王只要杨大人不如手便可,当然他也许了重金,让杨大人随时留意情况,若有不妥立即带兵相助。杨大人很识趣儿,已经假意答应了他的请求。”
韩逸听了脸色一沉:“殿下,这般说来今晚他们是必定要动手了。杨大人归期已定,这几日便要启程回四川,他们若再不动手便要错过机会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封瀛。他负手站在窗边,面色冷淡而沉肃。片刻他淡淡开口问孟朗:“宫里如何?”
“宫内一切都好,只是出了一点小事,跟咱们先前预料的不太一样。”
“什么事?”
“太后留了阮姑娘在宫中留宿。”
这是孟朗顺便打听到的,原本阮筝进宫他们都知道,只是没人想到太后会留她在宫内睡一晚。按照以往的惯例,太后把人召进宫不过说两句话便会打发走。
“这般看来,阮姑娘应该很得太后喜……”
孟朗话还未完,便见封瀛已大步迈出了步子。他沉声吩咐了韩逸备马,脚下步子一刻未停,行走间晚风吹起了他玄青色的大氅下摆,人影不过晃动片刻,便消失在了孟朗眼前。
王爷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要亲自带人进宫擒贼?
孟朗扭头看到刘长墨眼中意味深长的眼神,只觉今晚宫内必是血雨腥风天地变色。
第24章 淤青 我娶你便是。
阮筝既被太后留宿宫中, 那一日自然就一直待在了慈宁宫中未走。晌午过后她在太后安排的屋子里睡了一觉,起身后便一直陪在她老人家身边。
陪着用了点心,又说了会儿子话, 晚膳的时候太后特意让人做了几道阮筝爱吃的菜, 当真是叫她受宠若惊。
用膳的时候,桌上只坐了她们两人, 旁边侍候的却是乌拉拉的一大堆。比起侯府日常用餐,那排场大了何止一两倍。虽说郑太后亲善, 阮筝还是有点顾虑, 一顿饭吃得惴惴不安, 不仅没动几筷子, 还有些食之无味。
快吃完的时候,她又注意到旁边暖阁中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看衣着像是个小太监。不知怎么的阮筝就想起了白天见到的那个想要□□出去的小太监,也不知他有没有好好当差,偷懒的事情有没有捅到嬷嬷那里。若是嬷嬷知道了, 是不是罚了他。
脑子里想着这些,一时没听清太后问了她什么, 阮筝只愣怔地拿着筷子, 一脸茫然地望向太后。想开口请太后再说一次, 又知道这样极为失礼, 踌躇间太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宁, 突然提高几分音量扬声道:“你待在那里做什么, 还不快出来。”
这话显然不是对她说了, 阮筝松了口气,立马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旁。果然不多时屋内便有脚步声响起,她抬眼偷偷瞧去, 还当真就是白天撞见的那个小太监。他垂手站在太后跟前,还未开口就听后者无奈道:“你这是又跑哪儿去了?”
那声音不像太后训斥小太监,倒更像是长辈在责问小辈。小太监咕哝一声,不乐意地回了一句:“哪儿也没去,就在这里待着了。”
“那我怎么没见着你?”
“我、我太累了,在后面暖阁里睡着了。”
阮筝注意到太后脸上无奈的表情更重了,她似乎还想再训小太监两句,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年长的大太监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一进屋就被门槛绊倒,几乎是屁滚尿流爬到了太后跟前颤声道:“不好了娘娘,三、三皇子带人闯进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谁都听出来了,殿内众人瞬间变了颜色。阮筝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是要造反的意思吗?可这时间跟梦里对不上啊。梦里三皇子造反是不假,可那也该是冬日里的事情。如今刚入夏,差着还有半年时间。这个三皇子怎么不按套路来,提前造反了呢?
