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是虞昭多心,只是因为自己便是重生的缘故,她对“上一世”这样的字眼着实有些敏感。
虞昭再迟钝,此时也意识到了门内正有人在和傅止渊交谈。
她以为傅止渊没有召见朝臣,可此时却有人在里面同他交谈,可为什么那侍卫不曾像上次一般拦住她呢?难道是因为傅止渊没有下令吗?
即便是朝臣之间的交谈,他们会说这样的话吗?
虞昭脑中微微疑惑,不知为何,一股隐隐的不安渐渐在她心中升起,她保持着推门的动作,一时没有行动。
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虞昭听不出另一个人是谁,可她却知道,和他对话的那个人,是傅止渊。
那声音是多么熟悉啊,它曾多次温柔缱绻地叫她的名字,昭昭,昭昭,似乎永不厌烦;它曾经因为虞兰欺侮于她而变得愤怒冰冷,带着蔑视地替她出气。虞昭以为自己很熟悉这样的声音,可现在才发现,不是的。
原来傅止渊的声音,有一日也会令她感到陌生。
虞昭就那样静静立在门外,一只手拎着食盒,一只手按在门板上,久久未动。
凛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得她脖颈边的狐狸毛都在猎猎翻飞。那毛细细的,柔柔的,挠在人的脸颊上引起微微的痒。她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一个巨大的湖边,心裂成了两半。一半留在了岸上,闪过的都是往日里傅止渊同她温存的画面;一半却沉进了寒水里,睁着一双眼在冰冷地审视着。
那一段话最终还是送进了虞昭的耳中。
——“陛下,若草民没猜错,您,是重生的吧?”
——“你到底是谁?”
砰。
虞昭手中的食盒终究还是掉了下来,盛着暖汤的瓷碗受了这一摔,哗啦一声碎了。
那瓷碗也想不到吧,前一刻它还被人捧在怀里,用精细的食盒装着,用暖热的汤熨着,下一刻,毫无征兆地,就摔在了地上。
碎了。
-
“谁?!”
这一声惊喝不知是惊动了虞昭,还是惊动了傅止渊。那道年轻的身影顷刻就从窗子里翻了出来,几乎是片刻,就掐住了虞昭的脖子。琉璃瓦檐下,一个个身着黑色玄服的暗卫纷纷跳下,将这小小的走廊围了个水泄不通。
对于傅止渊的身手,虞昭丝毫不意外。
说来也怪,都这个时候了,虞昭脑中的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她想起她同傅止渊第一次闹不愉快时,这人带着她偷溜出宫,去上京的夜市玩了一宿的那个晚上。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他的武功很好了,他揽着她的腰,带着她在皇宫的屋顶上翩翩迁跃,看起来毫不费力。虞昭像是坐在高高飞起的秋千上,大风将她的头发吹得猎猎翻飞,她眯着眼睛去瞧脚下的皇宫,只见到一排排连绵无垠的巨兽檐台、琉璃屋脊。
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剩下傅止渊箍着她的那只手,那只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腰,源源不断的热意透过衣料一阵阵传上来,又暖又柔软,像是姨娘冬天里偷偷塞进她被窝里的汤婆子。
而现在,这只手掐着她的脖子,青筋毕现,又冷又硬。
傅止渊见到是她,手下的劲一下就松了,他飞速收回了手,可虞昭的脖子上还是现出了一道青紫的掐痕。他该是下了死力气的,若是门外站着的不是虞昭,那人现在恐怕是已躺在地上死掉了。
虞昭很难描述傅止渊如今的神色。
他的那双眼睛里,有震惊,但更多的却是大片慌乱,他立在她面前,似乎像个犯了错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那脖颈上的青紫掐痕刺目地很,他朝前一步,伸手想来触碰她的脖子,行到一半却讪讪地垂下了。他低垂着头,乌黑的发丝垂下来落在这位年轻帝王的脸侧,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强硬和冰冷。
傅止渊挥了挥手,示意那群暗卫退下。
成片的黑色鸦羽从虞昭的眼前散开,这些矫健轻盈的羽毛重新飞上屋檐,不过瞬息,便隐进了不知哪个角落。
傅止渊重又抬起了头,眼尾带了一片红,慢慢地开口喊虞昭的名字:“昭昭。”他脸上的神色委屈又小心翼翼,不由得让虞昭怀疑,若是不应他他下一秒就要哭了。
