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女人轻笑出了声(当然乔月是无法听见了),她掀开面具,露出一张姣好但也看得出风霜痕迹的脸来。
乔月只见她双唇翕动:“迷幻间还能稳定心性,自毁听觉,不愧是你。”袁岚恨恨道,只差一点,只差一点金圣虫便能将乔月也拉入幻境,成为自己的俘虏。说起来也怪自己——当日天魔被释,身为封印一部分的乔月也一并苏醒复活,但袁岚却迟迟没有对乔月下手。一是袁岚为解除天魔封印耗去大半修为,暗中修养大半年才恢复元气;二是当时乔月尚处于虚弱状态,法力未盛,袁岚一心只想着对付天魔并未将乔月放在眼里。
袁岚知道复活天魔必定会有乔月这个“赠品”,只是没料到她竟会成为自己成圣路上最大的阻碍。
乔月摇了摇头,说道“可笑,我们早该想到圣女就是你。”因为失去了听力,她的声音忽高忽低,音调开始有些奇怪:“只可惜灯下黑,我们寻寻觅觅,没想到答案就躺在家门口。”
乔月脑海飞速闪过一些画面的碎片:丁连川说袁岚少数族裔,出身落月洞;她的服饰花纹繁复造型奇异,市面难有,现在想来与雕像上的花纹风格同出一辙;忠叔看见雕像时提及面熟,估计潜意识里早已将她认出,只不过尘封的记忆匣子刚露了一条缝就又被年岁的重压给严严实实地盖上了;袁岚视谢秋棠如己出,对她疼爱有加,关怀备至,玄心教之事袁岚自然不可能不知情。
乔月越想越觉得自己愚钝,单看圣女像跟谢秋棠这个自诩的“圣女”毫无相像之处就应该察觉不对劲,但有时候现实便是如此,往往越是明显的,越是长在眼睛下面的,越是视而不见。时机也似乎没有站在她们一边,倘若从梅园回来后手机不是没电,日后也记起要给丁连川拍照看看雕像的话,事情便不会发展至如今态势。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乔月凝了凝神,发问:“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复活天魔?以至于不惜将自己的徒儿杀害。”
袁岚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为什么?原因不就摆在你面前吗?”袁岚傲气地展开双手,四周的圣虫停止了嗡嗡作响,在半空簇拥着那一粒金色的光辉,众星捧月,耀眼非凡。
许林知、胡队等一众人群仍旧痴痴呆呆地立在原地。
“金圣虫是我族圣物,数百年前它在苗疆一带所向披靡,威不可挡,我们落月洞也凭此称霸一方,但后来其力量逐渐式微,我们也走向了没落。你知道为什么吗?”
袁岚自然是没想乔月会回答,自说自话:“因为金圣虫以戾气为食,戾气越盛,它的力量便越强。以前或战乱频繁或天灾连连,死伤无数,民不聊生,连吃饱都成问题,天地间充斥着怨气、戾气,金圣虫自然一时强悍。但慢慢地,时局稳定,天下太平,人们力量强大起来了,他们开天辟地,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安居乐业,日子越过越好,哪还有什么泼天的戾气供金圣虫饱食。于是它一蛰伏便是百余年。”
“直到去年我在家中的藏书阁里读到了关于天魔的记载。”
是呀,现如今没了强盛的戾气,那便从以前的封印中去找。袁岚通过各种渠道搜刮关于天魔的情报,整整策划一年,找来了与天魔相匹配的容器,更重要的事,她找到了解除封印的办法——那便是以与数百年前的女天师乔月八字相合命格一致的原身为血祭冲开封印。
“当天魔复活时,金圣虫也顺利地寄居在他肉身之中。当日在苍蓝洞棠儿趁乱给了他最后一击,并告诉他了真相,目的就是想在他临死之前激发他最强盛的戾气,助金圣虫破茧而出。”
“随后我又借棠儿之手成立玄心教,广纳信徒,不过是想借用他们的鲜血和供奉,让金圣虫蜕甲脱壳,真正成熟,并与我合二为一,为我所用。”
乔月读着袁岚的唇语,脸色凝重而泛白,面前此人心机之重城府之深一是超出她的想象。如今敌众我寡,而且还有一个个“傀儡军”手持武器环伺,仿佛一场围猎。她知道形势不好,一边拿话分散袁岚注意一边观察四周,想趁其不备先带上许林知走为上计,之后再从长计议。
“枉你为人师娘,竟是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你也不怕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缓慢地往后退。袁岚早看出乔月打算,两枚银针快如闪电,从她袍下激射而出,封住退路。
乔月蹙眉,只觉一场硬战在即,袁岚也屏气凝神,手中再次掐好银针,蓄势待发,蓦地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玄心,玄心,我记得昔日你尚在落月洞时单字便为‘怰’。”
乔月本以为会有犀利的攻势扑面而来,却见袁岚脸色霎时苍白,发间凤凰银钗的垂尾晃了晃,又稳住了。
吴长青背着手从黑夜里走了出来,他比上次见又瘦小和苍老了些,仿佛是一块饱经风霜而干裂的石头,随时都会碎裂成泥。但他的双眼仍旧有神,自然将袁岚的诧异尽收眼底。
