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标峰心里早就不报希望,“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估计早就变了模样,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我都未必认得。”
陆观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劝他想开些,可这么多年,这些话他早就听烂了。
陆观华沉默一会儿,劝他,“兴许孩子有一天自己就回来呢。”
五岁的孩子是有记忆的,但是孩子太小,可能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石标峰点点头,“我早就不报希望了,是我心里始终过不去这个坎儿。”
那天他刚好出差回来,媳妇赶着去厂里上班,他回屋睡觉,让孩子在院子里玩。等他醒来,孩子不见了。他们找了三个月,媳妇怪他,执意要跟他离婚。
陆观华又安慰他几句,然后说起自己的规划。
石标峰对他的决定大力支持,“开个小卖部也挺好。我去趟南方,才知道人家那边发展有多好。咱们这服装厂可能竞争不过。”
他们厂生产的衣服质量还行,就是款式比不上南方。南方那些姑娘都时髦着呢。他们唯一的优点就是地理位置,周围都是毛纺厂,取材更方便。但是款式不好看,质量再好也没用。
陆观华笑道,“厂长那边肯定会留意这方面的,你是司机,到哪都吃香。”
石标峰笑眯眯点头。
两人说话的功夫,陆林希回来了。
石标峰累了好几个月,还要回家歇息,挥手告辞。
陆林希将自己的打算与爸爸说了,怕他不同意,她还补充,“我想报班学画画。没钱可不行。”
陆观华不想女儿这么小就操心赚钱的事,“爸会赚钱,你想学画画,爸给你报名。你不用担心没钱。爸就是瘸了一条腿,照样能赚钱养家。”
陆林希却觉得自己赚钱才更香,“我闲着也是闲着,而且赶早集并不远。我骑着自行车,骑半个小时就到地方。唐奶奶以前也经常去卖炒货。小暖也跟我一块去的。你不用担心我会被人欺负。”
陆观华抽了抽嘴角,小暖跟女儿一般大,谁也照顾不了谁。她去不去有啥区别。要是搁别的父亲,面对女儿不合理的要求,可能直接就拒绝了。但陆观华以前经常出差,对两个女儿向来很慈和,现在女儿这么犟,他不知道该咋办了。想来想去,他找了个折中的办法,“那我早上跟你一块去。”
陆林希看向他的腿,“可是……”
“我只去一天,你说得那么好听我得亲眼看看才放心。”陆观华到底不放心女儿,女儿去卖货赚钱是次要的,可不能被人欺负了。
陆观华提醒她,“到时候跟厂里借一辆板车。你拉我去那边。”怕女儿不同意,他又补充一句,“如果你不让我去,那你也甭去了。”
父女俩互不相让,陆林希作为晚辈,只能妥协,“行吧。到时候我拉你一起。”
陆观华撑着拐杖,“那我去厂里问问看,能不能赊欠。”
陆林希怕他拄拐太慢,提出异议,“要不然我去问问?”
“你一个孩子说的话,他们哪会当真。还是我去吧。”陆观华摸摸女儿小脑袋。
自打他从医院回来就再也没出过这个家门,既然已经接受自己身残的事实,一直躲在屋里也不是办法。人还是要靠自己的。
陆观华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出家门,陆林希在边上跟着。偶尔遇到街坊四邻,他们都会停下来跟他讲几句话,目光无不表示同情。
刚出事那会儿陆观华特别害怕这些目光。自己好像成了一只可怜虫,需要这些人的怜悯才能存活。
可现在,他将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压在心底,他像以前一样神色自如跟大伙打招呼,装作没看到大家视线停留在他缺失的那条腿上。
从家到服装厂总共才八百米的距离,他愣是走了半个多小时,背心沁出汗,紧紧贴在后背。
陆林希亦步亦趋跟着,她担心爸爸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目光,可是一路走下来,虽然他有短暂停留,却依旧昂首挺胸迈步往前走。
这是爸爸迈出家门的第一步,却绝不是最后一步。
陆林希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以后她不在家,再也不用担心爸爸想不开了。
两人到了主任办公室。秘书看到他们站在门口,立刻将人迎进来。
“你找周厂长吧?真是不巧,他到后面给厂里领导开会去了。要不然你先坐着这儿等等?”