然而见此,虞昭的内心却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她好像丧失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片大雪般的平静,她微微张了张口,想要应他,可不知为何,却突然流了泪。
虞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觉得她已经恢复了冷静,可一开口,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傅止渊看见她的眼泪,一下慌了手脚,他再顾不上什么,径直将虞昭拉进了他的怀里,只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她圈得很紧,甚至连环着她的双臂都只是虚虚拢着,不敢触碰。他笨拙地用手掌轻拍虞昭的背,像姨娘小时候哄她那样,他的手很暖,可这人的嘴却笨极了,反反复复只知道说一句:“昭昭,别哭,别哭。”
哪有人是这样哄女孩子的。
虞昭被他拍着,哭的更凶了。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白茫茫的大雪天里响起,虞昭揪着傅止渊的衣领,索性哭了个痛快。
傅止渊轻手轻脚地揽着虞昭,只敢笨笨地拍她的背。小皇后的背纤瘦单薄,藏在繁复厚实的衣料下,像是蝴蝶薄薄的翅,她缩在傅止渊怀里哭得伤心。那哭声落在傅止渊的耳朵里,可真是不好受啊,绵绵密密的,像根细巧的针似的一下一下地刺在心上。
他低垂着目光,一时不敢猜测虞昭哭的原因。
她在门外立了多久?身体这样冷,大概是站了很久了,那他和方偃的对话,小皇后该是都听见了罢?
即使站的时间不久,那最后的一段话总该是都听去了。
她会怎么想呢?
虞昭的眼泪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带来潮湿的凉意。傅止渊拥着她的肩,沉默了很久。直到虞昭的哭声减弱,最后停了下来,两人就这样在琉璃瓦檐的廊下,安静地拥抱着。外面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雪花呼啦啦地飘下来,裹挟着苍白细碎的阳光。
“昭昭。”
傅止渊拥着虞昭沉沉地开了口。
“你……听我解释好吗?”
傅止渊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惴惴不安地等着怀中人的回应。可他等了半晌,虞昭却一丝动静也无。
傅止渊心中疑惑,微微松了手,低头看向怀中人。
竟然睡着了。
傅止渊一哂,心底却松了一口气。
罢了,等她醒来再说罢。
第31章 你别哭好不好,哭得我心……
虞昭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深沉的黑夜, 天上的星子和月亮都被遮得瞧不见一丝影儿,呼啸的夜风中,只有两个小孩儿牵着手在急速奔跑的声音。
其中一个小女孩儿说:“傅小六, 你……你快跑吧……我、我好累,跑不动了……”
前面的那个小男孩儿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 那小女孩儿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比上次更加地气喘吁吁:“我、我真的跑不动了, 傅小六……你别牵着我了……快跑……”小男孩似乎没有放开她的手,因为虞昭听见小女孩的声音越发急促:“你快放手呀!……我、我跑不动了……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快跑……他们要抓的是你……放手呀!”
小女孩似乎又生气又着急,那话说到一半都隐隐带上了泣音。
小男孩终于说话了, 然而他就只说了两个字:“不放。”
夜风呼啦啦地吹, 枝丫四散的树枝在这夜里形如鬼魅, 那两个小孩互相牵着手, 一路地跑啊跑。满片浓重的黑里, 唯一的亮色便是那一簇又一簇亮起来的火把,像是天上的繁星。
不知虞昭在梦中是谁的视角,看见那一大片火光时, 她只觉得这更像是黄泉路上的探路灯。
小男孩和小女孩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了, 尤其是小女孩,她简直是被小男孩拖着在跑,她的声音又隐隐散在风里:“我、我跑不动了, 傅小六……放手……啊!”小女孩突然尖叫了一声,接着有轻轻的拍打声响起, “傅小六你做什么!快把我放下来,你、你会跑不动的!”