“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你的功夫做得很足,外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竟是能将我瞒得个滴水不漏。”吴长青说着忍不住咳嗽起来。袁岚起初还在担心他并未中毒,之前的卧病在榻都是演戏,但如今见他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果然,吴长青终于止住了咳:“你下的毒也很精妙,不露痕迹,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什么时候便中了招,那毒想必是出自于落月洞吧。”也只有这样不为人所知的神秘才能让人难以察觉。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来?”袁岚走到他的面前,轻轻抚摸着那张已经泛起一丝丝阴翳的脸。
“为一个答案。”吴长青扯出一个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道吗?虽然落月洞早已没落,避不见世,但是我在落月洞是至高无上的圣女,一呼百应,人人敬畏,族中万物皆匍匐我裙边。”袁岚温柔的声音突然高亢:“但是自从我嫁与你之后,我便什么都不是。”
“人们叫我吴太太,称我掌门夫人,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只是你的点缀。就好比龙袍上绣着的一朵祥云,光彩熠熠,不过是因为沾染着龙的金辉,又或者是天上的一轮月亮,只有等太阳落山了才能与空中闪耀,但依旧借的是太阳的光。”她眉头倒竖,既嫌弃又愤恨:“论天赋论法力我都不比你差,凭什么我要这样一直藏在你的身后!”
吴长青像是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答案,身子踉跄了一下,袁岚条件反射伸出手将他搀住。
“你人前人后风光数十载,也该轮到我了。”袁岚将他扶靠在一棵树下。
吴长青眼里的光已经涣散,嘴角开始渗出了鲜血。他回光返照,从病榻上惊觉一切,又硬撑着赶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像一个破了的风箱喘着粗气,眼睛慢慢模糊起来:“没想到,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竟是委屈了。”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气若游丝,再也提不起力气来。
袁岚动了动手指,一只黑红色的圣虫飞至吴长青耳畔叫唤起来。一丝笑意从他的脸上荡漾开来。
吴长青便悄无声息地在幻梦中去了。
乔月见袁岚此时正好背对着自己,右手从长袍下抽出抹面,知道正是好时机。来不及感伤,手中的木剑飞劈过去。谢秋棠尚处于恍惚失神,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见那木剑已是飞至袁岚身后,再救已是来不及。
就在乔月以为得手之际,飞虫聚成一团竟是硬生生挡下一击。
袁岚回眸,一双眼睛绯红:“你该不会以为我这些可爱的宠物只会制造幻象吧?”话音刚落,成群的圣虫宛如一股黑色的浪潮向乔月涌去。乔月连忙将手中剑舞起,阵阵剑气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金钟罩将自己牢牢保护起来。
这圣虫果然是非凡之物,身上披了一层看似轻薄但却坚硬异常的铠甲,在一道道犀利的剑风击打下不但分毫无伤,还越战越勇。谢秋棠在一旁瞧准了时机,召唤出两个黄巾力士。一个手持金刚杵一个甩一长鞭,凶神恶煞,大有生吞活剥之势。
乔月左右支绌,一道白光及时将谢秋棠的攻击拦下。正是那闻得异动的小虎。它此时已显露出真身,状如吊睛白额长虫,体型上却还要大上几分,与两个高大的黄巾力士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乔月大喜,凝起心神专心对付眼前的麻烦。她一手舞剑一手抽出三张符箓撒出。一声清亮的鸣啼,三只火凤凰从黄纸中挣脱而出,向圣虫携风裹电地扑去。寻常大火对圣虫造成不了太大威胁,但袁岚没有硬碰硬,而是掐了个手诀,圣虫抽身而退,半空中重新变换阵势,组成一张铺天盖地的黑网,想将三只大鸟拢住。
“疾!”乔月怒斥一声,凤凰昂首嘶叫,从口中各吐出三团淬着幽蓝紫光的真火。黑网灵动飘逸,舞在空中如同一条被风吹起的丝巾,敏捷地闪过头六啖火球,后面三团来得太急太猛,终究还是撞上,燎起一道黑烟。
焦香味四起,圣虫尸体簌簌掉落一地。剩余的圣虫打散阵型,分裂成一朵朵乌云,飘回袁岚身畔。那火凤凰突出真气后也后继无力,哀鸣一声后突然振翅冲云霄,而后袅袅散去。
“还是别在这浪费功夫。”袁岚挥手,团团乌云从四面八方飘散而去,乔月根本来不及、也没有办法阻拦。它们从林间,从空中,随着黑夜飞至城市里的万家灯火,寻找下一批虔诚的信徒。
“我要所有人唯命是从,唯我独尊!”