陆观华点头,笑着坐下来。
秘书以为他是来要工作的,“现在厂里正是困难时期,这一时半会儿适合你的工作还真没有。”
陆观华摆手,“我不找周厂长。我是来找仓库主任的。”
他也没瞒着秘书,想从厂里拿点库存去外面卖,“我这瘸了一腿,也不能一直等着厂里安排,就想进点衣服去卖。我也不想给领导添麻烦。”
秘书一听是这事儿,立刻拍板同意了,“行啊。没问题。咱们厂之前就有不少库存,一直压在仓库,你们自己进仓库挑。挑完让老李登记,回头再按件数结账。你是自己人,不用交押金。”
以前他们厂里卖不完的库存也都是便宜卖给员工。拿的件数越多越便宜。
陆观华笑了,“那我现在就能去挑?”
“去吧。到时候我跟仓库主任说一声就成。”秘书这点权力还是有的。当下就拍板了。
随着南方私人厂越办越多,他们国营服装厂生存空间越来越少,仓库积压的货越来越多。现在有人能消掉货就是厂里的大恩人。
陆观华得了秘书这话就带着女儿去仓库挑衣服。
老李负责看守仓库,他自然也是认识陆观华的,常年打交道,对他的品性也很了解。
陆观华让女儿进去挑衣服,他在门口陪老李说话。
老李看着他的伤腿不断宽慰他,“凡事想开些。这世上就没有迈不去的砍儿。”
陆观华点头,又问起出货情况。
都不是外人,老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最近厂里订单是越来越少了。”
夏天本就是服装厂的淡季,要不然巷子里也不会有那么多娘们闲着唠嗑。
但是今年比往年还要淡,老李年纪不小,就有点见识,“以后谁也说不好。兴许以后我这工作也保不住呢。”
两人在外面闲聊,陆林希在里面挑衣服。
整个仓库的衣服全都整整齐齐码在货架上。大部分都是未拆封的,只有一少部分由于没有包装袋,被整整齐齐叠放在最上面。
她以后世人的眼光看这些衣服自然是土得掉渣。是非常土,不仅仅款式,而是连颜色都很土,这里面甚至有五六十年代才有的蓝色工人穿的方领蓝布大褂,宽宽大大,不显身材。瞧这上面一层灰,显见是积压很久了。
瘸子里面选将军,陆林希就想从里面挑些经典款。时尚圈有句俗语叫“二十年一个轮回”,一般指的就是经典款。
她挑了一些比较耐看的款式,然后全部装到一个蛇皮袋里。
第一次她也不敢拿太多,怕卖不掉,抽抽捡捡挑了近两个小时,只找了两百多件衣服,有四十多款。
大部分都是夏天衣服,所以两百件听起来很多,其实没什么份量,将一个蛇皮袋装满,她就停止再挑。
她吭哧吭哧将蛇皮袋拖到门口,老李见她一个小丫头皮子这么累,赶紧上前帮忙,“哎哟,你这乖妮,挑好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来帮你啊。你瞧你这小脸热得。”
陆林希可不是热嘛,这仓库密不透风,连个窗户都没有,这么热的天,她一个人在里面待了两个多小时,浑身湿透了。
陆观华招呼女儿坐下,拿起老李头的蒲扇给女儿扇风,“热了吧?”