一嗓子吼完,小女孩小声地哭了起来,她的年纪大概也就八九岁吧, 稚嫩的哭声听起来就像是小兽的呜咽。夜风里,男孩的喘息声沉重,他的速度比起一个人奔跑时慢了不少,可他一开口,却是在安慰背上的小女孩。
“哭什么?你忘了?秋日的那场皇子比赛,我可是拔了头筹,父皇奖励的那些好吃的啊,锦缎啊都还在你手里呢。我的力气大得很,放心吧,我跑得动。”
可背上的小女孩显然不信这一套,她伏在他肩头,泪水打湿了小男孩的衣服,“你少骗人了,我不信,你快放我下来。”
小男孩的脚步不停,大概是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无奈又沙哑,“你别哭好不好,哭得我心慌。”
“心慌了,我就更跑不动了。”
小女孩的啜泣一梗,风里传来小男孩噗嗤的笑意。
虞昭到最后也不知道小男孩和小女孩逃掉了没有,那个梦定格在两个孩子的背影上,前方身后皆是一无所见的黑,可小男孩背着小女孩,却始终一无所惧地向前奔跑。
画面逐渐暗下来,虞昭知道,她要醒了。
-
昏黄的烛火“哔剥”两声,傅止渊便拿了剪子,将烛芯剪掉了一段。放下剪子,他回身看着躺在塌上的虞昭,烛光映在她的脸上,使得那张脸越发柔和。
正瞧的出神,那双清润的乌曈忽地睁开了,和傅止渊对了个正着,傅止渊微微一愣。
两人一时无言。
傅止渊没说话,是因为他还尚未想好要如何开口;而虞昭没出声,则单纯是因为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迷糊。在这静静流淌的沉默里,两人都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
“你……”“你……”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傅止渊和虞昭竟同时开了口。双方俱是一愣。
虞昭最先偏开了了脸,眼睛瞧着床内侧帐子的花纹:“我想喝水。”
“好。”傅止渊愣愣地应了,起身倒了杯水递给虞昭,他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看着虞昭将那一杯水都喝下了肚。将空杯接过来,傅止渊转身将杯子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背对着的空当,虞昭的声音传了过来。
“陛下,您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傅止渊抿了抿唇,回身慢慢坐到了榻前的矮凳上,仰面看着虞昭:“昭昭想知道哪些?”
虞昭迟疑了一瞬,他这般问,她倒不知从何问起了。想了想,虞昭开了口:“那便从陛下今日离了乾阳殿后开始说起罢。”
傅止渊点了点头,当真应了。他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虞昭,包括方偃的来历、朝堂势力的争斗,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剩下的,便是昭昭在书房中听见的那些了。”傅止渊的眼眸安静地看着虞昭,唇畔笑意柔和。
虞昭低垂着眸子,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无人知道,在这沉默的几分钟里,傅止渊掩在袖下的手指蜷了又蜷。
就在他将要耐不住这沉默时,虞昭抬头,又问了他一个问题:“陛下,您和方偃的谈话又是怎么回事呢?”
傅止渊道:“昭昭信重生一事么?即是人死了却又活了。”
虞昭不动声色,声音放的很低:“这种事,信了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假若一个人当真是重生了,那人不说,你又如何能知道呢?就算当真是重生了,也不过比旁人多了一辈子记忆罢了,还能多条命么?”
“陛下莫要岔开话题,且先回答我的问题罢。”虞昭直视着他。
被那双眼睛瞧着,傅止渊心头生出了一阵紧张。
是如实相告,还是含糊其辞?暖色的烛光里,帝王和自己的皇后安静对视着。他当然可以编造一套说辞将此事糊弄过去,可,真相总有败露的一天,若是昭昭发现自己骗了她,还能原谅自己吗?假若如实相告,昭昭会信吗?重活一世这般玄乎的事情,若是没发生在他身上,他定然也会以为面前人在信口雌黄。若是昭昭信了,追问起上一辈子的事情,他又该怎么说?
……
“方偃说得没错。”
傅止渊唇畔的笑意落了下来,抿成平直的弧度。
“我,确实是重活了一世的。”
傅止渊垂眸,干脆不去瞧虞昭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