而久不见动静的金圣虫缓缓飘至袁岚额间,金黄欲滴,乔月盯着瞧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是好看的。
那厢小虎逐渐落了下风。它虽是异兽,但体力有限,动作已不见起初的迅猛。它一个扭头刚将持金刚杵的黄巾力士手臂嘶咬下来,后腿便被另一敌人的长鞭抽中,顿时鲜血直流。
“小虎!”乔月惊呼,正要飞过去解围,眼角瞥见袁岚解下身上的长袍,暗觉不好。
“这个时候还有心机顾及那畜牲!”袁岚双手揪住衣领一扬,细如牛毛的银针漫天落下。她额间的金圣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幻化成了无数道微不可见的金光随之一起扑面而来。桃木剑立马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叮叮叮将银针弹落,可那金光却源源不断,竟是看不出是从什么角落而来。
乔月突然觉得颈上一记刺痛,左手一抹,那金圣虫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破了防线,在她脖子上叮了一口。紧接着,舞剑的手渐渐没了力气,越舞越慢,双脚也隐隐有站不住的趋势,眼前的人和景有了模糊的重影。
她摇摇脑袋,再定睛一看,袁岚依旧披着那件长袍,额间的金圣虫依然闪耀。
袁岚笑道:“傻瓜,你刚才眼睛和金圣虫对上的时候便中了幻术了。”乔月重重倒地,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一步步靠近。
“不过解释了你也听不见,浪费我口舌。”袁岚蹲下来,细纹从她眼角如花般绽开。她轻柔地拨开乔月颈上的碎发,一抹金光从上而下一闪而过。
身体怎么这么累,眼皮也好重啊。乔月躺在地上,看见不远处的小虎被打落在地,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树般坍塌。
黑暗如被,盖了下来。
第99章 、终结
眼皮传来一阵刺痛,乔月抬手遮挡,一股白光让她忍不住眼睛发涩,甚至渗出点泪水来。
“这里是哪里?”强光过后,她挣扎着起身,发现周遭一切都消失了,袁岚、谢秋棠、许林知、胡队、地上的尸体、街心公园、黑夜,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她便如同是落入了白纸上的一滴墨。
“这里是哪里?”乔月踉跄着四处追问,但只有回声不断回荡。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听觉不知道何时已经恢复,身体曾有的疼痛也消失不见。
“你不是一直想寻找这个地方吗?”前方浮现一个灰蒙蒙的影子,看不真切,像是隔了一层薄纱。
乔月疑惑:“我想寻找的地方?”她稍一思索,醍醐灌顶,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是说......三清福地?”
灰影不置可否,乔月欣喜,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最终还是让她找到了!等等!
乔月想起藏书阁里的那本手札,觉得哪里不对劲:“我这是死了?”
“准确地来说,是处于濒死状态。”灰影的声音无波无澜,也听不出男女老幼:“修道之人苦苦追寻的三清福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其实便蕴藏在每个人体内。那是你灵性中尚未开发的区域,是你意识里还没有触及的禁区,是你慧根深扎于地底深处的盘根错节的须根。”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到达此境界,而有些人在危难之际激发潜能,种种际遇,可遇不可求,正如你现在如此,在死亡前迸发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股力量。”
乔月被“它”说得脑袋昏胀:“你的意思是三清福地不是世上某个地理位置的空间?”难怪千百年来世人对它的记载寥寥。
“那传说进入三清福地的人都能获得无上力量,这是真的吗?”