陆林希现在又黑又瘦,在屋里闷了这么久,小脸就像风逡过的山里红,浑身上下都透着农村女孩的质朴,她咧着一嘴大白牙,眼睛闪闪发光,“还成。”
父女俩就看着老李头把蛇皮袋倒了,然后一件件登记她挑好的衣裳。
第7章
陆林希问老李要价格本。
老李从书兜里拿出一本递给她,“仔细些,我只有这一本。回头对账时,还得照着写呢。”
陆林希点头,小心翼翼翻看,这本子都是手写的。甚至连表格都是自己划的线。
第一列是序号,第二列是衣服品类,第三列是价格,第四列是数目,衣服卖完就会在上面划一条红线,表示没货了。
陆观华也凑了过来,“有些衣服价格挺便宜啊。”
老李不用看都知道他在说哪些,头也不抬解释,“是啊。那些衣服是积压的库存,都好几年了,清都清不掉,就一直剩在仓库里。经理这边就给降价,但那些二道贩子还是不愿意拿。只肯要新货。”
陆观华叹了口气,“现在人已经不讲朴素了。讲好看,时髦。许多年轻姑娘买衣服听到大城市来的款,她们才愿意看上两眼。”
喜欢买衣服都是年轻姑娘。她们能赚钱,就愿意捯饬自己。而这些姑娘跟着潮流走,就看不上这些已经过时的衣服。
老李附和,“可不是嘛。”
老李很快将两百件衣服登记完,然后把这个价格表拿过来对照,登记在上面,给他们算了一个大概的数目。
“厂里规定,十件以下,按原价。十件以上按9.9折,五十件以上按9.8折,一百件以上按9.5折。两百件以上按9.3折。五百件以上按9折。你们拿的越多,价格就越便宜。”他将刚刚写好的单子撕掉下面那张复写纸递给陆观华,“你们把衣服价格记住喽,卖的时候可千万别卖错了。你们拿多少都行,但最多只能退一成,换货不限次数。记住了吗?”
陆观华直接将单子递给女儿,林希拿着衣服上的标号对照价格。一件T恤进货价是一元,外面卖三到五元。她去摆摊,两元就能卖。
陆观华瞧着女儿挑的款式,“你这里面怎么还有件冬衣?”
大热天谁穿冬天1衣服啊?
老李笑道,“可能她是给你挑的吧?我瞅着里面好像只有这一件。这孩子孝顺你呢。”
陆林希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卖出去。”
这件衣服是灰色工装,男人的衣服来来回回就那些款式。这件衣服就是放在几十年后也不过时。她觉得可以做反季促销。
陆观华觉得孩子就是孩子,谁会大夏天买冬天1衣服呢,他满脸无奈,“行吧,要是卖不出去,咱们再拿过来换。”
老李帮忙把所有衣服重新装进蛇皮袋。
陆观华借了一辆板车,然后老李将袋子提到板车上,陆林希拉着板车往家走。
老李担心她一个孩子拉不动,想张罗人帮忙,陆林希却摆摆手,“不用了,李叔,我能行。”
说着,她就两手用力,躬着腰,板车就缓缓行驶起来。
老李赞道,“哎哟,这孩子力气真不小。”
女娃天生比男娃力气小,但这孩子好像是个另类。
陆观华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对老李的夸赞,他谦虚道,“这孩子一顿能吃三碗饭,能不有劲吗?”
老李恍然,“怪不得呢。你这闺女将来了不起。你以后有大福呢。”
好听话谁不乐意听,陆观华笑着跟他道别。
回去后,陆林希就把衣服全部摊在床上,然后对照衣服塑料袋上的编号开始背价格。
陆观华觉得女儿这做法有点傻,“这么多款哪能一次性就全背下来,你不如直接在上面贴个编号。比如这件衣服的进价是两块,就写25。前面的2就代表进价。”
陆林希一想也对,“好。就这么干。”
她在塑料袋上的编号旁边写上自制编号。
她挑的衣服分别是T恤、背心、衬衫和牛仔裤,正适合现在穿。除了那件冬衣。
将衣服贴好标签,陆林希去厨房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