关键是,她今儿正好人在宫里,简直是生生撞到了枪口上。
一瞬间阮筝也只想到了这么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宫里已是乱作了一团。外头隐约已传来了尖叫声,还夹杂了男人粗声粗气地喝骂。阮筝来不及细听他们说的什么,眸光一闪突然就注意到了还站在桌前的小太监。
他似乎是被吓着了,脸色一片惨白,仔细看手脚都在微微颤抖,像是想逃又提不起一丝力气。阮筝立即朝他冲了过来,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后头的暖阁跑。
暖阁里这会儿没人,宫女太监们有些往后院躲,有些则往前头跑,要以死保太后性命。阮筝把小太监拉进去后在屋里打量了一圈,最后直接把人往床底下塞。
小太监还想挣扎,奈何力气竟不如阮筝大,硬是被她推进了床底下。然后他伸出手来,拽住了阮筝的裙摆。
“姐姐……”
他声音温柔,没了白日里的那股子傲气,看起来可怜兮兮的。阮筝真心觉得他跟他哥一点儿也不像。他哥那么凶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个这么软的弟弟。
想到他年纪还小,阮筝无奈地叹口气,蹲下身后小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害怕?”
没等对方回答,她立马从旁边的桌上拿了个苹果递到小太监手里:“别怕,你就拿着这个苹果。苹果寓意平安,你抱着它就会没事儿的。一会儿外面不管发生什么都当没听见知道吗?”
小太监却不肯松开她的裙摆:“那你呢,你也跟我一块儿躲着吧?”
阮筝却不想躲,那一刻她倒是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她是在梦里死过一回的人,对于死亡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恐惧。而且她始终认为事情不会这么顺利,三皇子那样的酒囊饭袋,老天爷怎么可能让他造反成功。
摄政王还活着,凭他通天的手段和权势,不可能不知道三皇子暗地里搞什么鬼,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她此刻若是赌一把,赌输了未必会死,赌赢了却是救驾有功,回头太后指不定会赏她什么。
金银珠宝少不了,说不定还会赐她一段美满姻缘。想到这里阮筝不顾小太监的哀求,毅然将裙摆从他手中扯出,转身淡然地朝前厅走去。
身后还有微弱的声音传来,一下下地叫着她姐姐,可惜很快便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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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筝赶在三皇子的人进来前回到了太后身边。此刻太后身前已是围满了宫人,只是太监和宫女胆子都不大,一个两人吓得哭哭啼啼。倒是几个年老的嬷嬷忠心又胆大,护在太后身前一动也不动。
阮筝也借机站到了太后身边,刚站定还未来得及开口,外头便有人呼啦啦地冲了进来。打头的是几个兵痞子样的人物,一进屋就冲着美貌的宫女上下其手。顿时整个慈宁宫哀叫连连,到处都是女子的哭闹声。
阮筝看着那些禽兽一边剥宫女的衣衫一边掐她们细嫩的皮肉,只觉得恶寒无比。她突然又有点后悔,早知道刚才不如跟小太监一起躲床底下得好。
只是此刻也容不得她后悔与否,那些兵痞子将整个大殿搞得乌烟瘴气,偏还在那里放肆大笑,气得郑太后浑身发抖,重重地拍了凤椅一下:“放肆,谁让你们进来的!”
那些兵痞子听了后动作一顿,但很快又不以为然地嘻笑起来,态度之嚣张放纵简直无法无天,根本没将太后放在眼里。
阮筝眼见郑太后嘴角的皮肉抽搐起来,眼底很快露出了凶光。只是还没等她发难,又有人大步朝屋内走了进来。
“娘娘何必动怒,不过几个女子罢了,回头我再赠予娘娘几个。”
这人说话声中气十足,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意味,走进殿内的时候身后跟了一大串人,个个都如他这般嚣张跋扈。先前的兵痞子里还有人上前去跟他打趣:“王爷,咱们也没做什么,就是跟她们玩玩罢了。咱们可是听吩咐的,但凡乖乖听话的,都不会伤他们一根手指头。”
“如此甚好,本王要以仁德治天下,自然不希望看到血流成河的情况发生。娘娘,您也不希望吧?”
阮筝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三皇子无耻。这还没得皇位呢,就已经幻想着如何治国了。也就是摄政王封瀛不在,否则也轮不到他吹这么大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