灰影“嗯”了一声:“这力量如同深埋地底的火山熔岩,一旦汹涌喷发,火山此后便会陷入永寂。这便是代价。”
“不过对于你来说也不算坏事,毕竟你身中剧毒,时日也不多了。”
乔月还欲说些什么,突然身体像是被无形的手拽住空中,一只细长柔软的触手从灰影身后飞出,直从她口中钻入,呛住了她的喉咙。一股难以言说的暖流开始在她四肢百骸里流窜,像是有一眼源源不断的泉,正汩汩地往外冒。
触手抽出,乔月重重地摔下,还不容易才止住了咳:“你究竟是谁?”
薄雾散去,灰影逐渐显示真面目——竟是乔月本人!
“快没时间了,快去吧!”还没反应过来,灰影乔月一挥手,卷起大风,将地上的乔月吹起,飘向虚空处。
——————
袁岚见乔月再也动弹不得,仰天长笑,能阻挡她的人如今都死了,她再无畏惧。
谢秋棠收起黄巾力士,拜倒在地上:“恭喜师娘!”
“嗯?”袁岚鼻子出气。
“恭喜圣女!”谢秋棠低着头皱眉,但不动声色。像是受了某中感召,许林知等一行人也痴痴地跪倒:“恭迎圣女再临!”
袁岚望着一个个低下的头颅,浑圆、脆弱,仿佛自己弹一弹手指头便能像杀西瓜一样将他们击打得粉碎,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久违了的快感和满足。
袁岚正犹自高兴,脑后却突然袭来一阵寒意。她一偏头,那寒意陡然向下,朝她身体而去。袁岚扭腰急忙后撤,一看,竟是本该躺在地上的乔月。
然而乔月本就意不在袁岚,手中的桃木剑去势不减,朝跪在地上的谢秋棠劈去。
谢秋棠正低头跪地,毫无防备,听得动静抬头看时已为时太晚,乔月的桃木剑已招呼至面前,根本躲无可躲,只得就地一滚。
那桃木剑未开刃,割纸都费力,重量也轻,但灌注了乔月的法力威力不可小觑。谢秋棠避过致命一击,但脑后脖颈还是吃了一记,吐出大口鲜血,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这不可能?没人能躲得过金圣虫的毒!”袁岚根本没心思关心谢秋棠的死活,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乔月,像是见到了鬼般。
乔月从三清福地里得了力量,气势如虹,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但她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回光返照。所以她一刻也不敢耽搁,二话不说又提起木剑向袁岚削去。
袁岚意乱心迷,手中飞出的银针都没了准头,她脑海里仍旧纠结着究竟哪一步走错了,乔月为何还能站起来战斗。
眼见手上吃痛被刺中了一剑,连忙召开金圣虫御敌。那一点金快如电,直向乔月眉间飞去。
“等的就是这一刻。”
乔月弃剑,深吸一口气,一手自上而下画弧,一手自下而上画弧。明明她的动作十分缓慢,袁岚却看见了无数个幻影,宛如千手观音显灵面前。双手行至半途,温柔合掌。
轻轻地一声“啪”,乔月将金圣虫拢在了掌心,再一摊手,坚不可摧的那滴金色静静地躺着,像是从空中陨落的一颗星。
而与此同时,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圣虫们也突然身体一僵,坠落在地。被它们控制的人群如春花般从严冬中苏醒。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袁岚疯叫:“这可是我们落月洞的圣物,不可能就这么被打败的!不可能!”
她双眼眦裂,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然后又去揪自己的头发:“这是怎么回事!我不会输的!”
乔月松了一口气,再也支持不住,就此倒下。
除夕夜,万家灯火,爆竹声声。丁连川赶来的时候只在街心公园看到许林知紧紧抱着乔月的尸体,面如死灰。
逝者的三魂七魄在空中逐渐弥散。
远处青鸾山上寺庙的钟声敲响,公园外不知道哪里有倒数的人群,伴着钟声热热闹闹:“十、九、八……三!二!一!新年快乐!”
盛大的烟花在黑夜里绽开。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啦~还有一则短小番外~